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荊南還有上萬將士，他們的生計也要安排好。他們跟了趙家這么多年，總不能什么下場都沒有，這不合適。

    當(dāng)然，朝廷肯定也會cao心這些事情。畢竟惹怒了武夫們，糜爛荊南，損失的還是朝廷。

    “走了?！壁w匡明喝完最后一口酒，起身道：“方才姚掌記有句話，我一直沒接茬，現(xiàn)在可以說了。唐廷都長安之時，治理無方，但見南貨入關(guān)中，不見北貨南下。我尋思著，久而久之，關(guān)西百姓會越來越窮，生活困頓。而今卻有毛布東輸、南下，江漢百姓愛之，紛紛解囊采買，僅此一事，還不得讓關(guān)西百姓死心塌地？圣人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手段，我趙氏兄弟便為他盡忠又如何？當(dāng)年家父不愿跟著秦宗權(quán)干，因為他什么都不是。圣人不一樣，值得追隨。就這樣，走了?！?/br>
    第003章 紅利之三

    建極七年十月初十，洛南伊闕關(guān)外，車馬如龍。

    作為洛南三關(guān)之一，伊闕關(guān)已經(jīng)失去了軍事上的意義。除了少許輪換征發(fā)來的土團鄉(xiāng)夫守城外，這里沒有一絲一毫軍中氣息，取而代之的是稅吏、稅警，征收來往商人的過稅。

    朝廷連年大戰(zhàn)，急需用錢，不收不行啊。

    而除了銅臭味外，伊闕其實是一個禪意十分濃厚的地方——它有三個別名：禹門、鐘山以及龍門。

    是的，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龍門。

    后魏之時，朝野佞佛，早在代都那會，就在近郊之云岡大肆雕刻佛像。都洛之后，因伊闕實為洛郊山水之勝境，且崖壁露峭，石質(zhì)堅硬，為理想之刻石造像處，故大建梵宇，雕造佛像。

    唐承之，且規(guī)制更甚，漸漸形成了著名的龍門石窟佛像群。

    風(fēng)景勝境、龍門石窟、寺廟叢林這三樣?xùn)|西結(jié)合在一起，可就不得了了，完全撓在了唐夏之交士人們的癢處，故此處同樣是文人聚會之所，非常熱鬧。

    這一日，大夏賓貢進士烏光贊收到了來自渤海上京的消息：父親烏炤度被下獄了，頓時失魂落魄，悲從中來。

    他其實已經(jīng)是夏朝的官了：都水監(jiān)河渠署丞，正九品下。之前一直在宛葉走廊那邊督造陂池，最近剛被調(diào)回洛陽，今日休沐，便來龍門游玩，不想聽到了這個噩耗。

    在這間涼亭內(nèi)休憩的還有幾人。

    來自荊南的趙匡明、姚洎二人，以及從嶺南西道趕來的幕府判官趙觀禮。

    “其實小郎君何必如此著惱。”趙匡明聽明白原委后，輕聲安慰道：“令尊為相多年，親朋故舊遍布朝野，為其求情的斷不在少數(shù)，料必?zé)o事?！?/br>
    姚洎附和道：“不錯。聽小郎君所述，令尊似乎有兩件事惹惱了新君。其一，王弟大澍賢遭到猜忌，而令尊因攻伐契丹之事與其接觸頗多，故被懷疑有勾連。這事其實很好查證，令尊貴為宰相，又怎么可能是大澍賢一黨？若說勾連的話，令尊為先王佐政，兢兢業(yè)業(yè)，家無余財，所作所為有目共睹，斷不至于。其二，暗中降夏。這就更是無稽之談了。令尊只是反契丹，主張聯(lián)夏滅契罷了，這有何罪？如今兩國稍有紛爭，令尊受了少許牽連，也可以理解。待到形勢好轉(zhuǎn)，令尊便能出來了。”

    烏光贊聽后臉色稍有好轉(zhuǎn)，但依然憂心忡忡地問道：“好轉(zhuǎn)？此為何意？”

    姚洎輕捋胡須，笑而不語，只道：“小郎君勿憂。王師攻得越猛，令尊越安全?！?/br>
    趙匡明同樣笑而不語。

    他不知道烏炤度到底有沒有降夏，但正如姚洎所說，這人為相多年，黨羽遍布朝野。烏氏又是渤海大族，聽聞渤海國主也并非說一不二之人，國內(nèi)門閥不少，所以烏炤度不是那么容易辦的。

    把他下獄，已經(jīng)是極限了。夏軍越兵臨城下，烏炤度越死不了。即便渤海國主想殺他，也會有人阻止。

    唉，這個邊陲小國，一副亡國之相。朝野內(nèi)外，都是貪生怕死之輩，沒救了。

    想到這里，他把目光轉(zhuǎn)到了趙觀禮身上。

    此人是桂州人，但在嶺南西道當(dāng)官，為節(jié)度使葉廣略的幕僚。

    若僅僅只有這一層身份，還當(dāng)不得趙匡明另眼相看。但趙觀禮有個族兄叫趙觀文，前唐狀元，曾經(jīng)教導(dǎo)大夏皇子、公主多年，剛剛出翰林院，擔(dān)任黔中道巡撫使。

    這個身份就厲害了。

    巡撫使已經(jīng)是一道翹楚，關(guān)鍵還教導(dǎo)過皇子，積攢的情分可不少。加上他狀元的光環(huán)，日后做到宰相，也未必不可能。

    趙觀禮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見姚洎還在安慰烏光贊，便湊了過來，小聲說道：“趙衙內(nèi)此去洛陽耶？北平耶？”

    “先至洛陽，再去北平?！壁w匡明回道。

    “昨日道中，我見得諸多蠻酋北上，朝廷可已打通關(guān)節(jié)？”趙觀禮還是很盡職的，這會就為東主開始了打聽。

    “你說的是牂牁蠻酋長？”

    “不止?fàn)櫊樞U，似乎還有昆明部落?！壁w觀禮說道。

    “趙判官是在打探王師何時借道邕州入安南？”趙匡明問道。

    “正是?！壁w觀禮說道：“如果黔南諸部皆降順，那么此道通矣。不但通，沿途還能得糧rou補給，不再是畏途。”

    從黔中到安南，是有驛道的。

    簡單來說，從黔中道最西南的正州播州出發(fā)，往東南走七十里進入牂牁蠻境內(nèi)的巴江鎮(zhèn)。此為前唐軍鎮(zhèn)，已廢，但卻已發(fā)展為一聚居地，人煙不少，適合補給。

    從巴江鎮(zhèn)出發(fā)，一共有兩條路。

    其一自牂州南循北盤江南下，進入西趙蠻境內(nèi)——即剛剛被討平并置正州的地界——度入右江下行至邕州，又循左江而上，西南至交州。

    其二由牂州東南行，沿著北盤江走，然后下紅水河，度入龍江，至宜州（今河池宜州區(qū)）。又東至柳州、桂州，然后南下交州。

    這兩條道路，都是唐初侯弘仁主持開鑿。

    “貞觀十三年（639）夏六月，渝州人侯弘仁自牂柯開道，經(jīng)西趙，出邕州，以通交、桂，蠻、俚降者二萬八千余戶。”

    說是兩條道，其實只能走第一條。

    這條路自牂州往西，約六百里至南寧州（今曲靖），一直是自三國至唐以來，中原王朝經(jīng)營云南之根據(jù)地。又西約三百里至昆彌國，唐置昆州，南詔置拓東城、善闡府。

    黔中、五管看似蠻獠遍地，但其實沒那么可怕。

    安史之亂前，唐廷與南詔交兵多次，多在此補給、過兵。

    甚至唐朝建立前，還繞道黔中蠻境入湖南。

    到了這會，聽聞馬殷也在向西發(fā)展。歷史上黔中南部的蠻獠曾大面積投降馬希范，一個湖南割據(jù)軍閥都能吸引蠻獠投靠，可見也不是什么窮兇極惡之輩，說穿了都是想世襲當(dāng)官的土霸王罷了。

    只要你不動他們的利益，什么都好說。

    “葉帥還頂?shù)米∶?？”趙匡明低聲問道。

    “若非有中使至邕州宣慰，葉帥早頂不住了?！壁w觀禮說道。

    趙匡明啞然失笑。

    這個趙判官倒也實誠，不過一想到他的身份，嘿嘿。趙觀禮到底在為誰當(dāng)官，還兩說呢。

    “劉隱自取死路?！壁w匡明嘆息道。

    好好一個節(jié)度使，若像他們一樣獻地歸順，朝廷能虧待他嗎？不可能啊。

    結(jié)果還想著擴張，以為天高皇帝遠，朝廷很難料理到他。

    唉，契丹、渤海都打了，廣州就不能打嗎？想什么呢？

    “嶺南西道無不翹首盼王師大至，解我危難?！壁w觀禮說道：“我行至半路，聽聞王師大破契丹，立遣隨從回邕州相告。全鎮(zhèn)軍民聽聞，定然士氣大振，誓與劉隱死戰(zhàn)到底?！?/br>
    “葉帥若真這么做，富貴可知矣。”趙匡明贊道。

    趙觀禮點了點頭，道：“鎮(zhèn)內(nèi)本有人欲降，此訊一至，皆知大夏國勢蒸蒸日上，劉隱乃冢中枯骨，斷無人再敢議降。而今只盼王師南下，卻不知何時也?！?/br>
    趙匡明想了想，轉(zhuǎn)頭問道：“烏小郎君久居洛陽，可知朝廷何時派兵南下五管？洛陽有無風(fēng)聲傳出？”

    烏光贊剛剛被姚洎安慰一番，心情好轉(zhuǎn)，聞言說道：“倒是有些傳聞。自魏王勉仁刺牂州之后，朝廷便已在北平府招募宮城役徒，赦免其罪，令發(fā)黔中，轉(zhuǎn)道嶺南西道，前往靜海軍地界。上月便有一批千余人過洛陽南下，如今卻不知在何處。對了，這些兵將拖家?guī)Э?，多cao河北口音，顯是降兵無疑，也不知他們會不會作亂?！?/br>
    “有家小跟著，作亂可沒那么容易。”趙匡明笑道：“朝廷看來是動真格的了。”

    “其實，蜀中那邊也有人去?！睘豕赓澯值溃骸拔矣幸恢缓糜眩谀涎脴忻茉寒?dāng)值，據(jù)他所說，蜀兵五千已整頓完畢，這會可能已經(jīng)南下?！?/br>
    “趙判官聽到了沒？”趙匡明轉(zhuǎn)過頭來，說道：“王師雖是前往安南，但途經(jīng)邕州之時，或可與葉帥聯(lián)兵，共擊劉隱。即便沒有打，聽到牂牁道打通，劉隱也會畏懼，再不敢西略?！?/br>
    趙觀禮大大松了一口氣，臉上笑容大盛，道：“確實。劉隱自恃兵多，囂張跋扈，若聽聞王師至邕州，定然嚇得魂不附體。”

    “放心便是。”趙匡明這會活似一個“夏吹”，只聽他說道：“討平契丹、渤海之后，驅(qū)其丁壯南下，數(shù)十萬兵，一人一口唾沫也把鐘匡時、馬殷、錢镠、楊渥、王審知、劉隱等人淹死了。呃……”

    烏光贊臉色黯然，情緒又低落了下去。

    “哈哈。”趙匡明尷尬地笑了笑，道：“小郎君勿憂。今上寬厚仁德，胸懷天下。無地域、門戶之見，蕃漢皆其赤子。渤海烏氏，將來說不定還有一番造化呢?！?/br>
    他這話并不是亂說。

    前唐之時，也善待了被攻滅的蕃胡酋豪、王族。

    高句麗末代君主高藏被俘，唐高宗認為他是被權(quán)臣挾持，“政不由己”，故沒有追究。高藏還娶了皇后武則天的侄女為妻，任工部尚書，被封朝鮮王。

    出任安東都督后，暗地里與靺鞨交通，然后被唐廷召回，流放邛州，死后葬于霸上，墓就在突厥頡利可汗旁邊。

    夏朝看起來也是這般，朝野內(nèi)外一堆圣人的手下敗將。蕃人之中，也有當(dāng)高官的，烏炤度若不死，將來朝廷治理渤海，還多有借用之處。

    烏氏只要老老實實，真的富貴不愁。

    烏光贊拱手一禮，苦笑道：“衙內(nèi)不必如此。其實我又何嘗不知渤海將亡。契丹八部都敗了，阿保機遠走大漠，渤海小國又如何能擋？其實據(jù)我了解，國中灰心喪氣之人不在少數(shù)。圣人攻伐契丹之戰(zhàn)，堂堂正正，無懈可擊，將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的兵法奧義用到了極致。這般強橫的實力，著實嚇壞了不少人，辭官不做的人不在少數(shù)。渤海，時日無多了，我心中有數(shù)，只是有些感傷罷了?！?/br>
    趙匡明聞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下山，我陪你喝酒?！?/br>
    第004章 戰(zhàn)利品

    “這布……只值二百八十錢?！鄙猩品煌?，一經(jīng)營木炭的商徒摸了摸手里的綢緞，立刻說道。

    時過數(shù)月，已經(jīng)有部分來自契丹的戰(zhàn)利品流回洛陽了，其中一大宗便是柞綢，即用柞蠶絲織成的綢緞。

    “二百八十錢？你怎么不去搶？”一小廝模樣的中年怒道。

    二百八十錢一匹，在雜絹里頭，也是較差的一檔了。但在他看來，這布其實質(zhì)量還不錯，雖然不夠柔軟，顏色也不夠純，但怎么著也不能看作下等雜絹啊。

    “這絹也不知道哪來的，我做買賣這么多年，從來沒見過。說句不中聽的，是不是絹還兩可呢，別是什么蕃錦吧？”商徒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堅持道：“最多二百九十錢，多了我怕虧本。要不你去別家看看，我不敢收?！?/br>
    蕃錦這種東西，確實是存在的。最多的便是西域胡商從波斯帶來的錦緞，另外就是高麗錦之類。波斯錦比較粗韌，不太受中原商人喜愛，高麗錦就絲的質(zhì)地而言和中原相差不是很大，差的是工藝和手法，即技術(shù)上的差距拉低了高麗錦的價格。

    除此之外，其實還有一些商徒聽都沒聽過的絲綢。比如歷史上印度旁遮普、克什米爾一帶有野蠶，沒被人工馴化過。這種蠶同樣吐絲，但質(zhì)地較粗，當(dāng)?shù)厝擞眠@種旁遮普生絲編織綢緞，名氣一般。

    波斯有不止一種蠶，可能與旁遮普野蠶是近親，蠶絲的質(zhì)地較粗，綢緞質(zhì)地堅韌。

    越南也有本地蠶，同樣生產(chǎn)絲綢。

    這些地方性的小蠶種、小絲綢沒能大放光芒，以至于絲綢幾乎成了中國的代名詞，說穿了還是和體量及工藝有關(guān)。

    自己國家體量小，滿足不了商人的大量需求。比如前唐與回鶻市馬，最多時一年輸出四百萬匹絹。這么龐大的交易量，居然全被西域胡商吃下了（回鶻人轉(zhuǎn)賣），可見生產(chǎn)規(guī)模對于品牌打造非常重要的。

    生產(chǎn)工藝同樣很重要。蠶需要馴化、育種，讓吐出的絲完美符合人們的需要，野蠶什么的是斷然不行的，壓根就沒育種過，質(zhì)量肯定不行。紡織工藝、審美水平更需要文明的加持了，這些是小國家難以做到的。

    因此，不要怪蕃錦被歧視，確實各方面都有不足。

    “這是鐵騎軍征契丹得來的戰(zhàn)利品，而契丹人又是搶的渤海貨?！毙P說道：“我東家在遼澤奮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得來的賞賜，可不是什么來歷不明的絹。”

    商徒聽了肅然起敬，問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誰？”

    “鐵騎軍李紹榮，聽過沒？”小廝得意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