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余騎從土坡兩側(cè)奔涌而出。

    他們馬匹的負重能力很強，體力似乎也很好，奔跑途中不斷加速。

    他們甲胄的防護很堅實，手中的馬槊更是寒氣逼人。

    稀稀落落的弓箭射在身上，全被重甲擋下。

    馬速已經(jīng)提到極致，兩百余人如同一把銀色的刀斧，狠狠劈了過來。

    如擊朽木，碎屑亂飛。

    這場戰(zhàn)斗，對鐵鷂子們來說，委實沒有任何難度。

    第013章 安休休

    李鐸、何絪二人雙手被縛，踉蹌前行，像極了以前被他們抓來的河南百姓。

    一同被抓獲的還有數(shù)百兵卒，他們有的垂頭喪氣，有的惶恐不安，有的則怒目而視，但沒有一個人敢作死鬧事。

    吃人rou，不把別人的命當命是一回事，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不怕死。

    對于如何處置這些人，楊弘望、折從允、王崇三人產(chǎn)生了分歧。

    折從允覺得干脆宰了算了，這些人太殘暴，桀驁不馴，留著浪費糧食。

    王崇則覺得現(xiàn)在缺人缺得厲害，而且殺俘不祥，不如將其收編，化為己用。

    到最后還是主將楊弘望一錘定音：先留著，讓他們在營地幫忙做雜役，撤退時再帶回關(guān)中，交給大帥定奪。

    南館全名澠池南館，在瀔（gu）水（今谷水）北岸，離縣城不是很遠。

    選這樣一個地方做營地，也是深思熟慮的。首先，離陜州—洛陽間的驛道不遠，難民要走的話，可以很方便地上路離開。其次，臨近河流，飲水方便，如果有防疫要求，需要人洗澡沐浴的話，也方便取水。第三，從安全角度來看，有河水擋著，來自南方的威脅將變小。

    大通馬行在這邊的主事人叫李法，曾經(jīng)的河陽馬行會辦。

    他苦著一張臉，不住唉聲嘆氣?？吹奖T都三位主將到來，就拉著他們訴苦，說自己如何如何艱難，先是被逼著去見吃人魔王孫儒，然后又嘔心瀝血，收攏孟、懷二州流民送往綏州，現(xiàn)在又被派到澠池縣來擔(dān)驚受怕。

    楊弘望不耐煩聽他這些廢話，便到營地內(nèi)隨意轉(zhuǎn)了一轉(zhuǎn)。所見所聞，頗有些觸目驚心。

    “戰(zhàn)事驟起，亂兵肆虐，粟麥麻豆粒不及種，便走哩?！?/br>
    “俺家也來不及種。去歲張使君遣人至各縣張榜，要俺們墾荒種地，還特意留了種呢。今春剛要下種，李罕之、秦宗權(quán)的兵就都來了，只能跑了?！?/br>
    “種子都讓俺家六口人吃光了，不然也跑不到這。左右是沒法回去了，只好去靈武郡王那碰碰運氣啦?！?/br>
    以上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夫的話。

    “街市米價暴貴，數(shù)十緡一斗，與昔年巢賊陷東都時一般無二?！?/br>
    “春來便有兵災(zāi)，簡直涸澤而漁?！?/br>
    “水、旱常數(shù)，堯、湯所不免，此不足以招人慮也。然這般打來打去，為禍甚于水、旱。”

    “黃巢走了來秦宗權(quán)，秦宗權(quán)走了來李罕之，再來幾次，百姓無孑遺矣！”

    以上是讀書人的話。

    “不打了，不打了。本來是想混口飯吃，可誰成想當了兵還吃不飽?！?/br>
    “今日戰(zhàn)，明日戰(zhàn)，日日戰(zhàn)。一起從軍的鄉(xiāng)人死得不剩幾個啦?！?/br>
    “不修稼穡，修刀兵。這些大帥們也不想想，田地都荒蕪了，百姓都逃散了，誰來給他們當兵？”

    “誰能給俺一月發(fā)一斛糧，讓俺家小吃飽，命就賣給他了。從蔡州到陳州，再到鄭州、河南府，打了多少年，俺也記不清了。這世道，唉！”

    以上是開小差跑路的軍士們的話。

    楊弘望一邊轉(zhuǎn)悠，一邊與人交談，所見所聞，無不讓人嘆氣。

    這營地，如今已經(jīng)收攏了萬把人，幾乎全是從洛陽、河南、偃師、緱氏、鞏、潁陽、壽安、新安等縣跑過來的。

    有那瘦骨嶙峋，仿佛只剩下一口氣的孩童。

    有那營養(yǎng)不足，奶水不豐，但仍徒勞地喂著懷中嬰兒的婦人。

    有那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只有眼珠還在勉強轉(zhuǎn)動的老人。

    更多的，則眼巴巴地盯著營地中的鍋灶，掙扎著想要吃上一口。

    饑餓，折磨著這些人。更有那無數(shù)獸兵，還盯著他們這幾兩骨頭，想掠去充作軍糧。

    靈武郡王想救活這些人，想帶他們走，給他們一個安定的生活，讓他們免于饑餓和刀斧加身的痛苦。

    楊弘望突然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今后誰若想讓靈夏也變成這副鳥樣，老子就宰了他，不死不休！

    “陳副使來了！”剛剛離開營地，折從允便來報告。

    只見遠方馳來數(shù)十騎，為首一人正是定難軍節(jié)度副使陳誠。

    “見過陳副使?！睏詈胪热松锨靶卸Y。

    “哎呀，路上便聽說楊將軍擊破一股賊軍，保全了營地?！标愓\翻身下馬，笑著說道：“豹騎都的威名，定讓河南諸路兵馬震怖矣?！?/br>
    “豹騎都止一千人，還不夠。得等鐵騎軍、忠勇都八千精騎上來后，才算穩(wěn)妥?！睏詈胪溃骸瓣惛笔?，方才聽李會辦提起，澠池營地一日便需糧二百余斛，然營中存糧不過八千，僅夠月余所需……”

    “無妨?！标愓\道：“某先后跑了陜虢、河中兩地，王重盈父子已同意出糧五萬斛，解咱們的燃眉之急。河南百姓送至陜州后，所需由當?shù)毓┙o，直至華州?！?/br>
    大帥可欠了王氏父子不少糧了。楊弘望暗自腹誹，上回河陽、澤潞百姓兩次過境，估計就欠了四五萬斛，這次又借五萬斛，怕不是累計欠十萬了。

    仿佛看出楊弘望在想什么，陳誠又道：“王重盈父子并據(jù)兩鎮(zhèn)，然抵擋李罕之便甚是辛苦。與身家富貴相比，錢糧又算得了什么？某此番前來，便是送糧過來的。裴通裴總辦帶了六百黨項騎兵，正押運著一萬斛粟米前來澠池、新安，陜虢還派夫子幫著轉(zhuǎn)運。若不夠，后面還會再運兩萬斛粟麥過來，糧米之事，勿憂也?！?/br>
    “陳副使，敢問需要咱們做什么？”

    陳誠驚訝地看了一眼楊弘望，這個少年倒是問到了問題的本質(zhì)。

    “需得幫著打一打李罕之?！标愓\說道：“李罕之實在太過分了。在晉、絳二州大肆擄掠，裹挾丁壯，老幼殺之充作軍糧。河中王帥攻絳州，屢戰(zhàn)不克，便想讓咱們幫忙了。”

    “河中軍怎會如此無用？”楊弘望這話說得很不客氣，但也是實情。

    就在五年前，王重榮還帶著三萬河中大軍，屢破黃巢，勇不可當。兩年多前的移鎮(zhèn)風(fēng)波，王重榮又帶兵而至，擊敗同州刺史郭璋，逼近長安。

    河中軍，就這么不行了？廢了？

    “王帥故去后，鎮(zhèn)內(nèi)諸將爭權(quán)。后來落到了其兄重盈手里，然諸將多有不服，軍中士氣有些低落?！标愓\解釋道：“楊將軍也別想東想西了。大帥已允準此事，待收拾完此間局面，爾等便聽折將軍指揮，東進洛陽。陜虢王珙，亦會親自帶兵前來，共擊李罕之。李克用不嚴加約束此輩，河中上下大失所望，只能自己動手了?！?/br>
    楊弘望拱手應(yīng)是。

    李克用這人的想法真的讓人猜不透。按說河中上下對太原夠恭敬的了，時時奉上錢糧財貨，禮數(shù)不缺。但關(guān)鍵時刻，竟然死保李罕之這等殘暴之徒，不但讓張全義投降汴州，還令河中上下離心，這是不想好了吧？

    陳誠在楊弘望、李法等人的陪同下，仔細巡視了一番營地。

    “再養(yǎng)兩三日。四月十六日挑一些體力恢復(fù)者，舉家送往陜虢。那邊有人接應(yīng)，后面再分批送往華州，經(jīng)同州、鄜坊至夏州。”陳誠召集營地主要骨干吩咐道：“河南人多，各路將帥們不愛惜。定難諸州人少，大帥寶貝得緊。此番能運幾人便運幾人，越多越好，糧食的事情慢慢想辦法，還能讓這些百姓都餓死不成？”

    說完這些，陳誠又去看了看被抓獲的俘虜。

    “李鐸、何絪，如今便給你二人一個活命的機會?！?/br>
    “但請吩咐，吾等無不從之。”

    “李罕之殘暴無比，四處樹敵，面臨著諸鎮(zhèn)圍攻，死期不遠矣。爾等明日便跟著楊將軍所部東行，招攬散處于各地的李罕之部眾，甚至秦宗權(quán)部潰兵亦可招攬。若能招來兩千人，便赦免爾等死罪，若招來三千人，便有賞，可明白？”

    “明白。”二人連忙應(yīng)是。

    這是要收攏人馬補充兵力不足了，二人心里門清。

    他們現(xiàn)在也搞清楚了，襲擊他們的原來是定難軍。不過人數(shù)不多，且基本都是騎卒，如今應(yīng)是需要些步卒來厚實兵力了。

    在河南大地上，兵少了可不行，指不定啥時候就讓人圍殺了。

    十三日，陳誠親自帶著豹騎都東進，李、何二將帶著五六百人隨行。經(jīng)千秋亭、峽石堡，一日間便抵達位于瀔水北二里的新安縣。

    這個縣當東都西道出口，北周年間筑城，縣內(nèi)還有漢代函谷關(guān)舊址。

    大軍在入夜時分抵達了縣東南的慈澗店，位于少水入瀔水處，有大通馬行所設(shè)之難民安置營地。

    營地的負責(zé)人是劉三斗。

    這是一個十分彪悍的男人，曾經(jīng)向東深入四十里，至洛陽近郊招攬流民，膽子大得令人驚訝。

    “劉會辦，營內(nèi)這幾千人，這兩日便往后送，先至澠池，然后再送往陜州?！标愓\是代表邵樹德而來，他的命令就是邵大帥的軍令，劉三斗立刻應(yīng)是從命。

    “人送走后，這個營地便不要招人了。你帶馬行的騎手往南，至壽安縣再建一營地。那邊有秦宗權(quán)的散兵游勇肆虐，不少人逃山里去了，衣食無著，能招多少便招多少?！?/br>
    “遵命。”

    吩咐完了這事后，陳誠又對楊弘望道：“楊將軍，打仗的事某不懂。如何對付洛陽城外的李罕之，還得你拿主意?！?/br>
    “末將今晚便派斥候東出，收集情報?！?/br>
    “楊將軍——”陳誠想了想后，又道：“大帥對豹騎都寄予厚望，凡事一定要慎重。王珙的兵馬尚未進入河南府，咱們沒必要現(xiàn)在就替他出頭?！?/br>
    “末將省得。”

    陳誠吁了口氣。在他看來，河南的這些軍閥都挺狠、挺能打的。

    淮南那邊，楊行密剛被孫儒殺得丟盔棄甲，揚州也丟了，一路不敢停留，奔回廬州。豹騎都勇則勇矣，但都是一幫未及弱冠的少年郎，正面廝殺或許問題不大，但李罕之也是宿將了，若是被其憑借豐富的經(jīng)驗打敗，那損失可就大了。

    大帥攢點鐵鷂子，容易么？

    四月十六日，豹騎都基本已摸清楚了洛陽那邊的情況：李罕之兵近萬人，幾乎都是步卒，已圍攻洛陽二十余日。

    十八日，鐵騎軍五千人抵達了慈澗店。也就是在這一天，新安縣方向突然奔來了大股騎兵，足有六七百騎。而在他們身后，還有更多的騎兵緊追不舍。

    已全面接管營地的折嗣裕面色凝重。他讓人在營中掛起了自己的將旗，表明身份，省得跟這幫人稀里糊涂地殺一場，雖然他根本不懼。

    “定難軍的兄弟，快幫某抵擋一下?！痹谇胺奖继拥尿T手見到營中將旗后，大喜過望，遠遠吼道：“某是河?xùn)|安休休，后面追兵是朱全忠的人，快幫某擋一擋。某愿投靈武郡王，愿投矣?！?/br>
    他身邊的士卒見狀，也紛紛高呼：“愿投靈武郡王，快讓我等進營?！?/br>
    “嗯？”在營中高臺上瞭望的折嗣裕一擰眉。

    第014章 驅(qū)走

    鼓聲隨著南風(fēng)傳遍大地。

    鐵騎軍五千騎次第開出營門，在曠野上列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