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兵早就在遠處停下了。河東軍那數(shù)百騎逃進了營柵內(nèi)，宣武軍這邊也不過兩千多騎，難不成直接攻營？

    “陳副使，請你安坐營中，某這便率軍將敵驅(qū)走。豹騎都楊十將，已經(jīng)去接應(yīng)裴總辦了，勿憂?！闭鬯迷ι砼缘年愓\說道。

    陳副使代表大帥而來，某種程度上承擔著監(jiān)軍的角色，折嗣裕自然要向他講明意圖。

    “兵事自有折指揮使cao之，某只管協(xié)調(diào)各方，輸送糧草，轉(zhuǎn)運饑民。”陳誠拱手道。

    事實上，他恨不得現(xiàn)在就離開。自己不在，趙光逢便是大帥身側(cè)頭號幕僚，時間一長，指不定就會獲取大帥更多的賞識，動搖自己的地位。

    可惜，一時半會走不了！陳誠帶著隨從返回了營地，然后爬上高臺瞭望。

    “安將軍，河陽之戰(zhàn)，情況如何？”陳誠問道。

    事實上他已經(jīng)猜到河東軍多半敗了。李克用為人嚴苛，和他已經(jīng)過世的父親李國昌差不多，手下一旦犯錯，或者吃了敗仗，會遭受什么結(jié)局，就要看他們爺倆的心情了。

    之前安仁義犯錯，懼怕李國昌責罰，拉著人馬南下投秦宗權(quán)，后歸其弟宗衡帳下。秦宗衡被孫儒設(shè)宴伏殺后，他又帶人南下投楊行密。因為是南方稀缺的騎兵人才，立刻被楊行密待為上賓，地位尊崇。

    此番康君立等人吃了敗仗，安休休懼怕，率部南遁，也可以理解。陳誠甚至猜測，此人原本打算學安仁義，投秦宗權(quán)去的，只不過被追得很急，半途又見到定難軍在此扎營，于是臨時起意，投了過來。

    陳誠其實不愿意收留安休休。騎兵，對秦宗權(quán)或楊行密來說，可能非常寶貴，可對邵大帥來說，就沒什么意思了。

    靈夏缺的是財貨，精于騎射的人卻從來不缺，甚至可以說非常多。即便是沙陀騎兵，也有！陰山內(nèi)外，就有那么一兩個沙陀小部落在向大帥納貢。

    安休休真是投錯了人。他若是去找楊行密，人家定然欣喜若狂，要財貨有財貨，要美人有美人，來投靈武郡王，他那點本事，那點兵，可未必會被瞧得上。

    這事需要大帥做主！陳誠想來想去，決定一會就遣使西去，稟明安休休之事。

    “回陳副使，宣武軍賊得很，一來便仗著兵力優(yōu)勢，分兵北上，進取澤、潞，欲斷征討河北大軍之歸路。招討使康君立始料未及，驚慌失措，于溫縣戰(zhàn)敗，狂奔澤、潞，擊退了宣武軍，這才回過神來。”安休休言語間對康君立怨念頗深，或許，他就是被康君立留下來斷后的棄子。

    當棄子的滋味不好受啊，李克用又不是什么寬容的性子，戰(zhàn)敗了，結(jié)局難料，可不就只有拋妻棄子逃走了么？

    “安將軍是從河北前線回來的吧？那邊戰(zhàn)況如何了？”

    “孟方立兵尚數(shù)萬，急切間拔之不得?！?/br>
    數(shù)萬兵？聽到這話陳誠也很是無語。河北人口是真的多啊，也是真富啊，若邢、洺、磁三州為李克用所得，怕不是立增數(shù)十萬民，實力暴漲。就是不知道朱全忠會不會插一手，河東本就富庶無比了，之前已經(jīng)占了澤、潞二州，若再得邢、洺、磁三州，這實力無人能制了吧？

    不，還有機會！李克用此人，行事無章法，馭下嚴苛，不似人主。本錢再厚，也會被他亂來揮霍一空，還是有機會的。

    陳誠看了眼安休休，仿佛看穿了李克用的將來，便笑道：“安將軍麾下多勁卒，且先在營中安頓下來。過些時日，可能還有戰(zhàn)事，到時還得用上將軍之勇力。”

    “既然來投，自然得給靈武郡王出力。”安休休痛快地說道。

    手底下那不到七百騎卒，都是他帶了多年的老部下，戰(zhàn)斗力不弱。不過靈武郡王手底下騎卒大把，未必就有多看重他們了，還是得出死力的，不然怕是很難冒頭。

    想到這里，安休休也有點后悔。當時被追得太急了，慌不擇路，看到前面有個大營，還掛著“折”字旗號，多半是定難軍的了，于是想都不想便投過去?，F(xiàn)在看來，倉促了，若是跑到蔡州，定然得秦宗權(quán)重用。

    即便秦宗權(quán)頹勢已顯，大不了自去，到了江南，苦無騎兵的各鎮(zhèn)還不爭相招攬？安仁義在那邊不就混得挺好么？

    營內(nèi)兩人在說話，營外鐵騎軍已經(jīng)擺開了陣勢，隨時可以發(fā)動進攻。

    折嗣裕這人，是比較“跋扈”、“囂張”的。在外頭遇到有敵意的身份不明的軍伍，第一時間就是上去干。

    當年征靈州，他甚至還打算壘京觀來著，突襲各部落時也毫不留手。在外鎮(zhèn)兵將看來，套一個“殘暴”二字沒毛病，雖然他在邵大帥面前一直很恭敬。

    不過此番出征前，邵樹德曾找他面授機宜，告訴他首要任務(wù)是撈取人口。即便需要廝殺，也得是為了人口這個大前提。比如有人阻礙他們獲取人口，比如需要糧食等等。

    因此，他按捺住了自己的性子，沒有立時便沖殺上去。

    宣武軍那邊只有兩千余騎卒，看到定難軍擺出這么一副架勢，知道今日這事無法善了了。以雙方之間的距離，現(xiàn)在撤還來得及，不過可能是主將不甘心，便派了數(shù)騎上前，高喊要談一談。

    “軍使，宣武軍地處河南，騎軍應(yīng)不是很多，不如趁此機會，一舉突襲，能殺幾個是幾個?！眲⒆泳瓷锨?，低聲說道。

    “能不打便不打?！闭鬯迷＊q豫了下，說道：“你遣人上前，讓他們滾?！?/br>
    “遵命?！眲⒆泳戳⒖厅c了數(shù)名弓馬嫻熟之輩。

    很快，陣后奔出五六騎，領(lǐng)頭的正是副將李紹榮。

    此人拿著一桿長長的馬槊，身后數(shù)人亦持角弓、騎槍，朝著宣武軍便馳了過去。

    “滾！”李紹榮勒住戰(zhàn)馬，怒吼道。

    對面的宣武軍小校大怒，道：“我等好言好語，不想傷了兩家和氣，你這粗漢，上來就這么無禮，問過你家將軍了么？”

    李紹榮獰笑道：“讓你們滾，這便是我家將軍的意思。武夫做事，哪那么多話？滾不滾？”

    “你！”宣武軍小校也怒了，道：“定難軍都這么跋扈么？須知我家吳興郡王領(lǐng)有宣武、淮南兩鎮(zhèn)，帶甲十萬——”

    “滾你媽的！”李紹榮拍馬上前，直取敵軍小校。

    鐵騎軍五千眾，其實也是分兩種風格的。一種是草原上招募的騎兵，他們的強項是上山下坂，且馳且射，這其實也是草原騎兵對比中原騎兵時的傳統(tǒng)優(yōu)勢。中原騎兵裝備好，在遠距離上射弩（如果裝備了的話），近距離搏殺時，披甲率高，也能占便宜。但在中距離弓箭發(fā)揮作用時，草原騎兵就有優(yōu)勢。

    說白了，中原騎兵，還是帶有濃重的步兵烙印。

    李紹榮恰好是傳統(tǒng)中原風格的騎兵，即善于近程搏殺。而他又出身麟州，騎術(shù)非常好，故在與敵面對面廝殺時，信心非常足。

    宣武軍騎士沒想到李紹榮一言不合便沖過來，有些準備不足。眼見著兩騎靠得已非常近了，李紹榮突然大吼一聲：“殺！”

    嗓門聲之大，幾乎讓人心跳漏了一拍。

    只聽“噹”的一聲，李紹榮用馬槊蕩開宣武軍小校的兵器，然后快速欺近，伸手一探，直接將其橫摜于馬上。

    “騎術(shù)這么差，是后來練的吧？”李紹榮哈哈大笑，直接兜馬回轉(zhuǎn)，奔回了本陣。

    鐵騎軍這邊發(fā)出了一陣猛烈的喝彩聲！陣前擒生，李副將這手露得漂亮。

    武夫們的審美觀，就是這么直接。宣武軍那小校，說了一大堆廢話，濟得屁事！還不如放馬過來廝殺一場，你贏了，說什么都聽。

    “給李副將記一功，將此人放回?！闭鬯迷Ｃ畹?。

    李紹榮一愣，但還是大聲應(yīng)是。

    只見他將俘虜摜于地上，冷笑道：“今日將軍開恩，還不快滾？若放在以往，少不得割了你的耳鼻?！?/br>
    小校面紅耳赤，爬起來便往回走。

    “騎術(shù)得打小練，騎馬步兵也敢來咱們鐵騎軍面前挑釁，不自量力！”李紹榮嘴上不饒人，仍然在放嘲諷。

    陳誠在高臺上看著，沉吟不語。

    安休休則大呼痛快。宣武軍仗著人多，兩千余騎追他們六七百騎，這會踢到鐵板了吧？五千精騎橫在你們面前，敢沖不？

    “安將軍，朱全忠部主力都在河陽？”陳誠突然問道。

    “之前有一部分在澤、潞，應(yīng)被康君立趕走了?！卑残菪菡f道。

    “河陽離這里也不遠啊?！标愓\嘆道。

    這才只收到一萬六千多流民，離預(yù)定目標還遠著呢。朱全忠若回師河南府，數(shù)萬軍壓過來，定難軍可不好辦啊。

    原本大帥的計劃是在河東、宣武之間搞平衡，利用他們的矛盾取利，收攏難民。如今看來，有半途而廢的危險。

    當真就應(yīng)了大帥常說的那句話，世事豈能盡如吾意？若如此，敵軍盡皆束手就降好了。

    想到這里，陳誠突然想擅專一回了：不若趁著朱全忠大軍尚未回返，去南邊再募一些兵？反正河南戰(zhàn)亂不休，大家的條件降低了很多，未必需要再按衙軍的標準來募人了。

    一年發(fā)三次賞，每月領(lǐng)一斛糧賜，應(yīng)也有許多人來應(yīng)募的吧？這些人，可作為定難軍的后備兵源，農(nóng)忙時種地，農(nóng)閑時訓練，一旦有事，可迅速召集起來，打個幾次仗，便有點氣象了。

    至不濟，亦可作為諸軍的補充兵。戰(zhàn)斗、病歿造成缺額時，可隨時補全編制，省得再抽調(diào)州兵了。

    數(shù)萬定難軍，除了諸部黨項外，幾乎就沒幾個靈夏本地人，用河南蔡人精壯，削弱朱全忠的本錢，豈不快哉！

    時不我待，募兵要緊！

    第015章 最后一次

    朱全忠大步走進了河陽城。

    河陽三城，始建于北魏時期，分北中城、南城和中潬城，位于黃河兩岸及河中沙洲上。中唐年間便設(shè)河陽節(jié)度使，初轄懷州，稱“河陽三城懷州節(jié)度使”。

    武宗會昌年間，朝廷討昭義劉稹，李德裕上表置孟州，轄河陽等五縣，自此河陽方轄兩州十縣。

    河陽其實是一個非常小的藩鎮(zhèn)，人口也不算多。巢亂以來，屢經(jīng)兵火，去年孟州更是差點被孫儒屠城，幸好大通馬行與其交易，將五縣百姓接走大半，連帶著部分懷州百姓也跟著走了。

    再加上之前連續(xù)數(shù)年，定難軍中的河陽軍士接走家屬及鄉(xiāng)鄰，故如今全國范圍內(nèi)河陽百姓最多的地方，可能就要屬靈夏了，說起來也是夠諷刺的。

    孫儒撤走后，李罕之全據(jù)孟、懷二州，由李克用表其為河陽節(jié)度使。

    但河陽十縣已經(jīng)沒剩下幾個人了，頂多三四萬，滿足不了李罕之的胃口，更養(yǎng)不活他的軍隊。于是他征發(fā)河陽丁壯，殺老幼充作軍糧，開始向河中鎮(zhèn)擴張。

    十縣之地的百姓，就這么被一點點折騰干凈了。

    朱全忠得到的河陽十縣，縱然不能說空空蕩蕩，也相差不遠了。如今能找著一萬百姓，便算他有本事。

    “孟、懷二州，何空蕩至此耶？”朱全忠略顯惱怒的聲音，在狹窄的街道上回蕩來回蕩去，仿佛在嘲笑他得了一片白地。

    被抓獲的李罕之部屬、官吏們一臉死灰，四野無民，田地荒蕪，倉中空得可以跑馬，什么都沒有。他們這些官吏還有什么價值？

    “李罕之，不脫賊寇本性，專以殘民為逞。邵樹德，枉為國朝郡王，專事劫奪百姓。”朱全忠一腳踢翻了案幾，怒道：“趁某無暇分身，在后方興風作浪，無恥之尤！”

    “大帥?！本聪杩人粤艘宦?，上前道：“邵樹德固然小人行徑，讓人不齒，然這會的大敵是李克用?！?/br>
    朱全忠沉默了一會，轉(zhuǎn)過身來，嘆道：“敬隨使所言甚是。李克用已從邢州班師，大軍屯于澤、潞，與我遙遙相對，此時斷不能意氣用事。”

    敬翔在宣武軍中任隨軍要籍及館驛巡官。但后者其實就是純領(lǐng)俸祿的，隨軍出謀劃策才是他的本職。而他也非常善于揣摩朱全忠的心思，一言一行都能撓到癢處，甚得朱全忠的歡心。

    “河南之事，該如何處理？”朱全忠拉著敬翔坐了下來，問道。

    諸將圍攏在他們周圍，靜靜聽著，沒一人發(fā)出聒噪之聲。

    所謂“河南之事”，指的是數(shù)日前發(fā)生在新安縣慈澗店一帶的對峙事件。

    兩千三百宣武騎兵，面對五千定難軍騎卒，外加河東叛將安休休的不到七百人，被大大地羞辱了一番。最后還懾于對方威勢，無奈退兵，返回了鄭州。

    要好騎兵！朱全忠感到自己的這個執(zhí)念又一次增強了。謝瞳與謝彥章二人聯(lián)合建議去草原上招募契丹人、奚人，似乎可以考慮一下了。

    魏博鎮(zhèn)羅弘信剛剛遣使奉上了不少錢帛，愿修好。似乎，可以借道河北諸鎮(zhèn)，去草原上試一試。

    “張全義怕是無力驅(qū)逐定難軍，大帥不如遣一軍南下，助張全義逼退定難軍。若其仍不走，不妨舉大兵南下。”

    朱全忠沉吟了一會，突然笑道：“河東軍久戰(zhàn)疲憊，應(yīng)無力進取河陽了。某便留丁會守孟、懷，自領(lǐng)大軍南下，先逼退定難軍。這邵樹德，撈人撈上癮了，這次須得斬斷他這只手。順便，再收了許、蔡二州，掃平這淮西之地?！?/br>
    聽聞康君立從河陽退走后，李罕之便已解圍洛陽，走王屋縣去了絳州。目前，李克用委任其為澤州刺史，遙領(lǐng)河陽節(jié)度使。

    河南，除了定難軍外，再無值得一提的對手了。

    說完，朱溫又嘆了口氣，道：“聽聞定難軍忠勇都三千騎已從河中渡河。小小的河南府，竟然云集了九千精騎。這還只是邵樹德的一支偏師，騎卒就如許多，是我宣武諸州的兩倍。想打就打，想走就走，飄忽無常，讓人好生羨慕?！?/br>
    “宣武步卒甲于天下，大帥何必妄自菲薄。九千騎，說起來好多，然耗費糧草數(shù)倍于步卒。陜虢王珙為籌措軍糧供給，已是費盡心力。如今李罕之解圍而走，陜兵應(yīng)不會來河南府了，王珙還會提供多少糧草？定難軍騎卒，不退也得退?！本聪璺治龅溃骸按髱浛煞判呐e兵南下，收許州，趕走楊復(fù)恭假子楊守宗，然后攻蔡州，得一穩(wěn)固后方。”

    “善！便照此辦理?！敝烊屹澋溃骸吧蹣涞?，某早晚要和他算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