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銀槍都那檔子爛事，吐蕃驚懼，心中猶疑，此時能來幾個頭人，委實難說。就連之前在路上拜見的諸部頭人，這會也坐臥不安，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是什么命運。

    這會，吐蕃頭人們應該都紛紛趕至青唐城了吧？聽聞那邊有個叫結贊的法師，頗有威望，曾經(jīng)指揮過青唐諸部的聯(lián)軍，與羌人部落廝殺過。

    呃，吐蕃僧人確實比較吊，就像宋朝的太監(jiān)一樣，指揮軍隊尋常事也。

    數(shù)十年前，朗達瑪之所以要滅佛，就是因為上任贊普赤祖德贊把軍權、政權都委任給佛門僧侶，引起了貴族們的不滿，于是聯(lián)合起來，推翻了赤祖德贊，扶其子朗達瑪上位。

    朗達瑪甫一登基，就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滅佛運動。比如把寺廟改成屠宰場，在寺廟的墻上畫和尚飲酒作樂的圖畫，把佛像釘上釘子扔進河里，還強迫和尚帶著弓箭上山打獵等等。

    現(xiàn)在幾十年過去了，佛教又在吐蕃舊疆內(nèi)漸漸復蘇。青唐城這邊，更是由高僧把持大權多年，不得不讓人感嘆，這門宗教的生命力真的頑強。

    中原也滅佛，但沒卵用。吐蕃滅佛，還是沒啥用。要想真正打敗這些僧侶，只有一招，魔法對付魔法，但這未必是好事……

    “來肯定是要來的，不過多半是集兵前來?！鄙蹣涞鹿恍?，道：“鄯州吐蕃，原來就不是很老實。某治下那么多蕃部，論交貢賦，橫山黨項第一，平夏黨項第二，河西黨項人少暫且不提，就連納貢甚少的陰山蕃部，都比鄯州吐蕃要多。文德元年，河州蕭相告訴某，鄯州吐蕃只獻了五百頭牦牛，一萬只羊，跟打發(fā)叫花子也差不多了?！?/br>
    陳誠無語。五百頭牛，一萬只羊，都是整數(shù)，這說明什么？說明青唐吐蕃有一個完整的意志了。大帥對這些事特別敏感，這可能也是他最終下定決心，給吐蕃人一個教訓的最大原因。

    “青唐吐蕃諸部，越硬氣越好，來得多了，正好一網(wǎng)打盡?！鄙蹣涞略嚵嗽嚬遥患涑?，驚起海邊大群翔鷗。

    陳誠看著彎弓搭箭的大帥，不知道為什么，突然間有些感慨。

    大帥今年三十二歲，精力充沛，英明神武。無論面對什么敵人，似乎都有戰(zhàn)而勝之的信心，這是銳意進取的時候。

    但二十年后，當大帥步入知天命之年時，是否還記得今日在星宿海邊的奮力一射？

    天時不在，英雄遲暮，那是武人之大悲劇。

    時間不多了啊！此番，最好能一舉平定鄯州吐蕃。

    天空突然飄來一片云，下起了蒙蒙細雨。

    青唐城中，結贊法師坐到了上首。廳內(nèi)還有數(shù)十人，皆附近諸部酋豪。

    法師是有大智慧的，他讓大伙把家人都送到城中，財貨亦可送來。

    因此，這些時日青唐城特別忙碌，到處是進進出出的車馬。一批批部落貴人的家眷進城，連帶著大批財貨，將這座城市堆得滿滿當當?shù)摹?/br>
    “諸位，青唐諸部，素來自在。今唐人德論舉大軍，來者不善，說不得，就是想奴役我等?！苯Y贊法師目光炯炯地看著諸部頭人，說道：“此時若退，萬事皆休，爾等從此出丁打仗，進貢牛羊，獻上女子，永遠擺脫不了奴役。”

    結贊法師說完，立刻有人起身附和道：“對！法師高見，說出了我心里的想法。青唐諸部，不需要一個新的贊普了！”

    “其他人的意見呢？”結贊又問道。

    他的眼神滿含期待。權威，就是這么一步步建立起來的。之前帶領多個部族聯(lián)軍與羌人爭斗，已經(jīng)讓自己獲得了崇高的聲望。這次若再說服諸部頭人，將已經(jīng)召集起來的兵將拉出去，打敗唐人大軍的話，威望將達到一個令人難以想象的高度。

    如果攜此大勝之勢，東攻河渭諸州，把聲勢搞得大一些。然后再派人前往長安，讓大唐天子冊封自己為贊普，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即便此事不成，像當年的論恐熱一樣，被封個節(jié)度使也可以啊。

    凡事慢慢來，總有機會的。

    “既無意見，那么就按照商量好的計劃。先派一部北上，挑釁唐人，與其交戰(zhàn)。主力埋伏到長寧峽谷內(nèi)，待唐人大軍追擊敗兵入谷后，一齊殺出，將其殲滅?！苯Y贊法師興奮地說道。

    誘敵深入，這是吐蕃人非常喜歡用的招數(shù)，也確實奏效。唐人自恃兵強，不把青唐諸部放在眼里，那么不妨利用他們的這種心理。尤其是派出一部與其交戰(zhàn)不利后，可以讓唐人更加驕狂，被勝利沖昏了頭腦。

    長寧峽谷，是安人軍通往青唐城的必經(jīng)之路。在此埋伏，當可收奇效。

    很多計策，有時候看起來并沒有多高明，但卻不斷有人上當。結贊法師祭出此計，耐心地等著唐人上鉤。

    第032章 又是這招！

    風吹皺了一池春水。

    樹林沙沙作響，鳥雀群起驚飛。

    林邊大道上，大群士卒正在趕路。

    他們穿著褐色駝毛軍服，排著快速行軍時特有的縱隊隊形。斥候散得很開，甚至就連軍屬騎兵都出動了，往外擴大偵察范圍。

    森林、山坳、湖沼，細細搜查，確保沒有敵人。

    他們不得不如此小心。

    從建康軍一路趕來，輕兵疾進，除了食水、箭矢外，輜重大隊全扔在了那邊，晚間扎營都是個大麻煩。

    誰說大帥不會冒險的？戰(zhàn)略上不冒險，但戰(zhàn)術上還是會偶爾為之的。

    經(jīng)略軍七千眾，穿過祁連山，大迂回至鄯州地界，抄掠吐蕃后方，配合主力作戰(zhàn)，這不是冒險是什么？萬一被敵人圍困住，矢盡糧絕，那可就好看了。

    關開閏坐在一張馬扎上，攤開地圖仔細看著。

    路旁是一隊又一隊快速通過的士卒。每過一營，還有大量駝馬，裝載著各類物資。

    被任命為甘州團練使的周易言征集了三千部族軍，趕著大量駱駝跟在最后面。他們既是后備輔兵，同時也能充當騎兵作戰(zhàn)。

    周某人，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了。烏姆主遺落在城內(nèi)的妻女被大帥賞賜給了他，周易言不敢不收，而一收，也就斷了后路了，烏姆主不會放過他。

    “離魚海軍還有多遠？”關開閏找來了游奕使楊儀，問道。

    楊儀三十許人，長著一張馬臉，臉上有道傷疤，看著猙獰兇悍。而他打仗確實也比較勇猛，喜歡奔襲沖殺，和他老子一個鳥樣。

    “軍使，沒多遠了，不過二十里罷了。那邊有部落在放牧，把騎卒集中起來沖殺一陣吧，肯定能拿下。部落里還有馬匹，咱們軍里有不少步卒會騎馬，搶了馬再沖殺，再搶！”楊儀一邊說，一邊揮舞著手臂，仿佛手里攥著把刀一樣。

    “你把本軍五百騎卒集中起來，再從部族軍里抽調兩千騎，統(tǒng)一由你指揮，先拿下那個部落。咱們出兵沒帶多少糧草，急需補充。還有一千騎，也歸你，但不參與作戰(zhàn)，在外圍游弋，捕殺可能有的漏網(wǎng)之魚?！?/br>
    草原空曠無比，往往行走十天半月都看不到人影。只要布置好外圍攔截線，消息沒那么快走漏出去。

    “末將遵命！”楊儀興沖沖地離開了。

    關開閏繼續(xù)看地圖。

    魚海軍是吐蕃所置，本漢西?？堃墓食牵诮駝偛焖乱粠?。向北穿過祁連山脈，便可至甘、肅二州。當年吐蕃攻河西，便有一軍從此北出。

    事實上，青海湖地區(qū)向北至河西，總共有五條路，即“甘州南山有大斗、建康、三水、張掖等五賊路”，皆祁連山南北交通谷道——大斗、建康、三水、張掖是前四條路。

    肅州是第五條道路，“……歲余，突厥數(shù)千騎，輜重萬余，入侵肅州，欲南入吐谷渾。（公孫）武達領二千人……急攻之，大潰，擠之于張掖河。”

    從甘州建康軍南下至青海湖魚海軍，就是其中一條道。

    魚海軍東面還有漢臨羌舊縣，過此廢縣再往東，可至威戎軍。威戎軍往東六十里，有白水軍，開元五年筑城，管兵四千人（今湟源）。

    白水軍往東六十里，可至臨蕃城（今湟中縣北，清代有鎮(zhèn)海堡，羅卜藏丹津曾舉兵圍攻）。臨蕃城再往東，就是河源軍、鄯城縣了。

    從魚海軍到河源軍，全程四百九十里，中間有不少部落，如今陸陸續(xù)續(xù)在西遷、南行，試圖遠離戰(zhàn)場，到后方放牧。

    青唐城是前線，留給男人們?nèi)ヅc敵人廝殺。女人和小孩帶著牛羊轉移到后方放牧，此乃正道。

    理論上沒錯，唐人數(shù)萬大軍屯于星宿海一帶，旌旗遮天蔽日，威勢驚人，婦孺、牲畜不轉移到后方，男人們沒法安心作戰(zhàn)，只是……

    蔚藍的天空下，白云朵朵，野花爛漫。

    大隊騎兵手持角弓，箭雨如飛蝗而至。擋在他們前面的百余吐蕃騎兵，只抵擋了片刻，就淹沒在了戰(zhàn)馬叢中。

    楊儀手持馬槊，追上了一名撥馬回逃的吐蕃百戶，輕輕一捅，敵人頓時栽落馬下。

    百戶一時未死，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迎面數(shù)騎沖來，避讓不及，直接被撞飛了出去。

    五百經(jīng)略軍騎卒為先鋒，帶著兩千甘州回鶻、龍家、吐谷渾、韃靼部族軍，沿著水草豐美的湟水流域，四處襲殺。

    吐蕃諸部正在轉移，精壯又被抽至了青唐城以北區(qū)域，想要誘唐軍深入，一戰(zhàn)殲滅之。后方除了少許留守兵馬外，幾乎全是老弱——當然還有大群牛羊。

    吐蕃人知道自己的弱點，因此打算把老弱轉移到伏俟城、樹墩城、靜邊鎮(zhèn)一帶。

    伏俟城，吐谷渾都城，規(guī)模不小，經(jīng)唐、吐兩國修繕后，還算有點模樣，可住不少人，在今青海湖西岸石乃亥鎮(zhèn)附近。

    樹墩城，吐谷渾舊都，在青海湖東南岸，今察汗城附近。吐谷渾時代，在此筑大城，修湖堤，如今已經(jīng)破敗，但多少有點防御作用。

    靜邊鎮(zhèn)，在今貴德縣，貞觀中置鎮(zhèn)，儀鳳二年擴建城池，置積石軍，管兵七千人。該城北枕黃河，西臨大澗，形勢險要，地屬廓州。

    河西北對岸有寧邊軍，哥舒翰所置，與積石軍互為犄角。

    積石軍、寧邊軍一帶，東通廓州，分達河、鄯；西南至九曲，乃優(yōu)良牧馬之地；西可至大非川。土地肥沃，農(nóng)產(chǎn)豐盛，國朝時為黃河上源交通中心，募民屯墾，收成良多。城內(nèi)有多福寺七級浮屠，為國朝西疆一佛教名城（高適曾有詩）。

    吐蕃人大規(guī)模轉移老弱、牛羊，當然會產(chǎn)生大量的混亂。而且由于處于行軍狀態(tài)，被逮到了很難辦，基本就是個死。

    楊儀縱兵沖入了一個正在轉移的部落中，大肆砍殺。

    河西來的部族軍尤為兇殘，見到男丁就是一刀下去，女人、小孩則圍起來，同時還派人去收攏牛羊馬匹。

    對草原人而言，女人、小孩、牲畜都是財產(chǎn)，成年男丁則是競爭對手。因此，如果上官不約束的話，那可真是高過車輪的皆可殺，然后將女人搶回家享用，給自己生孩子，小孩則養(yǎng)著，充當奴隸。

    這就是赤裸裸的叢林法則，弱rou強食。如今的中原也有點這個味道了，每逢亂世，大頭兵們都喜歡將敵人男丁殺死，然后將其妻女搶回家。別說什么貞潔烈女，女人在這個年代，無論草原還是中原，比物品強不了多少，一個女人丈夫被殺后，轉幾道手，替不同的男人生孩子比比皆是。

    大唐的風氣，與禮教大興的南宋、明、清大不一樣，嚴格說起來，有點“胡”，北朝遺風，屬實尋常。

    廝殺一圈后，眼看著吐蕃人的抵抗已經(jīng)完全崩潰，楊儀遣人約束部伍，不許再大行殺戮。

    女人、小孩，當然不是這些部族軍的戰(zhàn)利品。牲畜倒是可以分他們一些，以提高積極性。今后若河湟之地再有叛亂，召集河西各部南下時，也更容易一些。

    同理，如果邵樹德真正統(tǒng)治了河湟之地，河西諸州有叛亂時，也可以調集河湟吐蕃、羌人北上，劫掠回鶻、黨項、龍家、吐谷渾等部族。

    若是河西、河湟一起反……

    呃，這事就有點麻煩了，需要調大軍征討。河套、陰山諸蕃部，當然也可以跟著過來發(fā)財。

    論在蕃部之間走鋼絲，搞平衡，邵大帥當仁不讓，自認國朝第一，至今還沒玩脫。至于以后會不會玩脫，再說！

    “留一部分押運財貨、丁口、牛羊，與步卒交接。其余人，繼續(xù)搜索前進。這河湟草原，咱們寸草不留！向西走，殺！”處理完諸事，楊儀又翻身上馬，帶著兩千騎，如一陣風般西去。

    而此時的威戎軍城內(nèi)，張淮深、龍就二人正在對坐飲酒。

    玉門軍五千余人，全是騎卒，如今已經(jīng)全部向東，往白水軍的方向挺進。

    歸義軍的三千騎卒，則在威戎軍一帶擊破了一個吐蕃部族，俘獲丁口數(shù)千，牛羊十余萬。

    張淮深現(xiàn)在愈發(fā)覺得，靈武郡王打仗像個胡人，但偏偏兵法又是純得不能再純的漢人兵法。

    以正合，以奇勝，正奇相輔，《孫子兵法》里寫得清清楚楚。

    靈武郡王算是把兵書讀明白了，讀透了。知己知彼，揚長避短。不要令人拍案叫絕的驚艷之作，只要穩(wěn)健的勝利。

    正面主力大軍厚實凝重，訓練有素，讓你不得不全力以赴。隨后，仗著兵多、馬多，分出數(shù)路偏師，數(shù)百里大迂回，襲擾你的后方，動搖你的軍心。

    只要你前線主力軍心一動搖，他就開始前出擠壓，再出各種爛招，比如招降、離間、收買，進一步削弱你的士氣。最后全軍壓上，與你決戰(zhàn)，你打不打？

    當初去涼州時玩的就是這么一招，現(xiàn)在到了河湟，還這么玩！大家都猜得到，但真的很難破啊。

    朔方軍最精銳、最厚實的中軍主力，其實都他媽的是幌子！穩(wěn)得很，深溝高壘，不浪戰(zhàn)，就壓迫你，讓你不敢分心。

    這人打仗，估計要被很多年輕氣盛的將門子弟笑死，但真打起來，你就會覺得很不好對付。如烏龜一般，破綻很少，不會造成不可收拾的大敗、慘敗。

    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靈武郡王一定熟讀兵書，并很深地理解了這句話。

    《孫子兵法》，句句精華，但能活用的，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