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繼續(xù)發(fā)散，而在臨朔宮這邊，邵樹德于臨波亭之內(nèi)，召集諸位宰相、樞密使議事。

    “賞賜都發(fā)下了吧？”邵樹德已經(jīng)聽聞了晉軍一路上發(fā)生的事情，心中不喜，同時也勾起了他的許多回憶：“河東兵馬不少，未來還得想辦法處理，這讓朕想到了當年剛剛攻滅朱全忠的時候。降兵不下五萬，花了好多力氣才解決掉?！?/br>
    “人給錢一緡、絹一匹、毛布一匹，已經(jīng)發(fā)下了?！睆穆尻栚s來的樞密使朱叔宗回道。

    “陛下！”戶部尚書裴樞說道：“河東這些賊兵，個個jian猾，不似好人，朝廷也斷斷養(yǎng)不起。驅(qū)之征戰(zhàn)即可?！?/br>
    邵樹德不置可否。

    養(yǎng)當然是養(yǎng)得起的，但戶部尚書心疼錢也很正常，畢竟方城口那邊在猶豫數(shù)年之后，已經(jīng)正式開建水庫了，這是一筆大花費。如今任何涉及到開支的地方，裴樞都盯得緊緊的。

    “征伐契丹，若委于各路降軍，則何如？”邵樹德問道：“若可行，朕把平盧軍調(diào)回來，屆時平盧、橫野、佑國、萬勝黃頭四軍近七萬人為主力，輔以數(shù)萬蕃兵，頂多再帶上鐵騎、銀槍、定難、飛熊四軍之二。安東府或可出部分府兵策應一下。如此安排，可還妥帖？”

    “陛下，如此固然穩(wěn)妥。但臣覺得，第一次征伐契丹，最好還是以禁軍為主力?！标愓\說道：“無論是晉兵、燕兵還是蕃兵，其士氣都不會太高。萬一大敗，或助漲賊人士氣，后面再行征伐之時，就要難很多了?！?/br>
    陳誠的意思是不要再想著消耗異己了。萬一大敗，契丹人的自信心會得到極大加強，以后的仗就沒那么好打了。

    “那如此多的兵馬，該如何罷遣？”邵樹德問道。

    “陛下，這正是臣想說之事?！标愓\道：“若攻滅契丹，將渤海國廢藩置縣，大夏地域之廣闊，民情之復雜，將達到一個新的臺階。三十余萬禁軍，真的不夠?！?/br>
    邵樹德聞言起身，靜靜看著遠處正在忙活的宮城建設工地，良久不語。

    “其實，又何止這些部隊需要料理？”他苦笑道：“就說這臨朔宮，還有數(shù)萬俘虜呢。”

    臨朔宮這邊，勤政、仁德二殿在持續(xù)不斷的戰(zhàn)爭俘虜支持之下，正以非?？斓乃俣刃藿ㄖ?/br>
    最初的俘虜早已“畢業(yè)”。

    五萬多人里，勞累、意外致死者數(shù)千，鎮(zhèn)壓致死者萬余，另有少許精壯勇猛且表現(xiàn)不錯的作為補充兵補入禁軍。剩下的三萬人，基本都遠徙郢、復二州了。

    隨后又多了許多部落俘虜、義武軍俘虜，同時招募了很多以工代賑性質(zhì)的幽州本地百姓。干至今日，百姓基本都回家了，俘虜們還在忙活，勤政、仁德二殿工程過半，幾個亭臺樓閣、湖泊水池、園林之類的也有了相當規(guī)模。

    這批人，同樣有數(shù)萬之眾！

    “臣請?zhí)碇媒姴疥??！标愓\亦起身，道。

    “在洛陽屯駐那么多禁軍，有用嗎？”邵樹德問道：“用不了幾代人，盡皆敗壞矣，徒費糧餉罷了?！?/br>
    “陛下不是早有對策了么？”陳誠奇道。

    他指的是圣人剛剛發(fā)下的一道旨意，令樞密院從宮城役徒中挑出兩三千名表現(xiàn)良好的精壯之輩，補入鐵林軍——這支部隊現(xiàn)在的缺額，還是比較大的。

    樞密院上下對此沒有意見。因為圣人最近與他們談論的一個主要話題就是前唐神策軍，深刻剖析這支部隊起家、巔峰以及衰敗的過程。

    樞密院的官員們翻箱倒柜，又從長安、洛陽抄錄檔案，仔細研究后，發(fā)現(xiàn)從神策軍不再吸收降兵及藩鎮(zhèn)精兵開始，這支部隊的戰(zhàn)斗力就慢慢下降，最終成了親黨膠固的混子部隊——圣人稱之為“近親繁殖體”。

    這種近親繁殖體一開始還因為傳統(tǒng)、風氣或慣性的作用，維持著一定的戰(zhàn)斗力。但時間長了，無一不會衰敗。

    大夏有陜州、靈州、鄆州、渭州四座新兵訓練營，其中陜州院、靈州院的存在時間相當不短了。靈州院還好，陜州院這兩年涌入了不少禁軍子弟，這都是想著長久吃武夫這碗飯的人。

    其實，夏朝這種新兵輸送體系，已經(jīng)比神策軍好很多了。人家那是直接在禁軍子弟中招募，親黨膠固就是這么來的。

    大夏禁軍補充新兵，目前有四大來源：

    其一、四大院輸送的新兵，這是最多的。

    其二、民間招募，一般是土團鄉(xiāng)夫中的勇武之輩或者經(jīng)禁軍武夫介紹進來的人，這種方式時間、人員、次數(shù)都不固定，但累計下來也不少。

    其三、吸收藩鎮(zhèn)降兵、歸順部落精壯，這種次數(shù)不是很多，時間也不固定，且已經(jīng)過了高峰期。

    其四、成建制整編，這個也已經(jīng)過了高峰期了，比如當年使出吃奶的勁吸收消化河南降軍。

    四種渠道輸送新兵，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可以認為大部分是新鮮血液了，近親繁殖的現(xiàn)象并不嚴重。

    要想解決“親黨膠固”的頑疾，保持禁軍存在一定的流動性是必須的。

    “也罷。實事求是就行?！鄙蹣涞滦α诵?，道：“疆域大了，該添兵就添兵；錢不夠了，該罷遣罷遣。該怎么弄就怎么弄。河東那邊，只要朕的大軍繞過太行天險，入了太原府，縱有宵小叛亂，又能如何？不過河東精兵甚多，能保留下元氣，慢慢整飭也是好的?！?/br>
    邵樹德不知道他的子孫后代還能不能保持這種相對健康的兵員補充方式。

    如果不能，那么禁軍墮落的速度怕是會很快。有戰(zhàn)事還好一點，沒戰(zhàn)事的話，也就幾十年的工夫。

    “晉軍既然領了賞，就讓他們南下吧，歸隸邢州行營，助攻鎮(zhèn)州。”邵樹德又道。

    這就是讓晉軍公然參戰(zhàn)了。

    李克用愛面子，耍小脾氣，不讓他的兵打成德，邵樹德可以理解。但你的人既然出來了，后面怎么樣，可就不是你說了算的，邵樹德有很多手段炮制他們。

    從現(xiàn)在開始，他會讓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晉、夏已是一家。

    哪怕河東上下有人還端著，有人不情愿，都無所謂。到了最后，當周圍人都這么說的時候，假的也變成真的，河東的野心家也就沒多少翻盤的能力了。

    議事結束之后，邵樹德回到交泰殿，扯下皇歷上十一月初十這一頁。

    宮官小心翼翼地收走，整理成檔。上面有圣人親筆圈寫的很多東西，每一天要做的事等等，將來都要交給史官，他們會挑選感興趣的東西記錄到《今上實錄》內(nèi)。

    “十一月十一怎么這么多事……”邵樹德嘆道。

    明天——

    他要接見渤海國使臣。

    要決定青唐蕃部上供的數(shù)額。

    一等國道最新的建設情況，需要他過目。

    湖北道遷去了許多移民，需要朝廷調(diào)撥資源。

    河西又有叛亂，是不是要追究當?shù)貙⒐俚呢熑危?/br>
    關北道去歲歉收，朝議蠲免一年，還需他最后拍板。

    磧北有部落南下劫掠，是否出兵征討？

    諸州禮朝使陸續(xù)抵達，進獻本州貢物，要不要抽幾個見一下？

    邵樹德看著密密麻麻的行程安排，又想躲到昌平湯去玩女人了，他感覺現(xiàn)在自己完全被日歷控制了。

    “這一條，提到最前面來。”邵樹德伸手一指，說道。

    說完，拿起案上的一枚金幣，反復把玩，和他后世收藏的有些像啊——東羅馬希拉克略王朝鑄造的金幣。

    尚宮解氏抬眼一看，接見粟特胡商？

    不過她是專業(yè)的，立刻應下了。

    第024章 接見

    “王人李珣拜見陛下?！迸R朔宮文山殿內(nèi)，來自梓州的士人李珣恭敬行禮。

    “前唐天祐二年（900），李君就已稱賓貢，不知可曾考得功名？”邵樹德看著面前的波斯裔年輕人，好奇地問道。

    李珣大概二十歲上下，五年前才十五歲，就被人推舉賓貢，可見年少時就名動鄉(xiāng)里——聽聞詩詞寫得極好，在蜀中極有名氣。

    “不曾?！崩瞰憫M愧道：“正欲考大夏進士?！?/br>
    “可知朕為何將你找來？”邵樹德伸了伸手，道：“坐下吧?！?/br>
    “陛下有命，無不從之?！崩瞰懺趯m人的指引下坐到了椅子上，道。

    他本住在梓州。李茂貞勢力覆滅之后，因他們家與茂貞有點瓜葛，同時家財萬貫，于是被當作賊黨，押往北平府——家財自然被充公了，其中相當一部分已隨車送至洛陽。

    “聽聞令尊曾隨前唐僖宗入蜀？”邵樹德問道。

    “確有其事?！崩瞰懟氐?。

    “入蜀之后，你家以何為生業(yè)？”

    “售賣珠寶、香料、藥材、犀象為業(yè)?！?/br>
    “怪不得?！鄙蹣涞抡f道：“王師劫奪你家之財貨，朕已遣人買下?！?/br>
    “陛下……”李珣驚了。

    武夫吞進去的財貨，還帶拿出來的？

    “該是你的就是你的，朕又不是賊匪，何貪你財貨？”邵樹德笑道：“波斯那邊的買賣，沒斷了吧？”

    “梓州城破之前，尚從那邊進貨呢。托陛下的福，隴右無事，而今商隊可走青唐、鳳林關、秦州一線入關中，或南下蜀中，方便多了?！崩瞰懻f道。

    “那就好?！鄙蹣涞孪驳溃骸半拶n你內(nèi)務府九品錄事一職。待會你去見見內(nèi)務府的官員，他們會與你接洽的。放心，是好事，你去了便知。”

    “臣遵旨?！崩瞰懹行?。

    片刻之前，他還是身背干系的“賊黨”。面圣一次之后，居然有了九品官身了，人生無常，不外如是。

    李珣退下后，邵樹德攤開手中地圖，默默思考。

    李珣這個人，他還是知道的，艷情詩詞寫得賊好，非常合他的lsp口味。當然，此時他的關注點并不在這方面。

    李珣祖上隋時就來了中原，一直兩頭跑做買賣。后來慢慢定居了下來，到了他父親這一代，在長安也算小有身家。巢亂之時，在很多官員來不及跑路的情況下，李父居然帶著一家老小跑路成功，跟著僖宗入了蜀，后來定居在梓州。

    李珣兄弟姐妹幾個都是土生波斯人。

    其弟李玹，現(xiàn)在還在賣波斯香藥，生意做得極大。

    他還有個年幼的meimei李舜弦，今年五歲，歷史上曾為諢號“呆童”的前蜀后主王衍的昭儀。

    五代時，國主喜納波斯女。王衍是其一，不過后來他更寵愛宦官王承休的妻子嚴氏，冷落了波斯美人。

    南漢后主劉鋹亦納波斯女為妃，“劉鋹得波斯女，年破瓜，黑腯而慧艷，善yin，曲盡其妙。鋹嬖之，賜號媚豬?！薄獎惡髮m里還有媚牛、媚狐、媚羊等美人。

    當然，南漢最出名的還是要做官必先自宮的規(guī)矩，以至于有了“旦日金榜題名時，再無洞房花燭夜”這樣令人目瞪口呆的詩流傳千古。

    邵樹德赦免李珣一家，主要還是考慮繼續(xù)維護乃至加厚波斯貿(mào)易線。

    貿(mào)易，不僅僅帶來的是利潤，還有文化的交流，后者甚至比前者更重要。

    當然，給內(nèi)務府多點撈錢的買賣，也是必不可少的。

    歷史上李茂貞被李克用、朱全忠打得跟狗一樣，軍隊幾乎亡散。但他就憑借西域貿(mào)易，很快又東山再起。

    邵樹德早年就掃平了河隴，安定了當?shù)刂刃颉?/br>
    如今二十年過去了，經(jīng)河隴的西域商人漸漸多了起來。尤其是青唐—秦州這條線，走的人越來越多，有望一步步恢復至前唐時的盛景。

    “讓康奴子進來吧。”邵樹德放下地圖，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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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州王人康奴子拜見陛下?！迸c李珣類似，一位高鼻深目的蕃人走了進來，大禮參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