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卞出身神策右軍第五軍，接受過神策軍正統(tǒng)的軍事教育，熟讀兵書。

    他一直站在高處，仔細觀察戰(zhàn)況如何。

    兵法云：“旌旗動者，亂也。”

    汴軍大潰，旌旗不是亂動，而是直接扔了。

    “陣數(shù)移易，人馬候望，可擊也?！?/br>
    嗯，汴軍后陣有預備隊，但一直在觀望，沒敢救援。前軍接戰(zhàn)大潰之后，居然也開始跑路了。

    “賊軍慌亂，互相爭道，擊之勿疑?！?/br>
    汴軍后陣沒接戰(zhàn)，望風而逃，逃跑過程中，還互相爭道，亂做一團。

    “鳥起者，伏也。”

    左前方一處小樹林，沒有飛鳥驟起，應該沒有伏兵。

    那還猶豫什么？追！

    將旗一揮，華州軍全線壓上，個個奮勇，人人爭先。

    而潰逃的汴軍好似驛卒出身，各個逃跑速度飛快。

    雙方一追一逃，漸漸沖出去兩里地。

    與此同時，西北、東南兩個方向，各有大群騎卒牽馬走出。

    鐵騎軍副使劉子敬翻身上馬，一聲招呼，兩千余背嵬都精騎也跟著上馬，開始小跑加速。

    而在東南邊的樹林后三里左右，謝彥章也帶著千余騎直沖而來。

    他們的速度很快，目標很明確，直沖正追擊得隊形有些散亂的華州軍。

    王卞在山坡上遠遠看到了，氣得渾身冰涼：“狗賊，從哪里冒出來的！”

    同時也非常后悔，不該貪小便宜的。但問題在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軍事原則來的，沒犯大的錯誤，為何還是被埋伏了？

    沒人能夠回答他的疑問。

    汴軍騎兵非常有經(jīng)驗，從華州軍前后脫節(jié)的地方一沖而入，將其攔腰截成兩段。

    隨后又兜轉(zhuǎn)回來，趁著華州軍的混亂勁肆意砍殺。

    前方本在潰逃的汴軍步卒也慢慢止住了腳步，他們收攏了一下隊形，又返身殺了回來。

    華州兵完全失去了戰(zhàn)意，散得到處都是。

    西北方的馬蹄聲愈發(fā)急促，顯然已經(jīng)開始提速了。

    剛剛殺得興起的謝彥章心中一緊。

    塵高而銳者，車馬來也；塵卑而廣者，徒步來也。

    這又是哪來的騎兵？

    “擊鉦！”他沒有任何猶豫，下令步卒停止追擊，整軍后撤。

    與此同時，帶著騎兵一往無前地迎了上去。和他老子一樣，非常果斷，勇猛無匹。

    雙方的騎兵在空曠的原野上展開了碰撞。

    鋪天蓋地的箭雨中，汴軍騎卒大量落馬。但他們毫不畏懼，硬捱過這一陣后，緊握著馬槊沖入了敵陣。

    雙方交錯而過，各自慘叫聲不斷。

    謝彥章技藝高超，迎面挑起了一具背嵬都騎手的尸體，重重甩落一邊，隨后又帶著人兜馬回轉(zhuǎn)，正待廝殺，結(jié)果又是一波箭雨迎面而來。

    七尺短馬槊、弓箭，河東騎兵的戰(zhàn)法！

    “撤！”對方人多，騎術精湛，近戰(zhàn)、箭術都很有火候，這會還分出人手，從兩翼包抄而來，不能再打下去了，不然寶貴的騎兵都要丟在這里。

    第二階段的追逐戰(zhàn)很快展開。

    背嵬都的騎手們甚至都懶得管汴軍步卒，死死咬著汴軍騎卒，同時還有人吹角，似乎在招呼附近游弋的同袍過來增援。

    這是一場精心準備的“釣魚”，目的就是殺傷汴軍騎兵，為此不惜以華州軍為餌。

    原野上煙塵漫天，鮮血潑灑，激烈的騎兵廝殺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天邊。

    ※※※※※※

    石壕寨內(nèi)，邵樹德召來了陳誠、安休休、李鐸、何絪、折嗣裕等人，商議軍情。

    “現(xiàn)在情況已經(jīng)明了了?！鄙蹣涞伦诨⑵そ灰紊?，諸將圍在身邊，看著攤在案幾上的地圖。

    “葛從周到現(xiàn)在出了三招?！鄙蹣涞抡f道：“第一招，先聲奪人，派假子謝彥章率四千騎卒，兵分三路，試圖偷襲我軍，結(jié)果在硤石撞上了東出的飛熊軍。這一戰(zhàn)，飛熊軍打得不錯，陣亡兩百余人，硤石縣內(nèi)則找到了五百來具汴軍尸體?！?/br>
    “第二招，于崤山設伏，飛熊軍一頭撞了上去，總算撤退及時，損失三百七十余人，汴軍傷亡不詳，但應沒多少。這一戰(zhàn)，我軍敗了?！?/br>
    邵樹德認為第二戰(zhàn)自己敗了，葛從周也認為自己敗了，這就是標準不同了。

    “第三招，派人下山，于乾壕寨以東區(qū)域引誘華兵，詐敗設伏，華兵大敗，若非鐵騎軍及時趕到，后果不堪設想?！闭f到這里，他看了一眼折嗣裕。

    王卞已經(jīng)來告狀了。

    鐵騎軍根本不把盟友當人，冷血無比。為了消滅汴軍騎卒，居然眼睜睜看著他們中計，直到汴軍騎卒出動后，他們才開始上馬，出擊殺敵。

    “這一戰(zhàn)，以多打少，殺汴軍騎卒七百余，我軍損失兩百，算是小勝?！鄙蹣涞乱蚕乱庾R忽略了華兵的傷亡，道：“對上擅使長兵器的汴軍騎卒，是否覺得吃虧？”

    “是有點吃虧?！闭鬯迷４鸬溃骸安贿^兒郎們技藝精湛，若非附近有河流、樹林阻隔，早就把他們剿殺干凈了?！?/br>
    “盡說大話！”邵樹德笑罵道：“一寸長一寸強，汴軍馬槊長度倍于我軍，能打成這樣，占了突襲和人多的便宜。人家也在苦練技藝，也不怕死，不可小視天下英雄。下次遇到，順義軍的騎卒頂上去。”

    安休休大聲應是，折嗣裕不答話。

    在邵樹德面前，也就他敢用這種態(tài)度。

    “這不是葛從周的作戰(zhàn)風格?！鄙蹣涞抡酒鹕?，又背著雙手開始踱步，諸將紛紛讓開。

    “其人數(shù)次用兵，善掩襲，勢如奔雷，往往在敵軍沒有反應過來之時，突然殺至，獲得大勝。光啟中，朱珍至淄青募兵，遇賊兵，從周領數(shù)千眾，一日間奔襲三處，大破賊軍?！鄙蹣涞吕^續(xù)說道：“如此一個勇猛精進之將，為何專門和我用這些軟綿綿的計謀？”

    “他兵少，換一般人，也就只能守城了。但在如此劣勢下，還是使出渾身解數(shù)，玩了這么幾招，其實盡力了?！鄙蹣涞抡f道：“從周有四千騎，如今應只剩兩千余，不足為慮。汝州那邊，還有張全義的數(shù)百騎兵，與蔡州張延壽部合流，不過沒關系，派游騎盯著便是，看他敢不敢北上洛陽?！?/br>
    “明日，繼續(xù)搜集河南府民人，送往關中?！鄙蹣涞伦詈笠诲N定音地說道：“葛從周在和我較勁呢。不要管他怎么想的，我打我的就行了。飛熊、鐵騎二軍的輔兵，也帶上馬匹，百人一股，遇到敵軍斥候、游騎就圍上去。我便要讓葛從周成為瞎子，看他敢不敢?guī)П鲠派?，與我決戰(zhàn)。”

    也打了十年仗了，各種各樣風格的對手都遇到過。就本領而言，葛從周是第一個讓邵樹德吃點小虧的人，而且還是在如此劣勢之下。

    若有可能，此戰(zhàn)最好殺了他！

    要是以后他有機會領數(shù)萬精兵，邵樹德也不敢說一定就能贏。

    這種死人堆里滾出來的將領，天賦很高，學習起來非常快。初時可能不太適應朔方軍這種一言不合，就灑出鋪天蓋地的騎兵的打法，但時間長了，多半會想出種種應對之策。

    葛從周的本領，邵樹德覺得比龐師古之流強多了，朱全忠還沒徹底發(fā)掘這塊寶藏。

    河南，人多。又沒有河北那種將門軍校親黨膠固，普通人難以出頭的暮氣沉沉的環(huán)境，因此人才一茬一茬地往外冒，還都能慢慢得到重用。

    前有葛從周，后有王彥章，又忠又勇，實乃大敵。

    這種人，不該死在藩鎮(zhèn)攻伐之中啊。若能有機會北征契丹，西討回鶻，豈非大善？

    第025章 敵后

    土壕寨被破、雙橋寨被破……

    一條條消息傳來，正在裹傷的謝彥章滿心煩躁。身上取出了十余箭頭，但他毫無所覺，仍然在想著事情。

    葛從周走了進來，定定地看著他。

    “阿爺，得去淮西募兵。”謝彥章道。

    葛從周明白他的意思。

    淮西蔡人，在國朝的名氣非常大，蓋因其桀驁不馴，長期割據(jù)對抗朝廷，還非常能打。

    究其原因，與開元年間開始的胡化關系很大。

    開元三年，突厥“十姓部落左廂五咄六啜、右?guī)邋笫М呂遒菇铮案啕惸x支高文簡等”總計數(shù)千帳，被朝廷安置在淮西，還特地從唐州、鄧州析置了一塊地，專門給他們居住放牧。

    開元十年，河曲六州康待賓之亂，平定后，總計五萬多突厥、粟特、昭武九姓被安置到淮西的許、汝、唐、鄧等州。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董秦（李忠臣）、田神功二人率平盧軍三千及依附他們的胡人部落南下，后擔任淮西節(jié)度使。

    高句麗人侯希逸、李正己率另一部分平盧軍萬余人南下淄青，不過他們被漢化了，與淮西迥然不同。

    自此以后，淮西“人業(yè)射獵而不事農(nóng)，遷徙無?！?，“地雖中州，人心過于夷貊”，漢人也大受影響，胡化嚴重，因為從節(jié)度使到大將到下層軍官，要么是胡人，要么是胡化漢人。

    國朝文人稱之為“淮夷”、“蔡賊”，長期割據(jù)數(shù)十年，淮西騾子軍大名鼎鼎，朝廷花了半個天下的力氣方才平定。

    淮西這么一個腹心之地，居然胡化成了“淮夷”，人半牧半耕，不得不說是一件奇葩的事情。

    當然這也成了非常優(yōu)質(zhì)的兵源，東平郡王平定秦宗權(quán)，收取淮西諸州之后，這里便成了主要的騎兵來源和重要的步卒兵源地。

    “募兵之事日后再說。”葛從周道：“與夏賊騎軍交手，感覺如何？”

    “正面沖陣沒問題，他們?yōu)榱藬y帶弓箭，使用七尺短槊，我軍長槊兩倍于其，沖起來他們自然要吃大虧。”謝彥章回憶了一下，說道：“但他們?nèi)硕啵g精準，兒見埋伏失敗，便率軍撤走了，賊軍追擊游斗，這一陣傷亡慘重。不少人慌不擇路，都沒回來?！?/br>
    “騎卒不多了，淮西有兵，然馬被征走大半?！备饛闹苷f道：“可想好今后如何對付夏賊騎兵？”

    “不和他們比騎術、箭術，老老實實用長槊。夏賊自己傻，非要用短槊，兒便用馬槊、長槍沖垮他們。馬上交戰(zhàn)，短兵器如何敵得過長兵器？”

    正所謂兵種相克，騎射騎兵在對上長槍騎兵時，劣勢很大，除非地形崎嶇或較為開闊，有他們回旋的余地，不然基本都是一敗涂地。

    北宋李繼隆的靜塞軍，攜帶馬槊的簡裝版長騎槍，對上遼國精于騎射，近戰(zhàn)使用刀劍、鐵骨朵的騎兵時，正面廝殺，屢屢大破遼騎，前后殺數(shù)萬人。

    “造馬槊不易，日后可專用騎槍，省錢、輕便，還能帶弓箭。夏賊銀槍都的路數(shù)是對的，他們練好了，鐵騎軍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备饛闹苄Φ馈?/br>
    馬槊這玩意，或許到了該淘汰的時候了。

    騎槍多輕便啊，還能帶弓箭，馬上動作單一，不像馬槊那么多花樣。對騎術要求也不高，就是習慣一時很難改過來。

    不過這樣的騎兵，在沖擊步兵時威力就要大減了，畢竟不如馬槊勢大力沉，可以橫掃。

    “夏賊有鐵林等十余軍，每軍都有騎卒，擅使馬槊，吾兒可知如何應對？”

    謝彥章聞言有些躊躇。

    銀槍都、鐵騎軍這類騎兵他還有信心對付，但夏賊那些跟著步卒一起行動的軍屬騎兵，披鐵甲，使長馬槊，騎術還比你好，算是淮西騎兵的加強版，這如何應對？

    他們可不帶弓箭，就是為了沖擊步兵以及對付敵軍騎兵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