“是啊，我當時就盯著圣人的表情，不過沒看出來什么?！?/br>
    “圣人是條漢子，他若死了，我給他披麻戴孝?！?/br>
    “那叫縞素，什么披麻戴孝?！?/br>
    “對，我全族縞素?！?/br>
    “圣人若看上我女兒就好了，給我生個外孫，我把部落給他。家里幾個兒子，看著就生氣，終日飲酒，還偷我小妾。”

    “你那小妾不經(jīng)常拿來招待客人么？”

    “招待客人，不招待兒子?！?/br>
    “你那小妾也生過兩個兒子吧？我看不是你的種?！?/br>
    “管他是誰的種，就當兒子養(yǎng)了，還多幾個打仗的人?！?/br>
    一路之上，風(fēng)雪連天，但眾人興致很高，說笑個不停。晚上住驛站時，更是呼朋喚友，喝酒吃rou，吵鬧不休。

    魯崇矩放下身段，與他們打成一片，倒獲得了不少信息。

    這次連最遠的鯨海州的人都來了。圣人在黑水一帶的號召力，確實挺強的。

    昔年湄沱湖之會，女真諸部先被狠狠揍了一頓，然后與圣人盟誓，至今都十分老實——上次有小股沙陀人叛亂，女真諸部還奉命出兵平叛，可以說非常恭順了。

    “黑水五州現(xiàn)在怎么樣了？”魯崇矩問道。

    “圣人給咱們送了黑麥、燕麥種子?！?/br>
    “還有當官的過來教咱們怎么種?！?/br>
    “黑麥是好東西，能養(yǎng)活不少人?！?/br>
    “禿丹家的人說，如果燕麥再豐收幾年，大伙就湊錢筑一座城?！?/br>
    “有了城，日子就好過多了，到時候搬城里去住，不挖洞了，哈哈。”

    魯崇矩暗暗點頭。

    讓女真人學(xué)著種黑麥，應(yīng)該是朝廷的意思。

    種地能養(yǎng)活更多的人，改善他們的生活條件，但相應(yīng)地也會慢慢失去血勇之氣。畢竟過上好日子了，不再茹毛飲血了，人吃苦耐勞的能力就下降了。

    怎么說呢，有好有壞，對他們而言整體是好事。

    這個世上，沒有人是傻子，即便野人也不傻，甚至更加敏感、多疑。你防著他們，打壓他們，那就永遠不可能讓他們真心臣服，早晚會決裂。

    讓野人文明一些，筑城耕田，以后說不定還有把羈縻州升為正州的可能。

    休息一晚之后，第二天繼續(xù)出發(fā)。

    當魯崇矩收拾停當，走出房門的時候，女真人已經(jīng)在檢查器械了。

    驛站大院之內(nèi)一片抽刀入鞘的聲音。

    “哈哈，有這么多忠勇之士，何敵不可破？”魯崇矩哈哈一笑，招呼眾人上路。

    ※※※※※※

    山嶺草地之內(nèi)，信使的馬蹄聲從未斷絕。

    女人一大早就燒熱了鐵鍋，鍋內(nèi)的米粥粘稠濃厚，香氣撲鼻。

    男人最后檢查了一遍羊圈，然后回到帳內(nèi)吃早飯。

    草原生活艱苦，能耕作的地方少，粟米這種東西得去長夏宮才能換得，一般而言舍不得拿出來吃。

    但今天比較特殊，家里的男人馬上要出征了，這時候得吃頓好的。

    仿佛感受到了離別的氣氛，就連牧羊犬也十分乖巧，不住地與主人撒嬌。

    十四歲的長子拿來了樺木弓梢，上好弦后，仔細為父親調(diào)校。

    十歲的次子流著鼻涕，將磨好的刀插入刀鞘，放到父親馬鞍一側(cè)。

    女兒抱著一只剛出生的小羊羔。羊的腿有些問題，直不起來，若在往常，她定然十分焦急，但今天父親要走了，她的心思已不在羊羔上面。

    “不用多想?！背酝暌煌朊字?，男人又開始盛第二碗，說道：“聽百戶說，不是去打仗。大汗要與各部落首領(lǐng)會盟，應(yīng)該是好事，說不定還有賞賜?！?/br>
    “你一個小將，能混到什么賞賜？”女人擔憂地說道：“會盟結(jié)束之后呢？會不會打仗？”

    男人若有所思，沒說話。

    “聽老人說，草原會盟，十次有八次沒好事，會盟完就要廝殺?！迸苏f道。

    “那又怎樣？”男人揚了揚眉毛，道：“我是侍衛(wèi)親軍的人，是大汗的家兵。大汗要打仗，只能遵從。若沒大汗的照拂，山后草原一片混亂，咱們長夏宮能頂?shù)米≌l？再說了，以往出征都有賞賜，這個鐵鍋還是打仗掙回來的呢?！?/br>
    女人無言以對，只是不住嘆氣。

    “爺爺！”長子調(diào)校完騎弓后，便將弓弦解下，走了過來，說道：“聽張夫子說，將來新君繼位，可能會給侍衛(wèi)親軍的人發(fā)賞賜，好多錢帛，我將來也要當侍衛(wèi)親軍。”

    “發(fā)賞賜？”男人疑惑道。

    “對?！遍L子說道：“張夫子說，前唐每位天子繼位，都要給神策軍發(fā)賞。”

    “咱們不是神策軍?！?/br>
    “咱們比神策軍還親近大汗?！?/br>
    “張夫子還說了什么？”

    “張夫子還說，新君繼位之前，很可能還會調(diào)侍衛(wèi)親軍南下，助他穩(wěn)定局面，這也可以領(lǐng)賞。擁立之功，是最值錢的?！?/br>
    “張夫子懂得還不少。”男人笑道：“其實他說的沒錯。咱們侍衛(wèi)親軍就是大汗的家奴、私兵，有些去中原早的人，已經(jīng)混上官位了?！?/br>
    說到這里，男人微微嘆了口氣。他三十多了，到現(xiàn)在還在草原廝混，管著十戶人，這輩子估計都沒機會去中原了。

    但兒子還是有可能的。

    “我不在的時候，你要苦練本領(lǐng)，不能松懈，知道嗎？”男人突然說道。

    “知道?！鄙倌昀硭斎坏卣f道：“我將來要去洛陽給大汗當侍衛(wèi)，然后外放當官。”

    “哈哈！”男人笑了。

    這確實是侍衛(wèi)親軍成員的一條好出路。但宮廷侍衛(wèi)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當?shù)?，競爭激烈得很?/br>
    如果——開戰(zhàn)之時他奮不顧身，戰(zhàn)死沙場，倒是有很大機會讓兒子長大后當宮廷侍衛(wèi)。

    富貴，都是要拿命來換的啊，但也很公平。

    第072章 柔州與富谷

    二月末的代北草原尚未返青。

    間或有些地方冒出了一點點嫩綠色的草頭，但整體仍然是單調(diào)的枯黃色。

    集寧縣是柔州的理所，靠近城墻這一片，蕃漢雜居，滿滿當當擠了幾千人，大部分是陰山鎮(zhèn)軍的家人。

    陰山鎮(zhèn)軍有第一、第二兩鎮(zhèn)，最開始的來源便是留守關(guān)北的新泉軍，以及收降的忠武、淮寧二藩鎮(zhèn)兵的精壯。后來又選送了一千靈州院新兵、一千青唐吐蕃精壯。

    成軍之后，前者有一萬步騎，駐豐、勝二州；后者有八千人，駐柔州。

    因為需要防御的面積過于遼闊，聽聞樞密院有意在陰山地區(qū)再組建一支鎮(zhèn)軍，人員就從雜牌部隊中挑選。

    還是老規(guī)矩，最能打的補入禁軍，給禁軍增添一點新鮮血液，不令其固化。

    次能打的編為府兵，分置遼東各地，甚至是西域、云南。

    剩下的普通士兵，戰(zhàn)斗力沒多強，心氣也不如別人，再連哄帶嚇，基本是被吃定了。

    陰山第二鎮(zhèn)的駐地是柔州，但也不可能全聚于一處，事實上是分散聚集在各個城塞中的。集寧縣這邊是最大的一處駐地，也不過只有兩千多人罷了。

    鎮(zhèn)軍家屬、契苾家牧民、編戶蕃漢百姓外加來來往往的商徒之流，構(gòu)成了柔州的小社會，仔細看的話，生機還是挺旺盛的。

    一大早，契苾允年便騎著馬兒，來到了集市上。

    “按單采買，動作快點?！彼麚]舞著馬鞭，說道。

    漢陰郡公府上的文吏們轟然應(yīng)命，拿著禮單，挨個走進各個店鋪，采買商品。有那還沒開門的，直接被人擂得震天響，睡眼惺忪地打開門后，先嚇了一跳。

    柔州是朝廷正州，但誰都知道，本地還有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勢力，那就是契苾家。

    作為大夏郡公，又是皇親國戚，契苾家的能量之大，便是刺史也得禮讓三分。蓋因他們家在周邊的廣闊草原上，控制著近八萬牧民，極限征兵拉出三萬騎不是問題。而且在草原諸部中，他們家算是比較能打的，曾經(jīng)不止一次得到圣人表彰。

    不過到底不是綱紀廢弛的前唐末年了。新朝肇建，各項規(guī)矩還是比較嚴的，契苾家是地頭蛇沒錯，但柔州行營尚未撤銷，附近屯駐著不少兵馬，來往的官員也絡(luò)繹不絕——監(jiān)察御史剛剛抵達云州。

    若被人告上一狀，也是挺麻煩的事，碰上圣人心情不好，正常處罰之外，還可能罰食邑。即便只罰一百戶，那也是比較rou疼的。

    因此，店家們看到郡公府的人涌進來搬貨物后，并不著急，只讓子侄輩去與文吏們點驗數(shù)量，拉扯價格，自己則與帶隊的郡公府錄事攀談。

    “曹錄事，這般興師動眾，難道傳聞是真的？”店家問道。

    “你消息還蠻靈通的嘛?！辈茕浭旅娆F(xiàn)驚訝。

    “做買賣的，哪能不眼觀八路、耳聽八方？”店家謙虛地一笑，道：“我姐夫在參州做買賣，那邊動靜更大?！?/br>
    “原來如此?！辈茕浭曼c了點頭，隨口問道：“你姐夫是做什么買賣的？”

    “販運石堿?！?/br>
    “好買賣！”曹錄事贊道。

    石堿也叫鹵堿，就是天然碳酸鈉。

    國人使用鹵堿的歷史很長了，漢代就有人采集來洗滌衣物，但使用量一直不大且比較穩(wěn)定。

    到了大夏，情況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因為羊毛去脂的需求，純堿使用量連年增加，一下子催生出了巨大的市場。各路商人紛紛前往北方草原，因為這里的鹵堿資源最豐富，雇傭牧人采集后，運往各地銷售。

    當然，北方百姓也有不愿花錢買鹵堿的。

    “鹵之凝著者，并州末鹽刮鹽煎煉味最下者?！?/br>
    “山西諸州平野，及太谷榆次高亢處，秋間皆生鹵，望之如水，近之如積雪。土人刮而煉之為鹽，微有蒼黃色者，即鹵鹽也?！?/br>
    至少河?xùn)|很多地方在秋天會天然析出碳酸鈉、碳酸氫鈉，其他地方有沒有，就看你們當?shù)氐沫h(huán)境了。

    總之，這是一門生意，還是很大的生意——千家萬戶都需要的日常消耗品，就是天大的生意。

    “還行吧?！钡昙荫娉值匦α诵?，道：“我姐夫認識沃陽宮的一個千戶，得他照拂，勉強有個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