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找回場子”，指的是兩個多月前發(fā)生的事情。

    李克用的騎軍從云州出發(fā)，突襲柔州，俘斬近萬，得牛羊十余萬。契苾璋狼狽奔逃至參州，損失慘重。

    而吃了這么一個大虧，夏軍還沒法反擊。因為草原上沒有補給點了，動兵都動不了。由此可見，云州的存在確實是一個巨大的禍害，頂在柔州、參州的腰眼上，讓人分外難受。

    當(dāng)然往深了說，還是邵樹德自己太貪了。部落放牧的草場離云州近在咫尺，純粹是讓李克用把他們當(dāng)契丹那般揪住暴打了，屬于自找的。

    “參見殿下?！庇诌^了一小會，義從軍都虞候王敬蕘渡河而來。

    “坐吧?！鄙蹣涞轮噶酥敢粡埿●R扎，說道。

    王敬蕘直接坐下。

    “與淮軍作戰(zhàn)也有月余了，感受如何？”邵樹德問道。

    王敬蕘仔細(xì)想了想，道：“在海州與賊人廝殺時，不覺得有什么，南下泗州后，感觸頗深?！?/br>
    “細(xì)說?！鄙蹣涞潞芨信d趣地說道。

    “在海州與王茂章廝殺。賊軍有些戰(zhàn)力，但不甚強，只要不中賊人jian計，基本能贏。”王敬蕘說道：“南下泗州之后，發(fā)現(xiàn)有力無處使。”

    “淮人的舟師實在太惱人。”王敬蕘說道：“戰(zhàn)船高聳，賊兵據(jù)于甲板之上，與之對射，實在吃虧。船上亦有強弩，遠(yuǎn)遠(yuǎn)便射過來，我軍嚴(yán)整的陣列直接動搖，賊軍若趁勢掩殺，很難抵擋。又有水網(wǎng)密布地帶，賊人駕著小船，往來如飛，有時便從你想不到的地方?jīng)_出來，突襲之下，亦很難抵擋?！?/br>
    “看來是吃過虧?！鄙蹣涞滦Φ馈?/br>
    “殿下也不必擠兌我等?！蓖蹙词伳樢患t，說道：“吃過虧之后，咱們便很注意了。”

    邵樹德點了點頭，道：“南軍有南軍的打法，北人有北人的打法?；窜娨膊贿m應(yīng)我騎軍來去如飛的戰(zhàn)術(shù)，吃了大虧。你等在舟師面前有力無處使，亦很尋常?！?/br>
    “殿下……”

    “好了，吃一塹長一智?！鄙蹣涞聰[了擺手，道：“其實也不是每支南軍都這么難纏的。江南武備廢弛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昔年裘甫之亂，束手無策，還得忠武軍來平叛。黃巢南下之后，始有改觀。孫儒再這么一鬧，他們的軍伍才漸漸正規(guī)起來，但也僅止于行密罷了。若南軍都像當(dāng)年南北朝時那么能打，大將都是劉裕、檀道濟、蕭摩訶那等人，誰敢言必勝？”

    王敬蕘也笑了，道：“孫儒倒是好好cao練了一把南人。”

    “江南諸鎮(zhèn)，能戰(zhàn)者首推楊行密，其次馬殷，他們收編了大量北軍，有軍事人才，制定章程，編練軍伍，再以老帶新，故還算看得過眼。其余都實力不濟，很是一般?！鄙蹣涞抡f道：“同樣的水師，鐘傳的船隊在楊行密面前，就是土雞瓦狗。所以，你等也不必把江南想得太過厲害，大部分地區(qū)還是渾渾噩噩，軍士們不習(xí)戰(zhàn)陣，連軍鼓旗號都懵懵懂懂，根本不像在準(zhǔn)備打仗的樣子?！?/br>
    “聽殿下一席話，末將茅塞頓開?！蓖蹙词伝腥淮笪虻?。

    “說回正題?！鄙蹣涞抡f道：“看這天氣，再往后雨會越來越大，不但騎兵無用武之地，步兵長途行軍都很困難。這種情形，你應(yīng)該不陌生?！?/br>
    “幾年前與殿下在汝州鏖兵，便是這個樣子。”王敬蕘回憶道：“暴雨頻發(fā)，山洪一下，沖毀驛道，大伙都在爛泥地里打滾?！?/br>
    “這不是最麻煩的事?！鄙蹣涞抡f道：“我軍多北人，到這邊來征戰(zhàn)，注意軍中疫病。一有發(fā)現(xiàn)，立刻隔離?！?/br>
    “遵命?！蓖蹙词伳樕幻C，應(yīng)道。

    他知道，當(dāng)年的河清之戰(zhàn)，連日暴雨，龐師古的十萬大軍連熱飯都吃不上，軍中疫病叢生，士氣暴跌，這樣是沒法子打仗的。

    “我已經(jīng)給李唐賓下令，不要打清口了，全軍北撤?！鄙蹣涞掠值溃骸拔視妖埢④姳闭{(diào)至徐州，南線就靠你們了?！?/br>
    義從軍右?guī)朗鼗幢睎|段，捧日軍戴思遠(yuǎn)部防守北段，防止淮軍北上。

    龍虎軍劉知俊部加入徐州戰(zhàn)場，對這座重鎮(zhèn)發(fā)起最后的總攻。

    楊行密會不會趁機北上，邵樹德吃不準(zhǔn)。

    按理來說，被他的騎兵部隊連續(xù)打了一圈，應(yīng)該正處于懵逼狀態(tài)，士氣也受到了損傷，不該再倉促北上了。

    但誰知道楊行密會發(fā)什么瘋？這次從清口西進(jìn)至臨淮，本就不應(yīng)該，但他就是做了。黃梅季節(jié)來到之后，雨勢連綿，河水暴漲，萬一他想借著水軍優(yōu)勢北上呢？不得不防一手。

    “下邳應(yīng)該很空虛了，你分出一部兵馬，前去接收。”邵樹德說道：“漣水那邊還有少量淮軍守御，我已讓李唐賓遣人去招降。若招降不成，后面就強攻，你聽李唐賓指揮就行了。這一路，我不再直接指揮?！?/br>
    “遵命?！蓖蹙词亼?yīng)道。

    其實他挺煩漣水、臨淮這類背靠淮河的城池的，補給斷不了，投降的心思就沒那么強烈，后面要費多番手腳。

    “俘虜都送過來，我讓人發(fā)往洛陽修宮城?！鄙蹣涞抡f道：“我這邊無事了?！?/br>
    王敬蕘一聽，起身行禮告退。

    “聽了半天，你們有何感受？”邵樹德喊來了李逸仙、楊弘望、楊弘殷、折從允、儲慎平、陳章、王崇等將，問道。

    “殿下用兵……永遠(yuǎn)那么冷靜?！崩钜菹烧f道。

    “《孫子兵法》都好好讀讀，二十年前覺得這本書寫得太過簡略了，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有味道。”邵樹德說道：“戰(zhàn)場之上，永遠(yuǎn)要有冷靜的頭腦。不要血氣上涌，不要意氣用事，不要逞英雄。冷靜剖析敵我，要致人，不要致于人，永遠(yuǎn)不要讓自己過于激動，過于熱血。當(dāng)然，這是我的打法，若你們有自己的套路，覺得有效，可以當(dāng)沒聽見這番話?！?/br>
    眾人都笑了。殿下是在傳授經(jīng)驗，但不強求每個人都和他一樣。一百個將領(lǐng)，有一百種打法，適合自己的才是最有用的。

    殿下用兵，就像草原上的狼一樣，耐心地跟蹤著獵物，等待他露出疲態(tài)和破綻，然后撲上去撕咬。如果一擊不能致命，他會繼續(xù)耐心等待，冷冷盯著獵物，直到他耗盡鮮血、精力。

    與這種敵人交手，總感覺脖子涼颼颼，挺難受的，不被打死也得被耗死。

    “殿下，淮南舟師強，我等暫時不及。不過，可否趁冬日南下？”儲慎平問道。

    “你能這么想，我很高興。”邵樹德喜道：“不過淮水冬日基本不結(jié)冰。即便遇到冷冬結(jié)冰了，可以過人，能過車馬嗎？即便能過車馬，如果只冷個把月，時間夠用嗎？”

    “但你能主動想出辦法，就很不錯?！鄙蹣涞沦澋溃弧岸沾蚧茨?，確實比其他季節(jié)好，至少軍士不那么容易得病了?！?/br>
    邵樹德很喜歡儲慎平這個小伙子?？赡苁且驗樗矚g抱著儲氏挺翹柔軟的身子睡覺的緣故，愛屋及烏了。

    “殿下，末將覺得楊行密應(yīng)該已經(jīng)喪膽，不敢再來了。或心中已放棄徐州?！睏詈胍笳f道。

    “理由？”邵樹德問道。

    “暴雨固然對我不利，但對淮軍而言，也沒那么輕松?！睏詈胍蠡氐溃骸捌涔倘豢梢郧仓蹘煴鄙?，沿泗水直趨徐州。但那又如何？連番失敗，士氣不振，與我軍野戰(zhàn)的膽子應(yīng)該是沒有了。撐死了也就接一點徐州官將走人罷了，徐州——他們守不住?！?/br>
    “行軍打仗，也不能光考慮軍事上的事情?！鄙蹣涞碌哪抗獍€掃過眾人，說道：“楊七郎這話就很有見地，你們學(xué)著點。以后分析戰(zhàn)場態(tài)勢，要加入這些因素。徐州武人在想什么？他們當(dāng)初為什么投楊行密？現(xiàn)在還會不會投？散去之后，都給我寫份策論，詳細(xì)論述此事?！?/br>
    “遵命?！北娙她R聲應(yīng)道。

    邵樹德面現(xiàn)微笑。

    這些將領(lǐng)，有人已經(jīng)四十歲了，有人三十歲，還有人二十出頭。各個年齡階層都有，如果能成才，將來都是留給兒子的班底，足夠他用很久了。

    第035章 想說放棄不容易

    天祐元年五月十五，隨著撤軍的命令抵達(dá)清口前線，各部交替掩護，依次脫離。

    幾乎與他們同時，淮軍也在水師的協(xié)助下，撤往淮河以南。

    從五月以來，雨水就慢慢增多，雖然都談不上什么大雨、暴雨，但非常惱人。

    道路泥濘，水勢洶涌，糧草軍資轉(zhuǎn)運緩慢，軍中各種儲備日漸下降。柴禾也濕漉漉的，燒起來濃煙滾滾，甚至根本引不燃，軍士們口嚼著干糧，吃不上幾頓熱飯，士氣低落，忍耐已快到極限了。

    這是一次雙方都很默契的撤退，但僅限于清口。至于其他方面，楊行密還沒下定決心。

    不過，他沒想好，其他人卻已經(jīng)想得差不多了。

    五月十六，朱瑾、朱瑄兄弟不告而別，牽著馬騾，攜帶十余日糧草。先騎馬奔逃，然后下馬步行，進(jìn)入泗州地界，一路南逃。

    拓跋仁福早就雞賊地渡過淮水，進(jìn)入楚州地界。

    賈公鐸連連叫苦，一會說糧草不足，一會說疫病叢生，也不知真假，反正就一個意思，讓我撤回淮水以南，或者退而求其次，到臨淮去也行。

    漣水守將沒有投降，但也心慌意亂，若非楚州刺史李神福親自過河，他可能已經(jīng)棄城而逃了。

    整個泗水戰(zhàn)場，只有一個奇葩，那就是周本。

    他在逃回清口后，懼怕楊行密怪罪，于是在人心惶惶，大撤軍的背景下，主動北上，沿河掃蕩，說要攻打宿遷。

    楊行密已經(jīng)離開了臨淮，踏上了碼頭，心情難以言述。

    他連邵樹德的面都沒見到，就稀里糊涂連敗數(shù)場。各支駐軍就像草木制作的假人一樣，呆板、呆滯，行動遲緩，不知所措。

    這不是他們的真實水平，不應(yīng)該打這么差的。即便是海州兵、蘄州兵、泗州兵也不該這么差。

    但事實如此，無法改變。秦師虬、陳漢賓二將戰(zhàn)歿于陣，周遵之死于內(nèi)亂，馮敬章僅以身免，張諫大敗而回，兩萬大軍土崩瓦解，若非大雨降下，形勢已經(jīng)危若累卵。

    他累了，心累。

    當(dāng)年與孫儒交戰(zhàn)，賊勢滔天，兇頑殘忍，但一切都是明的。敵人屯兵在哪里，有幾支部隊，能不能打，一目了然。但這次面對的敵人就像不存在一樣，捕捉不到敵人的蹤跡，等他現(xiàn)身之時，就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這仗打得！

    “其實大王之前的方略倒也沒錯?！备咣貌煅杂^色，見楊行密心情不佳，便安慰道。

    楊行密看著亭外如煙似霧的細(xì)雨，半天不說話。

    “對付夏賊這種飄忽不定的對手，只能主動進(jìn)攻，攻其必救，逼其決戰(zhàn)。大王聚集主力，沿汴水進(jìn)軍，其實方略并沒有錯?！备咣谜f道。

    騎兵機動性強，這誰都知道。那么如何讓其停下來，不再流動作戰(zhàn)呢？攻其必救是最好的辦法。

    一艘船只，如果風(fēng)向便利，一個時辰走出去十里以上并不是問題，而且可以夜間行船，就機動性而言，其實是超過騎兵的。消耗還賊小，物資攜帶齊全，士兵體力維持得很好，是比騾馬更好的步兵載具。

    主力沿汴水北上，如果能攻下宿州，那么夏軍的騎兵活動就會受限，甚至也反過來尋找淮軍作戰(zhàn)，主動權(quán)一下子就回到了淮軍這里——戰(zhàn)爭主動權(quán)的爭奪，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劉裕自徐泗出發(fā)攻打南燕，一路上鮮卑騎兵不斷襲擾，人家根本不管，就帶著步兵直奔南燕首都廣固。隨著時間的推移，戰(zhàn)場主動權(quán)回到了劉裕手里，鮮卑騎兵不得不放棄sao擾，回來與步兵決戰(zhàn)，結(jié)果自然沒有任何懸念。正面交戰(zhàn)之中，騎兵哪怕數(shù)量占優(yōu)勢，也完全不是對手。

    “攻敵必救?！睏钚忻車@了一口氣。

    攻敵必救的前提是你的步兵有堅強的戰(zhàn)斗意志，不畏懼戰(zhàn)馬，技藝嫻熟，主帥會鼓舞士氣。但楊行密親率數(shù)萬大軍，在虹縣城外卻猶豫了。

    不是他不敢打，而是就這么些能與夏軍野戰(zhàn)的部隊，拿來攻城拔寨損失掉實在太可惜了。內(nèi)部形勢那么復(fù)雜，一旦在虹縣受重創(chuàng)，他就沒有壓服各路諸侯的本錢了。

    “罷了，都過去了?！睏钚忻苌裆y看地說道：“高掌記，接下來徐州之事，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退兵?！备咣脹]有多余的話。

    楊行密心中一疼，下意識有些不忍。徐州的存在，并不僅僅是一個州那么簡單，它代表的含義太多了。舍之，談何容易！

    “徐州七縣，豐、沛、縢、宿四縣已失，下邳、蕭縣難免淪陷，也就剩個孤城了?！备咣谜f道：“徐州久經(jīng)戰(zhàn)亂，百姓大量南逃江淮，經(jīng)此一戰(zhàn)，便如雞肋一般，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雞肋……”楊行密苦笑了起來。

    “大王，要退趁早。再晚，或生變故?！备咣脛竦?。

    “如何個退法？”楊行密問道。

    “愿意走的人，用船接走。大王在徐州也布下了一些恩惠，彭城武人斷不至于留難，不念情分?！备咣谜f道：“不愿意走的，隨他去吧。好聚好散，如此方為上策?！?/br>
    楊行密沉吟不語。

    高勖的意思他懂，擔(dān)心徐州出現(xiàn)軍亂，直接投敵。公允地說，這個可能性極大，甚至可以說是必然的。

    徐州武人當(dāng)年不愿投邵樹德，是不想損失自己的利益。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感化軍節(jié)度使張廷范也是被他們裹挾的。

    而淮南給的條件比較寬松，基本是讓徐鎮(zhèn)處于自治狀態(tài)。頂多隔三差五地去徐州募兵，徐州武人固然不滿，但既然投靠了淮南，總要付出點什么，一點虧都不吃是不可能的。再加上淮南時不時發(fā)些布帛、茶葉、鹽、糧食之類的做加賞，基本上也就認(rèn)了。

    如今形勢又出現(xiàn)了劇烈的變化。

    夏軍大舉南下，氣勢洶洶——這個氣勢洶洶并不僅僅是形容，而是真的猛沖猛打，一副要把徐州各城全部拿下，誰敢不從，就地斬殺的模樣，態(tài)度十分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