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開過年來亞子已經(jīng)十八了，你為何還不給他娶新婦？”李克用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問道。

    本來說好給亞子娶個劉氏娘家女兒的，都談得差不多了。但關(guān)鍵時刻，夫人劉氏卻阻止了。李克用不是傻子，多多少少能猜到點原因。

    夫人想給亞子娶邵樹德的女兒，那樣即便兩家斗來斗去，卻還是親戚，總會保留一絲底線，不至于太難看。為此，她不惜犧牲劉家的利益。

    夫人是好夫人，李克用知道。但他心底仍然有著若有若無的抵觸，有著最后的倔強，不愿低頭，估一直拖到了現(xiàn)在。

    “夫君，契丹人足信否？”劉氏為李克用整了整衣袍，問道。

    她的臉上有些擔(dān)憂，又有些堅毅。這種性格的女子，一般而言性格都很強勢，非常有主意，但她遇上了性格更強勢的李克用，于是懂得適時調(diào)整，充當謀士和好賢內(nèi)助。

    “不足信?！崩羁擞谜f道：“與虎謀皮罷了。”

    劉氏點了點頭，和她想的一樣，夫君在這件事上是有清醒認識的。

    契丹狼子野心，一直想著南下，為此還趁著河?xùn)|努力消化幽州，內(nèi)亂頻發(fā)的時候，狠狠打過幾仗。如今幽州已占下多年，消化基本完成，契丹人又吃了敗仗，轉(zhuǎn)而修好。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對幽州沒有野心了，事實上只要一有機會，他們的第一選擇還是南下，而不是吃下油水不大的渤海國。

    與契丹人的來往，確實是與虎謀皮。

    “契丹人年年被打草谷，不得不傾注大量兵力到平地松林、濡水一帶，與夏人廝殺?！崩羁擞脩醒笱蟮卣f道：“邵樹德安排在炭山、濡源的部落，也不是善茬。從去歲到今，與契丹廝殺連場，互有勝負，并不落于下風(fēng)。契丹人不過想借用河?xùn)|的地利優(yōu)勢，從云州、幽州出兵，抄夏人后路，為他們解決麻煩罷了。說到底，是驅(qū)虎吞狼之計，他也擔(dān)心我揮師出臨渝關(guān)，抄掠他們的草場和部落?！?/br>
    “但夫君還是準備答應(yīng)痕德堇可汗和耶律億？”劉氏問道。

    “答應(yīng)如何，不答應(yīng)又如何？現(xiàn)在還有得選擇么？”李克用嘆了口氣，道：“云州方向一潭死水，能做的就是年年加固城池、囤積糧草。牧草最茂盛的季節(jié)，牧民都只敢偷偷出去放牧，跟做賊一樣。河西方向，不談了，夏人年年抄掠，草城川那塊水草豐美之地，可望不可及。慈隰方向，只能固守，偶爾反擊。澤潞二州，幾次下山，卻損兵折將。眼看著我要被困在河?xùn)|了，還能怎么辦？”

    劉氏也無語。戰(zhàn)場上打不贏，說什么都沒用。

    邢洺磁那一仗打得太差了，感覺夏軍還沒用力，晉軍就敗了。這是全方位的差距，邵樹德在得到河南之后，軍隊戰(zhàn)斗力愈發(fā)強勁，晉軍已經(jīng)很難抗衡。

    有時候在也能打幾次勝仗，消滅一些夏兵，但他們總能很快恢復(fù)實力，迅速補充。再拖下去，河?xùn)|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了。

    聯(lián)合契丹破局，似乎是唯一的機會。

    “夫君，此番抽調(diào)燕鎮(zhèn)精兵西進，契丹人會不會趁虛而入？”劉氏又擔(dān)憂地問道。

    李克用搖了搖頭，道：“很難說，但不搏一把，就是等死罷了?！?/br>
    說這話時，李克用不斷給自己加一些心理暗示，免得意志動搖，提不起與義弟爭斗的勇氣。

    “讓蕭阿古只過來吧?！崩羁擞梅愿赖?。

    ※※※※※※

    蕭阿古只一路前行，目光則盯在那些cao練的軍士身上，仔細觀察。

    他們正在練陣列。

    高臺之上，旗號連連變幻，軍士跟著旗號，時聚時散，不斷組成新的軍陣。依據(jù)訓(xùn)練進度不同，各個方陣的cao練內(nèi)容似乎也有區(qū)別。

    進度最快的甚至已經(jīng)在講武了。

    一方主攻，一方主守，以不同的陣型應(yīng)對。練完之后，再攻守易位，調(diào)換著來。

    遠處還有馬蹄聲響起。

    蕭阿古只知道，那是晉軍調(diào)來了一支騎兵，模擬騎兵襲擾、沖鋒，讓軍士們更熟悉戰(zhàn)場環(huán)境，不畏懼馬匹。

    中原練兵，都這么貼近實戰(zhàn)的嗎？他暗生隱憂。

    用騎兵來cao練步兵，他只記得草原上有過。

    薛延陀人就是這么辦的，他們是草原霸主，也是用步兵打遍草原無敵手的霸主。但薛延陀人馬多不在乎，中原人也這么闊氣？一場演練下來，如果損失大量馬匹，那可劃不來。

    不過這確實也是個好辦法。強兵就得這么練，圖省事、圖省錢，顯然是不成的。

    在靠近大營的地方，蕭阿古只略略停頓了一下。

    那里有千余名士卒，看起來非常精悍，使用的兵器也五花八門。除了步弓、長槍是標配外，其他武器什么都有，且看起來用得還不錯。

    “此乃散隊精卒?！弊咴谒韨?cè)的李從珂說道：“蕭將軍在白狼水畔應(yīng)該見識過他們的厲害?！?/br>
    蕭阿古只瞪了一眼這個少年，似是嫌他說話不中聽，太過囂張。

    李從珂回瞪了他一眼，左手已撫在腰間。這做派，已經(jīng)不僅僅是囂張了。

    “這把刀是義父賞我的?！崩顝溺鎸⒌冻槌鲆话?，咧嘴笑道：“我十六歲那年，獨沖品部騎軍大陣，生擒一人而回。蕭將軍不是品部的人吧？”

    踏馬勒個壁！中原武夫都是野蠻人，蕭阿古只決定不和他們一般見識，轉(zhuǎn)過頭去不說話。

    打輸了就是打輸了，這是鐵一般的事實。在找回場子之前，他只能忍受曾經(jīng)的敵人的奚落。

    “二十三，滾一邊去！讓蕭將軍過來。”李嗣源掀開帳簾，說道。

    “遵命?！崩顝溺媸盏度肭剩伊锪锏嘏芰?。

    蕭阿古只深吸一口氣，大踏步走了過去。

    “參見晉王殿下。”入帳之后，蕭阿古只看到李克用坐于桌案之后，立刻行禮。

    行完禮之后，半天沒得到回應(yīng)。

    蕭阿古只抬起頭來，卻見李克用似乎在神游天外，頓時有氣。

    “禮物我收下了?！崩羁擞猛蝗粐@了口氣，道：“從今往后，阿保機便是我的兄弟，若違誓言，有如此箭。”

    “啪！”李克用折斷了一支箭。

    蕭阿古只面露喜色，道：“我回去便報予夷離堇，他定然十分欣喜?！?/br>
    李克用又沉默了好一陣。

    不是他不愿意，而是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

    他這幾年常常后悔，當年因為抹不開面子，與邵樹德結(jié)為異姓兄弟。

    這個弟弟，可是坑苦了哥哥?，F(xiàn)在河?xùn)|諸將，對夏人完全沒有那種視為生死仇敵的感覺——河?xùn)|本來實力就弱，如果不拿出一股狠勁來，怎么打？

    可偏偏邵樹德還在不斷邀買人心。

    他放回了俘虜?shù)陌哺＿w、安重誨、李嗣本等人。安金全投降之后，也被授予鄜州刺史之職。這些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

    說對夏人有深仇大恨吧，真談不上，沒有不死不休的理由。

    說與夏人關(guān)系一般吧，天下皆知邵、李二人乃異姓兄弟。

    而邵樹德又擺出叔父的慈祥模樣，對李克用倚為心腹的義子們非常好，一副要重用的樣子。便是普通軍將，只要有能力，一樣有官做，安金全就是榜樣。

    這個結(jié)拜，李克用是悔到姥姥家了。同時這也讓他越來越認識到了這個義弟心黑的一面，越來越懷疑自己是否玩得過他。

    “阿保機準備怎么做？”掉線了好久之后，李克用重新接通網(wǎng)絡(luò)，問道。

    “夏秋之交，兵出平地松林，重兵攻打仙游宮、濡源以及三泉之地?！笔挵⒐胖徽f道：“夏人聞訊，定然調(diào)集兵馬來援。彼時晉王自可整頓大軍北上，抄截夏人后路。此事須得保密，只三五心腹知曉，不可妄傳?！?/br>
    “你在教我做事？”李克用怒瞪他一眼。

    “不敢，只是建議罷了?！笔挵⒐胖徊槐安豢旱卣f道：“此戰(zhàn)干系重大，若能得勝，便可將夏人在燕北的勢力一掃而空，便是其代北蕃部，也人人自危，或大舉潰去也?！?/br>
    “方略聽起來還像那么回事。”李克用說道：“阿保機打算動用多少兵力？”

    “不下十五萬眾?！笔挵⒐胖徽f道。

    十五萬人，可以號稱三十萬騎了，聲勢還是很大的。

    “好，我應(yīng)下了?！崩羁擞谜f道。

    “晉王可能給個準信？調(diào)動多少兵馬，從何處出兵，打到哪里？我好回去稟報?！笔挵⒐胖徽f道。

    “我應(yīng)下便是應(yīng)下了，何疑耶？”李克用煩躁地站起身，怒道。

    蕭阿古只下意識退了小半步。

    第027章 沒有退路

    一臉晦氣地離開大營之后，蕭阿古只還想在軍營內(nèi)再溜達一會，卻見李從珂與另外一位少年正對他指指點點。

    蕭阿古只大怒，這是不想放過我了吧？正想教訓(xùn)他們一番，轉(zhuǎn)而想到在這里惹下麻煩不值當，于是收斂怒氣，加快腳步離開。

    回到館驛之后，蕭阿古只有些心神不定。

    晉人對契丹并不怎么熱情。蕭阿古只分析來分析去，覺得可能與最近幾年的頹勢有關(guān)。

    說頹勢也不太對。明明有勝有負嘛，甚至收獲還多于損失。正所謂西失東補，被夏人搶走的人丁和牲畜雖然不少，但通過攻打渤海國，又補回來了，甚至還有的賺。至于說渤海人會不會聽話，草原嘛，哪有那么講究？過個一兩代人，就都是契丹人了，怕啥？

    但晉人就是看不起他們。之所以捏著鼻子合作，還是因為有共同的敵人。

    這事情弄得！蕭阿古只陰暗地想，晉人就該被夏人狠狠打幾次，打掉他們的驕傲，才會徹底放下身段，不再挑肥揀瘦，好好合作。

    蕭阿古只在代州滯留了十天左右。他仔細觀察了大街上的各種情況，甚至還抽空去驛道上看了看，結(jié)果有些失望。

    晉人好像還沒在為戰(zhàn)爭做準備。

    中原人太不直爽了！收了他們千匹駿馬，居然不當回事。

    若在契丹，這會頭人們已經(jīng)下到各個草場、城池，挨家挨戶通知，一戶出兩丁，自備武器、干糧，到指定地點集合。

    不光如此，婦人們還要連夜準備草料、糜子、谷子，捆扎好后送到軍營，甚至就連小孩都要幫忙。

    早就轟轟烈烈準備起來了！

    蕭阿古只準備繼續(xù)逗留一陣子，再觀察觀察，無奈晉人不留他們了，催促早日啟程。

    沒辦法，只能走了。

    四月十五，蕭阿古只與隨從十余人，將來時的馬車發(fā)賣掉，采買了一些中原商品，然后一人帶著五六匹馬，出代州，經(jīng)蔚州、新州、毅州、媯州、檀州，進入了契丹地界。他們一路狂奔，沒有絲毫停留，最終于四月底趕回了潢水下游。

    “已經(jīng)春播了啊……”蕭阿古只看著滿地綠油油的麥苗，欣喜地說道。

    隨從們也十分興奮。走之前還沒這般景象呢，回來后卻看到大片新開墾的田地，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沒人是傻子，都知道穩(wěn)定的糧食來源有多么重要。

    對草原牧人而言，最可怕的就是冬天的白災(zāi)，牲畜大量凍斃，來年的生計會受到極大影響。這個時候若有存糧，其作用無論怎么拔高都不為過。

    另外，糧谷在打仗時也十分重要。有糧食，騎兵就不用因為草料的事情而分散放牧，完全可以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拿糧食喂養(yǎng)戰(zhàn)馬，然后集中優(yōu)勢兵力，一戰(zhàn)定乾坤。

    簡單來說，戰(zhàn)術(shù)選擇更多了。

    “渤海人種地，契丹勇士打仗，此乃天作之合?！笔挵⒐胖恍Φ溃骸鞍⒈C這兩年掠奪渤海諸州，一開始還有人不以為然，現(xiàn)在都贊不絕口。這幫渾人，什么都不懂，直讓人笑話。”

    隨從們哈哈大笑。

    渤海有很多儒生，會寫字、會記賬，幫了很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