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之謝暉門生故吏遍天下，今日這喜宴也濟(jì)濟(jì)一堂，冠蓋相望。

    午宴后，謝云霜被新郎官接走，謝家人坐在正廳歇下來。

    謝老太太眼角還抹著淚，“霜兒這丫頭在我膝下承歡多年，這一走，我這心里跟空了似的。”

    姑娘們陸陸續(xù)續(xù)都嫁出去了，府上曾孫卻還沒添上來，老太太心里愁。

    二太太黎氏寬慰她，“云朔的媳婦懷上了，今年您可以抱曾孫了。”

    這兩年謝云初堂妹堂弟相繼成親，府里也添了不少新人，黎氏話音一落，那穿著杏色長褙的少婦靦腆地垂了垂眸。

    謝云朔到底是二房的兒子，老太太心里擔(dān)心的還是謝云佑，她眼神嚴(yán)肅地看向謝暉和明夫人，“佑哥兒婚事還不定下來么？”

    謝云舟在謝云佑出事后，已經(jīng)被打發(fā)回老家了。

    府上現(xiàn)如今就是謝云佑在拿主意。

    謝暉夫婦相視一眼沒有說話。

    這廂坐在謝云初身邊的謝云佑耐不住了，慢悠悠往錦凳上起身與黎氏拱手，“二嬸，外頭風(fēng)大，您扶祖母回房歇著吧?！?/br>
    黎氏看出他的心思，瞪了他一眼，“你倒是支使你嬸嬸來了?！?/br>
    謝云佑連忙斟了一杯茶給她，笑著賠罪。

    黎氏明白他的性子，比過去的謝暉性子還要拗，她勸著老太太起身了。

    二房的人一走，廳堂內(nèi)只剩下明夫人，謝暉和謝云初姐弟，并兩個在院子玩地螺的孩子。

    謝暉身子依舊不好，今日是為了宴客勉強(qiáng)出來露個面，等老太太離開，他孱弱的光景便露了出來，坐在那兒咳了許久，謝云初忙問明夫人，現(xiàn)在父親吃了什么藥，怎么不見效，這時，大門口方向奔進(jìn)來一人，風(fēng)塵仆仆，健步如飛，正是齊偉。

    見他臉色凝重，謝云初立即止住話頭，揚(yáng)聲問道，“這是怎么了？”

    齊偉沉著臉先上前朝謝暉夫婦施禮，隨后與謝云初稟道，

    “少奶奶，出了大事，西楚遣人來大晉求和，國書今日晨送到陛下案頭，上頭明明白白寫著，要朝我大晉上貢，且將公主送與我大晉和親，而這和親的對象正是征西主帥咱們二爺。”

    “放肆！”謝暉聞言怒而拍案，發(fā)白的面頰因暴怒而罩著一層明顯的青氣。

    謝云初聽到這，臉色倏忽轉(zhuǎn)沉，她還好生生地坐在這呢，王書淮如何跟人和親，是西楚的公主嫁過來做平妻，還是打算逼著王書淮休妻再娶？

    無論哪一種，她都不可能答應(yīng)。

    謝云初心頭怒火滾動，面上卻還是維持住平靜，“朝廷是什么態(tài)度？”

    齊偉道，“幾位內(nèi)閣大臣并三品以上的朝官正在熱議，近來開了春，蒙兀見大晉有平定西楚的架勢，立即增兵邊境，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為避免兩線作戰(zhàn)，已有不少官員上書皇帝答應(yīng)西楚的要求，休戰(zhàn)和談。”

    謝云初給氣笑了。

    明夫人等人面面相覷。

    謝云佑是個暴脾氣，拔身而起，便要往外走，“我這就回都察院，即便和談，公主嫁給皇親便是，憑什么盯著我姐夫?！?/br>
    謝云佑步子已經(jīng)邁出了廳堂，身后傳來謝暉一聲力喝，

    “回來，你年紀(jì)輕輕，單打獨(dú)斗，誰把你當(dāng)回事，你回來坐下，這樁事交給為父?！?/br>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謝暉身上。

    “父親，您有什么法子？”謝云初正色問他。

    這個時候謝暉就顯現(xiàn)出一代祭酒遇事不亂的鎮(zhèn)定風(fēng)范，以及一家之主的擔(dān)當(dāng)來。

    他捂著嘴咳了幾聲，待平復(fù)過來，臉色清正道，“為父要怎么做，你們都別管，只是一樁，云佑哪兒都不去，無論外頭有什么風(fēng)聲，就在家里守著你娘，明白嗎？”

    謝云佑蹙眉道，“您好歹說個子丑寅卯，否則兒子怎么放心？”

    謝暉沒說話，只拉著明夫人的手重重握了一下，“朝廷眼里只有大局，不會有人在意初兒的感受，但我決不能看著我女兒受辱，夫人，辛苦你坐鎮(zhèn)家宅，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你哪兒都別去?！?/br>
    明夫人看著謝暉鄭重的神色，眼底濕氣彌漫，強(qiáng)忍著淚意道，“老爺，您萬要慎重啊…”

    謝暉將目光挪向謝云初，謝云初細(xì)眉蹙緊，雙手交握垂在腹前，神色怔怔仿佛意識到了什么，謝暉眸色復(fù)雜看著這位模樣肖似喬氏的女兒，想起她少時動心忍性，擔(dān)常人所不能擔(dān)，事事力求做到盡善盡美，心里半是疼惜又半是驕傲，心生悵惘道，

    “你素來穩(wěn)重乖巧，從不叫爹爹cao心，正因?yàn)槟懵犜挾?，爹爹對你?yán)肅之余，也少了一些關(guān)懷，爹爹對不住你?！?/br>
    “但這次的事，爹爹拼死也要為你做主?！?/br>
    謝暉古板執(zhí)拗，決定著他恪守教條，對子女嚴(yán)苛，將面子看的比性命還重，也正因?yàn)檫@一份固執(zhí)認(rèn)死理，他絕不可能接受女兒被人侮辱。

    謝云初眉尖顫了顫，哽咽不語。

    謝暉就在這時緩緩扶著桌案起身，他一時尚未站穩(wěn)，謝云佑和齊偉忙上前摻了攙，他朝謝云佑擺擺手，搭著齊偉的胳膊，蹣跚卻又堅(jiān)定地往外走去。

    謝云初起身久久凝望父親的背影，第一次在那高瘦孤傲的脊梁上感受到了被護(hù)著的安然。

    謝云佑送謝暉出門，折回來問明夫人，

    “母親，可知父親要做什么？”

    明夫人拭了拭眼角的淚，正襟危坐道，“無論他做什么，你都記住，聽他的吩咐守在這里，哪怕就聽他一次，好嗎？”

    謝云佑繃緊的唇角微微一平，沒再說話。

    謝云初坐下來想起西楚這樁事，沉沉嘆了一口氣，前世可沒有這一出，前世孟魯川囂張的不可一世，壓根沒把王書淮放在眼里，為王書淮設(shè)計(jì)圍殺，孟魯川一死，王書淮乘勝追擊，縱然西楚求和，也沒當(dāng)回事，今生卻多了公主和親一事。

    明夫人憂心忡忡道，“在朝廷利益面前，個人恩怨得失不重要，孩子，王國公即便城府頗深，不是任人拿捏之輩，但國難當(dāng)前，這樁事他未必站在你這邊，你要做最壞的打算?！?/br>
    這一點(diǎn)謝云初早想到了，她面色清冷，“王國公自個兒尚且折辱困在皇宮四十年，又何況是我，為了朝廷大勢，委屈我一人，實(shí)在不算什么。”

    至于王書淮，縱使他對她不再像前世那般冷冰冰，在大局之前，他會作何選擇，謝云初也不得而知。

    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謝云初確實(shí)要做最壞的打算。

    謝云佑回到廳堂坐下，臉色決然，“姐，一旦皇帝下旨同意和親，無論是平妻，還是貶妻為妾，我們都不接受，你帶著兩個孩子回謝家，從此我照看jiejie?！?/br>
    明夫人也定定頷首，“這是最后一步，如果王家不保你，你即刻和離回府，你身后還有家。”

    謝云初看著堅(jiān)定的弟弟和溫和的明夫人，心底的怒火慢慢消退，漸漸露出恬靜的笑容來，

    “好，我明白?！?/br>
    比起前世孤擲一注，這一世她確實(shí)有更多的退路。

    她除了是王閣老之妻，還是女子書院的山長，還坐擁無處店鋪商城，一輩子吃穿不愁。

    她怕什么！

    只是躲在謝家也不是她的性子，謝云初坐了一會兒起身，“我?guī)е鴥蓚€孩子回家?！?/br>
    明夫人和謝云佑一同起身送她，謝云佑不放心，請示明夫人道，“母親，我還是跟jiejie一同去王家，我怕王家人欺負(fù)她?！?/br>
    明夫人失笑道，“欺負(fù)倒不至于，更重要的是你父親讓你守在這，你便守在這，先莫亂了陣腳。”

    謝云佑到底不是過去一意孤行的莽撞少年，如今行事也慢慢穩(wěn)重，謝暉離開，他便是謝家當(dāng)家人，闔府女眷都靠他維護(hù)，沉吟片刻，便沒再堅(jiān)持。

    謝云初輕輕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我回去了，看好謝家。”

    謝云初當(dāng)即帶著兩個孩子登車回到王家，彼時王府正門外聚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馬車只能轉(zhuǎn)到垂花門內(nèi)停下，謝云初帶著兩個孩子回了春景堂，吩咐林嬤嬤看好孩子，自個兒入內(nèi)室從八寶鑲嵌柜里取了兩樣?xùn)|西，隨后帶著這兩物大步前往王府正廳。

    五開大間的門庭內(nèi)，烏泱泱聚了一群人，二太太，三太太和四太太與王家?guī)孜幌眿D都等在廳堂口。

    謝云初神色如常邁進(jìn)去，大家望著她均露出疼惜，二太太姜氏先開口，“你祖父去了皇宮，他說叫你別擔(dān)心，等他消息?！?/br>
    謝云初屈膝道是。

    三太太往身側(cè)一圈椅指了指，“先坐著，不管怎么說，咱們都站在你這邊?！?/br>
    國事不是家事，三太太等人縱然有心幫襯，卻也無濟(jì)于事，只能通過這種方式聲援謝云初。

    三位太太坐在上首，謝云初獨(dú)自一人坐在下首桌案旁，坐下后，她從袖口緩緩掏出她與王書淮成親的婚書，并一把匕首，目光平視前方，語氣鏗然，

    “我就坐在這，看朝廷如何安置我?！?/br>
    眾人看著謝云初剛正不阿的氣勢，心中感佩的同時，也紛紛替她捏了一把汗。

    彼時的謝暉，也由齊偉攙著來到正陽門前的御道之上，入正陽門過棋盤街便是官署區(qū)所在的大明門，從大明門始，往前浩瀚無極的白玉浮雕御道一路延伸至奉天殿腳下。

    謝暉雖致仕，身上還掛著魚符，可出入官署區(qū)，入正陽門后，他抖了抖衣袍，輕輕將齊偉揮退去一旁。

    這位四十多歲尚在盛年的前國子監(jiān)祭酒，一身洗舊的素色長衫，孤絕立在大明門內(nèi)的白玉浮雕石拱橋之上。

    他面容消瘦，顴骨高聳，頎長的脊梁如同一截孤傲的竹，直挺挺杵在天地間，太陽西斜，昳麗的霞色噴薄而出，明晃晃的光芒籠罩在他周身如同灑金。

    他張開手臂，廣袖翻涌，迎著漫天的長風(fēng)，緩緩折膝往下一跪，

    “陛下…臣前國子監(jiān)祭酒謝暉有事啟奏！”

    這一聲高亢的呼喊撕裂綿密的風(fēng)聲，帶著嘶啞之色在天地間蕩開。

    瞬間來來往往所有的官吏為之駐足，在他身后的正陽門外，無數(shù)國子監(jiān)學(xué)子并普通士子陸陸續(xù)續(xù)齊聚御道，個個著瀾衫白衣面朝奉天殿方向而跪，聲聲擲地，震耳欲聾。

    “臣等懇請陛下拒絕西楚和談！”

    謝暉骨瘦如柴，左臂強(qiáng)撐在地面，勉力支撐身子，矍鑠的目光緊盯遠(yuǎn)處的奉天殿，繼續(xù)高昂喊道，

    “昔秦皇漢武，橫掃宇內(nèi)，功蓋千秋，無一不是善戰(zhàn)敢為之主，縱蒙兀強(qiáng)敵在側(cè)，我大晉一統(tǒng)四海指日可待，何以踟躕卻步乎？”

    “一鼓作氣，再而三，三而竭，倘若就此止步不前，西楚一戰(zhàn)徒勞無功，如何給天下百姓交待？”

    自有主持和談的大臣聞訊奔來，與他對峙，

    “謝大人，你也是堂堂士大夫，士大夫當(dāng)以天下為己任，何以為了一個女兒，置黎民安危于不顧？”

    謝暉起身怒而擲袍，“我明擺著告訴你，我謝家沒有做妾的女兒，陛下即便要和談，和親還請另擇人選，否則，我便撞死在這正陽門下！”

    那禮部侍郎見他怒發(fā)沖冠，身后跟著一堆學(xué)生，不敢小覷，跺腳道，

    “行，那你告訴我，若蒙兀南下怎么辦？京城幾百萬生民怎么辦？”

    謝暉將寬袍覆在身后，傲然道，“蒙兀屢屢威脅我大晉，與其受其挾持，還不如勠力一戰(zhàn)，那蒙兀斷定我大晉不敢兩線作戰(zhàn)，不一定做了充足的作戰(zhàn)準(zhǔn)備，若就此停戰(zhàn)，國庫白耗，幾萬將士白死了?！?/br>
    “再者，故五胡亂華，司馬氏衣冠南渡，國祚傳承不過一百年，末帝暴虐，百姓浮動，西楚趁亂劫掠宮廷，傳國玉璽至此銷聲匿跡，我大晉立國一百八十年久，天子至今仍乃白板天子，何不乘勢攻下西楚，奪回玉璽，以正傳承！”

    這話一出，四周官吏紛紛駭然。

    太…祖定天下后，先后遣人尋找傳國玉璽的下落，至今杳無音信，有人說是末帝隨瑯琊王氏北渡京城時，將之扔去了大江，也有人說是被西楚人搶掠去了益州，多少年來眾說紛紜，并無定論。

    但大晉立國這么多年，天子行的是自制玉璽，而非始皇傳下來的傳國玉璽，傳聞此玉璽被削去一角，后為人所補(bǔ)，但凡得此玉璽者被譽(yù)為受命于天，而登大位無此玉璽者，被譏諷為白板天子。

    白板天子私下可以議一議，當(dāng)眾說出來，謝暉是頭一人。

    看來謝暉為了女兒，連命都不要了。

    謝暉確實(shí)沒打算活著出正陽門。

    沒有說得過去的理由，說服不了皇帝拒絕和談，故而謝暉蠱惑人心，只道那傳國玉璽被西楚搶了去，這算是將了皇帝一軍，也讓王書淮師出有名，可謂是一箭雙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