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香茗
法顯頓住,略微顫動一下眼睫,有雨水落到他眼簾上,身上,淺色的僧袍被雨水濡濕成深色。 很是巧合出來閑逛都能碰到法顯,心念稍轉(zhuǎn)也就明白了原因。 突逢下雨,他今日的講經(jīng)被迫中斷取消,這才從禪院外的方向趕回來。 他站在雨里沒動,細(xì)雨零落在臉上,凝成水珠順著面部輪廓跌落下來。 很快,僧袍又濕了一片。 花千遇輕輕摩挲著傘柄,慢悠悠地說:“法師沒帶傘??!” 這話聽著像是關(guān)切的問候,動作上卻沒任何想要表示借他用傘的意思。 如實(shí)便是看人淋雨的風(fēng)涼話。 法顯道:“未曾料到?!?/br> 沒想到會下雨就沒拿傘,況且陰晴變幻的山雨也不會多大,離禪院又近便不必多此一舉。 明他話中之意,花千遇微聳肩,反正淋雨的人不是她。 她沒要幫忙的打算,法顯也不會一直被雨淋,抬步向前走,高聳的天王殿外便是游廊。 進(jìn)到游廊里風(fēng)雨一止,法顯抬手拭去臉頰雨水,頭頂短短的青發(fā)茬里亦凝有不少水珠,晶亮剔透。 花千遇的目光自他頭上滑過,那茸茸的手感還殘留在心里。 雨水潺潺從腳邊流過,鞋都有些微濕,故也撐傘走進(jìn)深長曲折的廊道里。 法顯看她一眼,目光在她傘上稍做停頓。 顯然是在疑惑淋不到雨為何還要撐傘。 花千遇挑眉,扔給他一個要你管的眼神。 常言道屋內(nèi),房下?lián)蝹銜姑梗呀?jīng)足夠倒霉了,也不怕這點(diǎn)霉運(yùn)。 她一向隨性而為,法顯也沒過多在意。 一時無話,兩人往回走。 氣氛沉靜,天地間只有嘩啦啦雨水傾瀉聲,白茫茫的雨霧彌漫在庭院里。 花千遇的目光在院內(nèi)晃悠一圈,又落在法顯身上。 他神情靜默,眸子微微低垂,眼簾垂出一道折,眼睫上凝著水汽,看上去濕漉漉的。 走近一些,扇骨上水滴連成線,滴在他肩膀上暈開水色。 花千遇稍稍移開傘,想了想開口問道:“法師講經(jīng)快結(jié)束了吧?” 法顯點(diǎn)頭:“方丈說問初師父處理完南岳城的事后,不日就會回禪院?!?/br> “離開南山禪院后法師想過要去哪嗎?” 法顯一滯,抬眼看她。 花千遇姿態(tài)悠然的站著,微抬首看向他,唇邊甚還浮著一絲笑,給人的感覺卻是漠然。 眉間閃過一絲悵然,不知如何去開口。 他離開天臺寺是為去寧州找尋她,如今人找到了,自然是她去哪里,他便跟去哪里。 只是她這話里暗藏的意思,分明是要和他分道揚(yáng)鑣。 早料想過她會問此事,沒成想會這般快。 法顯垂眸,順應(yīng)心意回道:“心之所向,身之所往?!?/br> 花千遇眉頭微微一皺。 明知法顯不會說她想要聽的回答,可親耳聽到他篤定的答復(fù),猶覺得棘手。 要甩掉他恐怕不是一件易事。 她有預(yù)感讓法顯放棄會很麻煩,卻未料到真正發(fā)生時會這般艱難。 廊道不長,走到盡頭時又是一片雨幕,過一段路后才會到下一處擋雨的廊檐前。 法顯抬步踏進(jìn)雨里。 看他身上都快濕透,花千遇才良心發(fā)現(xiàn),分給他一半的傘。 法顯轉(zhuǎn)頭看她,唇畔微彎出柔和的弧度。 花千遇看他臉上的笑,眼神飄忽,找個借口道:“讓人瞧見我讓法師淋雨,會顯得我多不義氣一樣?!?/br> 你講義氣嗎? 法顯默了默。 見他眼中之意,花千遇惱火道:“你那眼神是幾個意思?!” 法顯眼中笑意加深:“施主很好。” 知道他想蒙混過關(guān),花千遇就是吃這一套,極其不要臉的哼聲道:“明擺著的事,還用你說?!?/br> 法顯輕笑著搖頭。 兩人并肩步行在雨里,雨水滴濺到傘面發(fā)出輕響。 法顯身量修長挺拔,比她高出一個頭還多,給他撐傘手要舉很高,便不停調(diào)整角度擋住迎面吹來的風(fēng)雨。 看她撐傘辛苦,法顯主動道:“貧僧來吧。” 花千遇也沒拒絕,法顯接過傘穩(wěn)穩(wěn)擋住落下的雨。 默默看他一眼,長得高就是有好處。 兩人回到客居樓,法顯的僧袍還是淋透大半,衣袍下擺還在往下滴水。 他撐傘時把傘都移到她頭上,自己倒是沒擋住多少。 “法師快步換衣裳吧?!?/br> 短短叮嚀一句,朝他伸手要傘。 法顯沒動。 花千遇奇怪的看他一眼。 沉默半響后,躊躇道:“不知春的茶葉已制好,施主要嘗一嘗嗎?” 花千遇一愣,隨即笑道:“法師還真是和我心有靈犀?!?/br> 法顯不解。 這心有靈犀所指是不知春的茶葉? 他不會知對花千遇來說就是瞌睡蟲來有人送枕頭,想附庸風(fēng)雅就有人泡茶,是多愜意的一件事。 “那就麻煩法師了?!?/br> 她改道拐進(jìn)法顯的禪房內(nèi),自覺找個地方坐好。 法顯將傘合上放到門外墻角。 他走近房內(nèi),花千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頓時有些后悔起來,她來早了應(yīng)該等他換好衣裳再來。 一想到,法顯要在內(nèi)室換衣裳,她就在外面坐著心里便覺得稍顯局促。 法顯的態(tài)度倒是坦然,拿了干凈的僧袍到內(nèi)室換好,其后又忙著準(zhǔn)備山泉水,茶餅、茶爐、杯盞、紫砂壺等等器具。 茶爐里放進(jìn)石炭點(diǎn)燃,紫砂壺里注滿水,架在爐火上慢煮直至沸騰。 水至一沸如魚眼鼓動,自茶餅上撕下曬干的茶葉,放入茶盞里注入沸水洗茶,將洗好的茶葉放入紫砂壺內(nèi)繼續(xù)煮。 法顯空出手來取了一支白旃檀點(diǎn)燃,搖去點(diǎn)點(diǎn)火星,煙絲如縷,裊裊升騰。 氣息清淡而內(nèi)斂,聞著都讓人覺得舒服。 花千遇湊近檀香,用手扇了扇,煙氣飄散在空中,香氣絲絲入扣。 “你們和尚都挺喜歡焚香的?!?/br> 法顯抬頭,含笑道:“香可以理氣,人有七竅,香入七竅,所以香亦可開竅,時常焚香會對身體有益處。” 他將白旃檀插入香爐里,撤開的手一頓,頸間有一股輕柔的氣流拂過,與此同時他能明確感知到有人在他身后,離的很近。 花千遇抽著鼻翼,聞著他身上的氣息,溫和雋永,氣味淡雅,令人有種別樣的心醉,好似聞不夠。 不同于無念身上水沉香微涼的清淡,檀香息更多的是溫潤潤的感覺。 明曉她在做什么,法顯的身體微微一僵,轉(zhuǎn)過頭正對上花千遇流波瀲滟的眸子。 空氣陡然間陷入沉寂。 彼此間,有一種奇異的曖昧感漸漸彌散。 花千遇恍惚一下,她似乎陷入一片無底之深的墨海里,繾綣和柔情拖著她下陷。 “咕嘟咕嘟……” 突如其來的噪音打破了沉靜。 紫砂壺里水滾如騰波鼓浪,水已叁沸。 花千遇猛然驚醒,移開目光后退幾步,眼神閃爍過尷尬,摸著鼻尖道:“抱歉,失禮了。” 心間暗罵自己腦抽了,才會去聞一下法顯身上氣息和白旃檀哪個更好聞。 過叁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 再等下去就誤了最佳的時刻,法顯微搖一搖頭,忙著倒水泡茶。 兩茶盞里倒?jié)M茶水,杯中輕霧縹緲,澄清碧綠,芽葉細(xì)嫩舒展的飄在茶水里。 一股淡淡的茶香味縈繞而來。 還未入口,她便覺得味道會很不錯。 法顯把一盞茶放到花千遇面前:“施主請用。” 她端起茶杯吹散熱氣,喝之前想到一個問題,問道:“不知春可是我們一同采摘的?” “正是,施主采摘的茶葉都被禪院內(nèi)的師兄弟制成茶餅,現(xiàn)放在茶房內(nèi)儲存。” 花千遇哦了一聲,這才輕抿一口茶,滋味甘醇可口,微苦后回甘有一絲淡淡清香。 她很滿意這盞茶,倒不是突然喜歡上茶,主要是親手采的茶葉喝起來別有一番成就感。 屋外風(fēng)雨琳瑯,似喧又寧靜到不可思議。 花千遇心情悠然,慢慢啜飲著茶水。 青煙薄霧后是一張低眉斂目的溫和面容,修長手指端著茶杯,送到唇邊飲下一口茶,雙唇微潤。 此情此景有幾分熟悉感,略一回想,在墨家時法顯也給她泡茶喝,心底不禁有些遺憾起來,今時不同往日,恐怕這是他們最后一次對坐飲茶了。 垂落的長睫掩下眼里的深沉。 一杯茶已盡。 法顯又給她續(xù)上一杯,溫言道:“貧僧這里還余留的有茶餅,施主若是喝的習(xí)慣,可拿回去煮茶喝?!?/br> “謝過法師美意,我素來不喜喝茶,茶餅到我手里指定放霉,還是法師留著吧?!?/br> 除了喝不慣茶的味道,最大的原因是沒那閑工夫慢悠悠的生火煮茶,若是口中干涸,還未等茶煮好,便已渴的不耐煩,還不如直接喝白水。 像她這種又俗又糙的人,注定做不成高雅人士。 看她拒絕,法顯也不勉強(qiáng)。 花千遇又抿一口熱茶,舌根泛甜時想吃些點(diǎn)心去中和,感嘆道:“如果有糕點(diǎn)就更好了?!?/br> 只不過法顯的禪房比掃過的大街都干凈,定然不會存放吃食點(diǎn)心。 環(huán)顧一周的目光收回時,瞥見香案上有一個油紙包,立即想到今日姜寧送給法顯的燒餅還沒有吃。 花千遇歡喜的把那一包燒餅?zāi)脕怼?/br> 見她起身,法顯抬眸去看,青蔥玉指利索的解開油紙,這才恍然明白,她拿的是他隨手放在屋內(nèi)的燒餅。 幾張皮薄松脆的燒餅赫然入目,約兩個巴掌大,上面撒著一圈黑芝麻。 她也不和法顯客氣拿起一張就啃,口感微軟有些硬,味道還不錯,若不是放涼了應(yīng)該會更加酥脆。 想到姜寧說燒餅里有白糖汁,又往里咬了一大口,香甜的糖汁混合著酥皮,口味更加有層次感。 吃多了就有些膩和上一口茶,正好沖散甜膩感。 法顯定望著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燒餅,突然就沉默了。 燒餅配香茗,粗中帶雅,也只有她想的出來。 花千遇發(fā)覺他望視的目光,以為他也想吃,動手撕下一半遞過去。 “喏,你的燒餅?!?/br> 法顯:“……” 他默默接過燒餅,在她催促的目光里撕一片放入口中。 花千遇尋求認(rèn)同的說:“好吃吧,就是放涼不脆了,若不然會更好吃?!?/br> 法顯喉結(jié)滾動咽下口中食物,緩緩道:“好吃?!?/br> 隨即,他想到姜寧下山一事。 最初心有疑慮花千遇是對無念有意才頻繁接近,直到姜寧下山,以及她否認(rèn)傾心無念,他才發(fā)覺事情沒那么簡單。 為情所擾讓他失去明確判斷,險些忘記花千遇是個冷心薄情的人,怎會輕易對見過幾次面的無念動心,接近他恐怕另有目的。 “施主讓姜施主下山是為查無念禪師?” 花千遇微一怔,為他突然變換的話題所詫異,更讓人猝不及防的是,他所言不錯。 法顯幾乎不過問她們的事,也鮮少和無念接觸,僅憑借一些細(xì)微末節(jié)的小事就能察覺出端倪,洞察力果然不一般。 思量片刻,斟酌開口道:“無念的身世不簡單?!?/br> 法顯心神微動,問道:“施主何出此言?” 他隱約猜想到許是和洗髓經(jīng)有關(guān),她們來南山禪院不正是為此事。 只是,他整日忙于講法宣道,也未留心她們暗地里籌謀到哪一步。 花千遇沒回答,唇邊反而勾出一抹笑,高深莫測的說:“法師等著看好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