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軍治下的蕃民還好說，這些年通過牛莊租了不少牛給靈夏百姓，有些積蓄。再加上他們也容易買到谷物，都護府再稍稍救濟一些，熬過去不成問題。但沙磧的河西黨項的日子就難過了，牲畜大量凍斃，明年開春后必然會變得極為“狂暴”，肅、甘、涼、靈、豐五州甚至已經(jīng)做好了河西黨項入寇的準備。

    與此同時，都護府也派人越過賀蘭山，前往沙磧招撫黨項、韃靼、回鶻部眾，有些成果。

    唯英義可汗李仁美仍未授首，讓人很是心煩。

    甘州都部落使周易言曾密報，他與拓跋仁福聯(lián)兵，大敗李仁美，俘斬三千余騎。然拓跋仁福專事收編沙磧各部丁口，陰謀壯大己身，致使李仁美遠竄，功虧一簣。

    這份密報經(jīng)都護府呈遞上來后，邵樹德便有些惱火。

    他已經(jīng)決定，今年征調(diào)拓跋仁福入關(guān)中，聽聞他麾下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六七千騎，那么就來中原沖鋒陷陣吧。

    若敢不來，就調(diào)集甘州回鶻、肅州龍家、涼州嗢末、新六谷部、山后黨項一起出兵，將這廝當李仁美同黨一并剿了。

    草原交鋒，與中原大不相同，地形平坦，一望無際，實力強就是實力強，沒有任何花巧可言。不到七千騎的實力，也敢如此做派，那可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別的不談，光整編后的河西鎮(zhèn)的實力，就足以壓服拓跋仁福的“流浪軍團”。

    截止大順二年（891）年中，不算肅州，河西鎮(zhèn)直轄的涼、甘二州，編戶齊民工作穩(wěn)步進行，涇原降兵一萬七千余人落戶后，涼州已編得32700余戶、117700余口，甘州編得23000余戶、94300余口，全部慢慢推廣三茬輪作制，且牧且耕。

    隨著時間的推移，對當?shù)鼗佞X、嗢末、龍家、粟特、黨項、吐蕃等部族的蠶食會更加深入，編戶人口還能持續(xù)上升。甚至在時機成熟時，接管肅州龍氏的屬縣，也不是不可以。

    如此實力，拓跋仁福拿頭來比？

    “招募西域工匠之事，辦得怎么樣了？”

    “回大帥，是有一些人愿來，但山高水長，多有疑慮，持懷疑觀望的人還是很多。若不是大唐這塊牌子好使，怕是還沒多少人愿意來中原。”趙成答道。

    趙成的商隊通過歸義軍的渠道，累計募得河西、西域工匠四百余戶，邵樹德將他們安排到了新建的同州都作院，與綏、夏、靈、渭、蘭五大都作院抽調(diào)的人手一起，構(gòu)成了同州都作院的基干，同時在渭北、華州二鎮(zhèn)甚至是京兆府部分屬縣招募學徒，擴充實力，為將來的戰(zhàn)爭做好準備。

    “這成績已經(jīng)不錯了?！鄙蹣涞沦澰S道：“繼續(xù)招募吧。多與胡商接觸，西域優(yōu)質(zhì)馬匹，有多少要多少，這塊卻是欠缺了，這些年毫無寸進?！?/br>
    趙成聞言有些不安。

    事實上他不是沒動過這方面的腦筋，但實在是難！

    若一般馬匹也就算了，可西域?qū)汃R，很難通過中間雜七雜八的各種勢力到達靈夏。那些個羌胡部落，對馬匹的喜愛是深入骨髓的，看見就要搶，沒有胡商敢做這生意啊。

    除非中原是個統(tǒng)一的國家，將勢力范圍再度延伸到西域，國朝初年康國獻寶馬四千匹的舊事才有可能發(fā)生，不然沒戲。

    邵樹德看趙成據(jù)稱不安的模樣，笑了，道：“十三郎無需過于自責。河西、隴右、歸義軍三鎮(zhèn)，好好休養(yǎng)生息，待我辦妥大事，便可以此為基，將那些牛鬼蛇神一掃而空?！?/br>
    趙成聽后稍安。

    留他吃了一頓午飯后，邵樹德又在興德宮內(nèi)處理起了政務(wù)。

    他的毛筆字經(jīng)過多年習練，已經(jīng)看得過眼了。

    趙玉在一旁替他磨墨，二人說說笑笑，心情愉悅得很。

    “王珂之妻乃解邑洗馬裴之族女，竟也暴死……”趙玉看到邵樹德閱覽的公文，幽幽嘆了口氣，很是無語。

    洗馬裴出自粹子暅（gèng），居解縣洗馬川，號洗馬裴。

    這個裴氏支系出過兩位宰相：裴談相中宗，裴炎相中宗、武后。

    洗馬裴還有兩個支系，曰天恩支、天壽支，王珂之妻便出自天恩支。

    裴氏另有西眷裴、中眷裴、東眷裴、南來吳裴，加上洗馬裴，一共五房，為國朝頂級門閥之一，共出過十七位宰相。

    剛剛為邵大帥誕下一子的裴貞一便出身東眷裴，此房在國朝出過六位宰相，最出名的便是裴度了，世居河中聞喜縣。

    在河中府、絳州附近，陜州安邑縣還有封氏聚居。

    說起來陜州八縣，倒有五個縣在黃河以北，安邑便是其中之一，隸屬權(quán)在蒲州（河中府）、絳州、陜州之間來回變更，目前屬陜州。

    李唐賓、符存審二人率天柱軍七千步騎跨過黃河冰面，進入陜州北部五縣，封氏便遣人前來接洽。

    當初封家長輩覺得丟臉，兩個女兒一個是未亡人，一個是有夫之婦，都被邵樹德“擄入府中”為姬妾，故不好意思到朔方幕府任職。如今時過境遷，后生們上進之心強烈，長輩根本攔不住，也不想攔。

    封氏還有一部分人住在河中府，多有在河中為官者，與裴氏一樣。

    王珂已經(jīng)到晉陽迎親了，娶了李克用的女兒，可謂春風得意，就是不知洗馬裴如今是個什么心情。

    或許可以利用一下，不過得等到瓜熟蒂落之時。

    第051章 基本盤

    趙成幾天后就把財貨送了過來，事實上他之前已經(jīng)運過來了，一直等著邵樹德班師。

    這錢，邵樹德打算留在同、華，主要用作河源、積石、鎮(zhèn)國（潼關(guān)駐防部隊）三軍移防及安置開銷。

    接收這筆錢的主體是供軍使衙門，他們已經(jīng)在華州開辦了一個分衙，武庫司、轉(zhuǎn)運司、支度司等部門的分支機構(gòu)一應(yīng)俱全，供應(yīng)華州、渭北兩鎮(zhèn)的主客軍。

    忙完了這些，邵樹德又帶著親兵南下，到華州三縣巡視農(nóng)田。

    ※※※※※※

    這一日，天剛放晴，莊子內(nèi)外就活躍了起來。

    已經(jīng)開春了，春播前的各項準備得緊起來。

    灌渠檢查一下，看看有無淤塞、塌陷。

    種子可以挑起來了，來年收成就靠它了。

    農(nóng)具是不是還缺，是否不堪用？

    總之一堆事。

    “開春理常業(yè)，歲功聊可觀。誠如是也。”邵樹德信步走在田埂上，看著遠方仍覆蓋著積雪的山嶺，又看看腳下一望無際的田野，笑了。

    這個莊子是王卞的。

    本是一處污沼，花力氣整飭好之后，便建了田莊，招募了兩百莊戶，給他耕田繳租。

    旁邊還有大片田地，多屬華州軍士，但他們不耕種，一般交給家人親族打理，或者直接租出去獲利。

    大軍頭土地多一些，小軍頭少一些，大頭兵也有不少。

    這當然沒法和府兵制盛行的西魏、北周、隋代那會比。

    府兵，一丁授田140畝，但事實上家里一般不止一丁，一戶府兵家里有個三四百畝地不成問題。

    這就是小地主了。

    自己招募部曲幫著種地，偶爾下地干活或者根本不參與農(nóng)業(yè)勞動，生活優(yōu)渥，酒rou經(jīng)常吃，有大把時間錘煉武藝，置辦器械。

    在西方，這叫騎士老爺。

    但這種制度注定是沒法長久維持的，因為隨著人口增長，土地不夠分。

    如果附近再有一些權(quán)貴，就更不夠分了。隋文帝開皇十二年，因為關(guān)中人口實在太多，每丁才二十畝地，府兵制已經(jīng)事實上崩壞，不得不下令往其他人少地多的州縣移民，即從“狹鄉(xiāng)”徙就“寬鄉(xiāng)”。

    這和土地兼并是有關(guān)系，但不是決定因素，和平年代人口爆炸才是。抑制土地兼并只能延緩個幾十年，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

    或許，從府兵到募兵，也是必然。

    “王使君，河源軍、積石軍、鎮(zhèn)國軍前來同、華，長鎮(zhèn)于此，軍士們或要購地，可否想想辦法？”呼吸著山間的清風，邵樹德只覺神清氣爽，看著無邊的原野，更是心曠神怡。

    關(guān)中的氣候、環(huán)境，比之關(guān)北自然要強上不少。

    關(guān)中盛產(chǎn)絲綢，關(guān)北就只有綏、銀、夏、靈四州產(chǎn)，無論質(zhì)量、數(shù)量都不如關(guān)中。

    河西三州，也就涼州還產(chǎn)絲綢，但當?shù)赝罗儆嗄?，產(chǎn)量、質(zhì)量堪憂。

    茶葉，關(guān)北就靈州產(chǎn)茶，關(guān)中有同、華、金三州產(chǎn)茶。

    關(guān)北這塊地方，確實差點意思。

    朱全忠有汴、蔡、宋、懷、壽五州產(chǎn)茶，幾乎每個州都盛產(chǎn)糧食、絲綢，如何能比？

    也就河東是難兄難弟，晚唐這會，潞州產(chǎn)茶，但那是李罕之的地盤，估計處于半廢狀態(tài)。

    要不斷東出，沒有一個支持大軍遠征的錢糧基地是不行的，邵大帥現(xiàn)在就開始在關(guān)中想辦法了，但這面臨著復雜的利益關(guān)系。

    “大帥，自巢亂起，關(guān)東移民大舉涌入，陜虢、同華四州之戶口暴增，甚至遠超開元年間，如今卻是地少人多了。”王卞照實說道：“軍士們有錢，成家立業(yè)之后，購地也是人之常情，若少少買一些，或有，多了，難矣！”

    “華州竟無荒地？”邵樹德問道。

    雖然之前華州不歸他管，但歷史上韓建可是折騰出好大一番局面。披荊斬棘，辟除污澤草萊，憑空多得了許多良田。

    其實就是將一些灌木叢林、濕地沼澤、荒蕪草場變成農(nóng)田，增加耕地面積。雖然有破壞環(huán)境，導致水土流失的嫌疑，但糧食、果蔬、絹帛產(chǎn)量大增也是不爭的事實。

    “華州本有不少荒地，然過去十余年涌入了太多關(guān)東難民，如今卻有些不夠分了?！蓖醣宕鸬馈?/br>
    “不夠分也得分?！鄙蹣涞掳櫰鹈碱^，加重了語氣道：“隴帥蕭遘，此前已遣子至陜州見我，言欲售華陰縣一處山林水澤荒地，總計百余頃，可墾田三十頃。想想辦法，盡量挑荒地，不要擾民，軍士們有錢，買得起。”

    王卞一聽“不要擾民”四個字，心中若有所悟。他不傻，已經(jīng)琢磨出了靈武郡王還沒準備與那些權(quán)貴們徹底撕破臉，還打算維持一段時間的關(guān)系。

    他在振武軍當過節(jié)度使，對當?shù)厍闆r有所了解。

    整體而言，關(guān)北地廣人稀，幾乎不存在世家，荒地多是無主的，一張白紙好作畫。

    曾經(jīng)被黃巢、秦宗權(quán)、孫儒等人狠狠鬧過的河南、淮南也差不多，但關(guān)中不是。

    從西魏年間開始，這里一直就是統(tǒng)治中心，不知道居住著多少世家大族，利益盤根錯節(jié)，掌握著權(quán)力和財富。

    如果他們不支持你，那么統(tǒng)治就很難穩(wěn)下來。

    世家大族占有的良田，如今看來不是靈武郡王的目標。因為那些良田都有佃戶在耕種，給了軍士，他們怎么生活？

    但世家大族的別業(yè)很多，占據(jù)的荒地也很多，說不得，要將這些荒地拿過來了。

    “大帥，或還不夠?！蓖醣逑肓讼牒螅溃骸坝行┤思?，未必肯賣地，即便是荒地?！?/br>
    “想想辦法?！鄙蹣涞掠终f了一遍同樣的話。

    王卞心中一凜，臟活就落到自己頭上了？

    他剛才其實已經(jīng)想明白了，靈武郡王多半是要在關(guān)中建立能夠穩(wěn)固統(tǒng)治的根基，這是打算從同、華二州開始了。

    河源軍、積石軍、鎮(zhèn)國軍總計三萬三千人，如果長鎮(zhèn)同、華，落籍本地，再成家立業(yè)，有了田宅，那就是邵大帥的“自己人”。

    世家大族這類墻頭草，看樣子得不到邵大帥的信任，他只會利用，但不會真的相信他們。

    再者，如今是什么世道？武夫當國！世家大族與大頭兵里面選一個，軍頭會如何選擇，顯而易見。

    邵樹德見王卞想明白了，笑了笑，道：“我昔年與眾軍相約共富貴，居于靈夏之軍士皆有田有羊，rou、奶、酒不缺。河源三軍來同、華，自然也不能太苦了。王使君，好好干。君之功勞，我記著。”

    王卞立刻應(yīng)道：“謹遵大帥之命。”

    邵樹德點了點頭，道：“王使君當目光放長遠一些，不要盯著眼前的蠅頭小利，這有甚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