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遠去，手有余香。

    邵樹德輕嗅了下指尖，舒服地躺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開始思考：“還有一個月就是祭天大會了，折家居然都感受到了壓力，這是不是變相證明了自己的成功呢？穩(wěn)住，不能飄啊。祭天大會第一次在夏州辦，可不能搞砸了。屆時看看誰來了，誰又沒來，都拿小本本記下，明年再算賬?！?/br>
    第029章 祭天大會（上）

    “野利族長，又見面了。”離臘月末越來越近了，夏州城中漸漸多了不少黨項人。他們提前來，一是表示恭順，二也是順便做點生意，比如野利經(jīng)臣一行百余人就帶來了許多藥材、皮革、蜂蜜，打算在夏州售賣。

    “大帥這一年東征西討，聲名播于四州之地。某即便是在山上，亦得聞大帥之威名?！币袄?jīng)臣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年輕人，道：“祭天大會辦完后，大帥的威勢會更上一層樓，鎮(zhèn)內(nèi)無憂矣?！?/br>
    “叛將拓跋思恭尚未授首，據(jù)報其已至靈州，與河西黨項勾結(jié)在一起，某實難安心?！?/br>
    野利經(jīng)臣無語。他也不知道邵樹德這個“據(jù)報”是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如今看來，大帥對靈、鹽二州是志在必得了。只是，朝廷那關(guān)過得了嗎？

    須知如今之天下，朝廷雖然威嚴盡喪，但到底架子還在。有些囂張的藩鎮(zhèn)，比如魏博，已經(jīng)迫不及待動手侵攻鄰鎮(zhèn)了。但這種出頭鳥，不用過多理會，朝廷現(xiàn)在確實沒法直接拿你怎么樣了，但間接的手段還是很多的。

    更何況，現(xiàn)在誰也吃不準各鎮(zhèn)節(jié)帥對朝廷是什么態(tài)度，謹慎點的都不太敢動手，要動手也得有個糊弄得過去的理由。李克用這廝現(xiàn)在應該是吸取教訓了，當年手握兩三萬兵馬，竟然產(chǎn)生了天下在手的幻覺，最后被諸鎮(zhèn)圍攻，差點沒法翻身。

    要動手，就得有個理由，這是野利經(jīng)臣一個黨項酋長都明白的事情，那么邵大帥打算用什么理由呢？

    “大帥，京西北八鎮(zhèn)到底與其他地方不同，須得謹慎。”說這話時野利經(jīng)臣也有些唏噓。

    他們黨項人就散居在京西北八鎮(zhèn)，夏綏、靈鹽最多，其次是鄜坊四州、天德軍、振武軍，涇原、鳳翔、邠寧也不少，反正都是離關(guān)中很近的地方。一旦作亂，朝廷立派大軍而至，殺得他們?nèi)祟^滾滾。

    可如果換到離京城遠的地方，朝廷還會如此在意嗎？不一定了！

    如果京西北八鎮(zhèn)之間互相吞并呢？朝廷肯定也會驚慌失措，要出手段制衡。如今大帥看起來還是個忠臣，朝廷也挺信任的，可若是悍然吞并靈鹽，朝廷會不會號令其余諸鎮(zhèn)并力討之呢？這個可能性不低??！

    “某打算派人整修下蘆子關(guān)、木瓜嶺、青嶺門、石堡城等關(guān)隘，并遣軍駐守?！鄙蹣涞抡f道。

    野利經(jīng)臣噎住了，看來自己是白說了，大帥鐵了心想打靈武。這幾個關(guān)隘，都是夏州與邠寧、鄜延之間的要沖之地，有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之險。只需派少量軍士駐守，外人就很難打進去。這是夏州的地理優(yōu)勢，也可以說是劣勢，關(guān)起門來做土皇帝不錯，但對外聯(lián)系也被限制了。

    “野利族長勿需如此驚惶，某也沒說現(xiàn)在便要如何。與朝廷之間當然還有一番公文來往，首尾定是要處理好的?！鄙蹣涞滦Φ?。

    他當然不會傻乎乎上去就硬打，那樣也太扎眼了。

    最近他將任遇吉從衙將中調(diào)了出來，到幕府下面新組建了一個曹司：聽望司。

    聽望是軍中術(shù)語，即探聽敵軍動向、查看其情況，取這個名字，主要是為了遮掩一下。聽望司的主要職能還是開展情報工作，目前人手少，主要在鎮(zhèn)內(nèi)活動，從商隊那里收集消息，然后整理、歸納、提煉。

    任遇吉從靈武過來的商人那里得知，朔方節(jié)帥李元禮削減軍中賞賜，士卒們?nèi)痰浆F(xiàn)在，已經(jīng)忍無可忍，隨時可能爆發(fā)叛亂。

    這事已經(jīng)與丘監(jiān)軍密談過了。監(jiān)軍族人這會正陸陸續(xù)續(xù)搬來夏州住，算上家仆婢女，估計四五百口人，這是將丘氏完全與他綁定在一起了，所以很多事完全可以直接談。

    丘監(jiān)軍的意思，還是得走一走門路。如今楊復光病死了，田令孜只手遮天，對他不滿的人相當多，西門氏就是其中最大的一股力量。他們現(xiàn)在非?？粗赝怄?zhèn)武力，當初邵某人能當上夏綏節(jié)帥，西門氏也是出過力的，這次或可同樣借他們探聽朝中風色。

    只是，這樣一來注定要和田令孜之輩對上了。

    邵樹德對此感到無所謂，特別是他曾聽說田令孜某個姓薛的假子，當初還想讓魏緄獻妻，對小封垂涎三尺。這不弄死你就怪了！

    “大帥既有通盤謀劃，某也不便多說什么了。靈州那邊，不是很熟，破丑氏、米擒氏向來跋扈，不把我們野利氏放在眼里。大帥若討靈州，怕是幫不上多大忙。”野利經(jīng)臣說道。

    “此事不急，慢慢等機會便是。”邵樹德說道：“先喝茶?！?/br>
    將茶端過來的是野利凌吉。昨日娘子開恩，將三個侍婢還給了自己，邵某人想都不想，晚上直接摟著小野貍睡覺了。

    小野貍在自己面前從來都是一副堅強不屈的模樣，不過誰讓自己就好這口呢。單論舒服，沒藏妙娥是諸女中服侍得自己最舒服的一個，但小野貍是另外一番情趣，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大帥有了子嗣，某還沒道賀呢。遇略都三個兒女了，凌吉還沒生下個一男半女，某還想什么時候能抱外孫子呢?！币袄?jīng)臣看了眼自己女兒，厚著臉皮說道。

    這話很耳熟??！沒藏慶香好像也在自己面前說過。這幫子黨項酋豪，一個個都藏著什么心思?。?/br>
    ※※※※※※

    “大王，最近夏州來了好些部族啊?！瘪R車內(nèi)，嵬才來美爬了起來，坐到邵樹德身旁，挽著他的手臂看向窗外。

    “下次換個厚一點的墊子，不然你腿都青了。”邵樹德放下馬車窗簾，說道。

    隨著祭天大會日益臨近，夏州城內(nèi)外的黨項人確實越來越多。大部分都是平夏黨項，畢竟祭天大會說到底還是草原上的風俗，對于以游牧為主的平夏黨項來說非常重要。

    但在沒藏慶香、野利經(jīng)臣二人的帶動下，以種地為主的橫山黨項也來了不少人，使得祭天大會的統(tǒng)戰(zhàn)作用更加明顯。

    邵樹德想起了當年隋煬帝率五十萬人出塞巡邊，到振武軍勝州那一片，接受突厥各部酋長拜見的事情。那感覺，一定很爽吧？

    嵬才氏在夏州的府邸很快就到了。

    嵬才來美快活地跳下了馬車，輕盈地好似草原上的云雀。邵樹德牽起她的手，在嵬才蘇都的迎接下進了府邸。

    “大帥，地斤澤的部族全都會來。麟州折掘氏轄下的應該也會來一部分，唯庫結(jié)沙那一片好似沒甚動靜。老夫也遣人去知會過，也不知會有幾家?！贬筒盘K都看著自家孫女親昵地坐在邵樹德身旁，心情十分舒爽，但說的話卻是在告黑狀，隱隱透著股殺伐之意。

    庫結(jié)沙，就是庫布齊沙漠。那一片也有些水泊和牧場，大概生活著十多個大大小小的部族，嚴格來說他們不歸夏州管，地域上屬于豐州。但實際上豐州也管不了，他們與河西黨項聯(lián)系更為緊密。

    “可是因為河西黨項？”邵樹德問道。

    “正是?！贬筒盘K都道：“大帥，有件事老夫不得不提一下。聽聞靈州某些衙將最近與河西黨項來往頻繁，欲勾結(jié)起來驅(qū)逐節(jié)帥李元禮?！?/br>
    “這幫吃里扒外之徒！”邵樹德一拍桌案，怒道。

    勾結(jié)黨項，驅(qū)逐自家節(jié)帥，這不是吃里扒外是什么？呃，好吧，邵大帥確實有些雙標，事實上他勾結(jié)黨項的本事比靈州的衙將強了百倍，都勾成啥樣了……

    “拓跋思恭已至靈州，得其母族破丑氏收留，委以重任，大帥不可不防。拓跋氏余孽尚有數(shù)萬人，其附庸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至今心向拓跋家的亦不在少數(shù)，大帥宜察之?！贬筒盘K都出賣起拓跋氏那是眼都不眨一下，自己以前還真小看了他，打探消息的能力很強啊，多半在豐州山南黨項、靈州河西黨項那邊都有老關(guān)系。

    “拓跋思恭，某必殺之?！鄙蹣涞抡f道：“嵬才族長，須得做好準備。明年開春后，若局勢有變……”

    邵樹德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很明白了。整備好兵馬，一旦時機成熟，就進入靈州。

    河西黨項既然敢收留拓跋思恭，那么就要有承受代價的覺悟。此時，邵樹德似乎又想到了一個很好的理由：河西黨項劫掠宥州，自己帶兵打過去，似乎也說得通啊！

    朝廷又怎么可能知道河西黨項干了什么事？在黨項人與靈武郡王之間該相信誰，正常人都會做出判斷。

    先過完這個年再說吧，靈州那邊，怕是有人連年都過不好了。

    第030章 祭天大會（下）

    外面還是一片漆黑，不過邵樹德很早便醒來了。

    伸手一摸左右，趙玉不在身邊，這才想起來，今天是祭天大會舉辦的日子，自己已經(jīng)宿到了烏水之畔。

    起身到營中巡視了一圈，隨后回到帳中用早膳。

    餐點比較簡單，豚、魚、雞三味，酸漿、牛乳、粟米粥，邵樹德很快吃完。

    到烏水之畔舉行祭天大會，他帶了經(jīng)略軍七千步卒。這不僅是為了自身安全，同時也有宣示威風的意思。黨項人風氣崇尚勇武，這么重要的聚會，你不拿出點硬實力，容易讓他們滋生輕慢之心。

    經(jīng)略軍大營外，還有許多黨項人扎的帳篷。此時一尊彌藥王的雕塑已經(jīng)立在大地之上，這是提前準備好的，用作祭祀之用。

    數(shù)名巫師薩滿正在這座羊首人身的雕像下跳舞，嘴里念念有詞：“光耀閃閃照乾坤，奮力驅(qū)開眾惡魔，主管降福與降禍?！?/br>
    他們輪番上陣，竟是一晚都沒停歇。

    不過也難怪要晚上唱跳，因為這是黨項人崇拜星辰的禱詞，天明后就不好使了。

    神棍也是個辛苦職業(yè)！

    “大帥，諸部酋豪都到了?！碧爝呾湮?，李一仙走進帳中，稟報道。

    “走吧！”一身戎服的邵樹德起身，在親兵的簇擁下，大步走進了祭祀現(xiàn)場。

    嵬才蘇都、野利經(jīng)臣、沒藏慶香等大酋，外加數(shù)十名小酋，紛紛前來拜見。

    “請入劍門！”一名頭戴面具的巫師大聲喊道。

    劍門是做盟誓用的，即將劍縛于門上，眾人從下面過，進去就是會場。

    祭天儀式，從來就不是單純的祭祀老天爺，從匈奴、鮮卑那會開始，就帶有相當濃郁的政治色彩，這次也不例外。

    巫師的祭祀活動已經(jīng)進入高潮。

    在旁人的指引下，邵樹德抽出一把短劍，插入一頭被綁起的羊脖子處，熱血噴出。

    將劍尖上的血飲盡之后，嵬才蘇都神色肅穆地上前，同樣抽出短劍捅入羊身，飲盡鮮血。

    “可憐的羊，還有牛！”邵樹德站在一旁，看著一個又一個部落酋豪從劍門下走過，在牛羊身上捅了又捅。

    這步儀式走完后，又有數(shù)人上前，抬著一具木制女子雕像，投入一個坑中。

    這一步本來是要用真人的，但邵樹德覺得有傷天和，令以木雕代之。巫師們本不同意，不過看著邵某人帶過來的七千步卒，頓時說不出話，捏著鼻子同意了。

    女子雕像身上被綁滿了荊棘，此時人人拿起一塊石頭，奮力擊去，最后再挖土埋上。

    “大帥?！庇形讕熭p聲提醒。

    邵樹德點了點頭，上前三步，站于坑旁，道：“爾等皆大唐子民，于本帥治下，日后自當勠力同心，不得相互攻殺，聽從本帥之令?！?/br>
    “吾等唯大帥之命是從?！痹卺筒盘K都、野利經(jīng)臣、沒藏慶香三人帶頭下，諸酋豪紛紛拜倒，大聲道。

    巫師適時上前，拿出一塊火焰灼燒過的羊面骨，嘶聲道：“有違誓者，當如此婢。”

    這是巫師的詛咒，在這個迷信的年代，對象又是相對愚昧的黨項部落，效果還是有的。

    盟誓儀式完成后，邵樹德讓人端來了他的大交椅，諸部酋豪按實力分列左右。唔，場面稍稍有些混亂，因為有些人為了爭位置而怒目圓瞪，推推搡搡。離邵大帥越近，意味著地位越高，這是很明白的道理。

    后面的儀式是正經(jīng)的祭天。

    巫師們又拿出了道具，殺牛羊占卜，最后得出結(jié)論：明年牧草繁盛。

    又有一巫師，觀察空中云層，得出結(jié)論：明年大安，然有兵。

    邵樹德在一旁仔細觀摩著，心里則在想：牧草的榮枯、形勢的安定與否，難道是巫師能控制的？他們總有預言錯的時候吧？多錯幾次，信用豈不是破產(chǎn)了？為何還有人信？怕不是如股評家一樣，預測錯了無數(shù)次都不要緊，但凡對個幾次，立刻大吹特吹，粉絲也選擇性遺忘了以前預測錯的事情，紛紛高呼牛逼。

    大概就是這么個樣子吧。

    同時邵某人也覺得，草原的神棍真的耿直，直接給出結(jié)論，不說模棱兩口的話，比后世的江湖騙子更有職業(yè)道德。

    儀式結(jié)束后，自然是烹牛宰羊，大吃大喝了。還有人獻舞，不過不是影視劇中常出現(xiàn)的草原少女跳舞，而是諸部頭人。

    邵樹德含笑看著這一切。大唐的節(jié)帥，應該沒人像自己這般“紆尊降貴”，與草原人如此打成一片吧？要想統(tǒng)治他們，就要讓他們信服，讓他們覺得是自己人，哪怕只是表面上看起來是自己人。

    穩(wěn)固的統(tǒng)治，單靠打打殺殺必然失敗。

    嵬才蘇都、野利經(jīng)臣、沒藏慶香等人紛紛獻舞，跳得還不錯，真是小看了他們?；蛟S，下次可以通過令人獻舞的方式，看看誰對自己不服氣。

    “阿骨打，為何不獻舞？是不是有反意？”大概就是這么個套路，邵樹德覺得很有意思。

    儀式結(jié)束后，就是賞賜與進獻儀式了。

    嵬才蘇都第一個上前，進獻金雕一對、沙狐皮五十張、鹿皮百張、黃羊皮兩百張。這個手筆不小，一般來說不至于如此，但有可能是第一次在夏州參會，所以大出血了吧。

    沒藏慶香眼疾手快，搶在野利經(jīng)臣之前第二個獻上禮物：虎皮兩張、豹皮六張、蜂蜜、蠟、藥材若干，呃，怎么還有虎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