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宮腰 第2節(jié)
適才紅姑也是一時嘴快,才不慎說漏。 跟她吵架的夏安,都沒覺出不對,倒是叫這丫頭抓到了空…… 紅姑心里浮起一絲興味,忪忪眼皮,總算肯睜開眼,好好打量面前之人。 而圓桌邊,林嬛也在看她。 因方才的變故,她身上還亂糟糟的。釵環(huán)卸了一地,衣裙也皺皺巴巴。梨花白對襟染上斑斑血痕,扎眼又駭人,越是襯上她白皙如玉的肌膚,就越是驚心。 那些熱衷打殺的護院,都禁不住心生余悸。 她卻泰然如初。 猶自疊手端端坐在繡墩上,不吵,也不鬧,仿佛觀音手里的凈瓶,從容,恬淡,安靜,無需他人普度,自有一種洗心滌慮的力量。滿屋狼藉喧囂,都因她而淡去不少。 燈火暈染她眉眼,春花秋月也落了等閑。 嘈雜的屋子頃刻間安靜下來。 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人說話,連呼吸都放到最輕,唯恐驚擾了什么一般。 想起剛剛對她的折辱,大家都不自覺漲紅臉,訕訕低下腦袋,沒好意思再看,暗地里又忍不住偷偷往她身上瞟,眼睛能睜多大就睜多大。 唯恐那只是自己的一場紅塵虛妄,錯過了就再遇不見。 饒是風月場中閱盡千帆如紅姑,也情不自禁晃了神。 美人,真真是美人。 眾里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莫說一枕春,便是甜水巷所有姑娘加一塊兒,也不及她一個。 怪道外頭那些男人瘋狂成那樣。 這一個月,光是來樓里打探她消息的,就快把門檻踩破。開出的價碼,也是一個賽一個夸張。 相較下,宋廷鈺那三箱珠寶都不夠看的。 倘若林家沒有敗落,這朵名動天下的嬌花,怕是沒人能摘得,也沒人配摘得。 進宮做皇后,都是在委屈她! 怎奈世間好物大多都不長久。 三個月前,北羌興兵南下,邊境戰(zhàn)事吃緊。 最是千鈞一發(fā),需要將士們沖鋒陷陣、保家衛(wèi)國的時候,軍餉卻出了岔子。三萬石糧草運抵邊關(guān),只剩谷殼;上萬件甲胄偷工減料,徒手就能擊穿,刀槍劍戟更是不堪一折。 若非臨近州府尚有軍資余存,這個冬天,大祈怕是要在戰(zhàn)火中度過。 雖說官員私吞軍餉,歷朝皆有,算不得稀奇,然貪瀆至斯,無異于賣國。 朝野上下俱都憤慨,軍中更是聯(lián)名血書,要求討伐這些蛀蟲,以他們的血,告慰北境戰(zhàn)死的英靈。 戰(zhàn)事一畢,鋤jian令便落了下來。 兵部一干人等自是逃脫不得,兵部左侍郎更是在皇城司上門之前,就畏罪自盡。臨終前,還留下一封手書,供出主謀—— 戶部尚書,林行舟。 亦是林嬛的父親,名滿天下的永安侯。 當晚,那些下落不明的贓銀就悉數(shù)從林家后院挖出,書信賬冊一應俱全。除卻這些,還意外搜羅出不少戶部過往貪瀆的罪證,舉國嘩然。 一夜間,林家淪為眾矢之的,痛惜有之,咒罵亦有之,彈劾的奏章都快把御書房淹沒。 陛下為平民憤,穩(wěn)軍心,親自下筆擬旨,褫奪林氏一族爵位。府中男丁收押天牢候?qū)彛靹t交由教坊司暫管,待案情查明,再一并發(fā)落。 而負責審理此案的,正是楚王,方停歸—— 此番于北境之難中力挽狂瀾的關(guān)州團練使。 也是深受此次軍餉案所害,險些折戟沉沙、葬身沙場的最大苦主。 傳聞當時,他被七萬敵軍圍困霧蒙谷,整整三日不得脫身,彈盡糧絕。 北羌派人招安,左右前鋒皆蠢蠢欲動,只他半個字也不聽,揮劍斬了來使,以其血入酒,與眾將士痛飲一杯后,便趁著酒興,率兵直沖匪巢,硬是從刀光劍影中,生生殺出一條血路。 待援軍趕到,霧蒙谷早已淪為人間煉獄。 八千死士戰(zhàn)到最后,只剩十人,個個雙目猩紅,發(fā)指眥裂,指甲縫里都是血。 方停歸更是從頭到腳都叫血水浸透,提著敵將首級,從尸山血海中走出,仿佛閻羅殿歸來的惡鬼。揮劍往山谷之巔一立,獨自一人便鑄成了大祈永不潰敗的長城,垂萬古兮不可越。 敵軍明明還有三萬,占盡天時地利,卻硬是叫他氣勢所駭,直到被趕盡殺絕,都不敢上前。 江北方停歸,自此一戰(zhàn)成名,成了大祈開國百年來唯一一位異姓王。 手握重兵,權(quán)傾天下。 莫說宋廷鈺在他面前連提鞋都不配,就連他母親潯陽長公主,見了這位楚王殿下,也得禮讓三分。 而他,亦是當年被林家打斷肋骨,碾碎尊嚴,如同喪家犬一般驅(qū)逐出京的馬奴。 渺小、卑賤、骯臟。 連月光都不屑往他身上照落一絲冷光。 這就是所謂的“風水輪流轉(zhuǎn)”吧? 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 恐怕林家自己也沒想到,有朝一日,竟會犯在自己昔日最瞧不上的螻蟻手上。 而今舊恨未了,又添新仇,哪怕全天下都想給林家一個機會,方停歸也絕對不會放過他們。 尤其是眼前這位…… 紅姑瞇起眼,笑容意味深長。 時候不早,她也無意再多廢話,撣了撣袖口并不存在的灰,起身對林嬛道:“事已至此,林姑娘再去追究自己是如何來這兒的,又有什么意義?橫豎永安侯府是起不來了,你想擺脫娼籍,也是不能夠。既如此,何不趁自己現(xiàn)在還年輕,趕緊找個得力的靠山,日后也好有個倚仗?!?/br> 邊說,邊朝旁邊遞了個眼色。 小丫鬟會意,端來一碗黑黢黢的藥,放在林嬛面前。甜膩的氣味從碗里飄出,一聞,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玩意兒。 夏安立時警了神。 紅姑卻恍若不知,猶自牽起艷紅的唇角,笑吟吟夸耀:“上好的合歡湯, “你是打算自己喝,還是讓春祺那丫頭替你喝,我準你選。” 此言一出,眾人臉上都多了幾分微妙。 那宋廷鈺什么德性,花巷子里誰人不知? 讀書習武沒他什么事,斗雞走狗、狎妓搏揜,他倒是一樣不落。 還沒正式娶妻呢,后院就已經(jīng)養(yǎng)了一群鶯鶯燕燕。許了名分的有幾人?宋廷鈺自己都記不清,更別說那些“僅供宣泄”的露水情緣。 上月更是鬧出了人命! 那還是一個尋常農(nóng)家女,并非風塵中人,為了給她相依為命的祖母賺藥錢,才進城賣自己的繡品。叫宋廷鈺看上擄走后,一晚上就沒了氣息。 小廝將人丟去亂葬崗的時候,草席子都蓋不住她身上的傷。 甚至還有一條三指粗的金珠鏈子,半露于她鮮血淋漓的兩腿間…… 農(nóng)女的祖母哭斷了腸,拖著病歪歪的身子上衙門討公道,卻只討來一頓打,回家沒兩天便咽了氣。臨走前,都沒來得及給孫女安葬。 而罪魁禍首還在摟著新歡快活,抱怨那農(nóng)女不解風情,抓傷他耳朵。 這樣的禽獸,若真從了他,還有命回來嗎? 夏安當即就炸了毛,指著紅姑鼻子破口大罵。 紅姑壓根不理她,只苦口婆心地勸林嬛:“你早晚是要伺候人的。與其把身子給那些無能的販夫走卒,不如留著,為你們林家謀一條生路。把宋世子哄好,搭上長公主這條人脈,何愁救不了你父兄?” 說完,又冷下臉敲打:“做人吶,貴在自知。你如今這條件,是個人都得遠著你。宋世子肯頂著皇權(quán)威壓收你的房,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賜,你該感激才是。倘若連這點價值也沒有,你們林家才是當真走到頭了。我說得可對?” 林嬛果然捏緊了拳,櫻紅的唇瓣抿成一條筆直的線,能清楚地看見下巴在輕顫。 可最后,她也只是松開手,無力道:“紅姑說得不錯,以我如今的身份,宋世子肯要我,的確是我的榮幸?!?/br> 夏安:“姑娘!” 林嬛閉上眼,沒有應聲。 濃長的眼睫在眸底投落暗色弧影,本就不甚明朗的臉色,更添一抹前途未卜的空茫。 紅姑不由哂笑出聲。 她們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姑娘啊,最沒意思了。 面上瞧著風光無限,實則不過是家里按同樣的模子雕琢出來的傀儡,漂亮,端莊,得體,卻獨獨沒有自個兒的心,開懷了不敢縱情歡笑,受了委屈也不能隨意痛哭。 有權(quán)勢滋養(yǎng)的時候,尚且還能高高供奉在神龕之上,享萬人追捧; 一旦失勢,就只能任由風雨踐踏,連最簡單的反抗,都不知該從何做起。 這丫頭尤甚。 還記得宮宴上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就是這般規(guī)矩識禮,一舉一動都標準得跟有尺子在邊上比著一般。上前行叩拜大禮,腕上的一對玉鐲都不帶響的。 奉昭公主有意拿她生母早逝之事做筏,笑話她是天煞孤星,早晚要克死全家,她也能為所謂的“大局”,咽下這口氣,還笑著反過來幫人家打圓場。 真真就是個面團子,半點氣性也無,哪怕沒有抄家這一茬兒,也注定只有被人拿捏的份。 想她剛來樓里那會兒,自己還曾擔心她會想不開,做出什么傻事,特特讓人把她屋里的尖銳之物全部收走,簪花釵環(huán)也都磨圓磨鈍。而今再看,倒是她杞人憂天了。 紅姑搖頭失笑。 事已辦妥,她也沒興趣再多糾纏,擺擺手,讓護院過去“幫”她吃藥,便轉(zhuǎn)身往外走,想回屋補個回籠覺。 然也就在這時候,那個跟面團子一樣的人忽然開口,不咸不淡地補了一句:“但這樣瞧上我的,似乎還不止宋世子一個,那位調(diào)我來這里的人,只怕也不容小覷……” 紅姑瞬間僵在原地。 從教坊司調(diào)人絕非易事,更何況還有圣旨在前,尋常人根本做不到。而能做到的人,目的自然不會單純…… 屋里再次安靜下來,比剛才還靜,還要冷。 蓮臺上燭火的光暈,都因周遭氣氛而壓小一圈。 “你什么意思?”紅姑冷聲質(zhì)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