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青竹黃花
太陽的絲縷光芒,緩緩?fù)鞣交?,整片天空黯淡下來,霞光暈染半邊天幕?/br> 這時有個小沙彌跑來知會花千遇,說無念回來了。 她立刻就去了一趟藥堂。 寬闊的院落里忙碌暫歇,不見來往的僧人,只有林立的藥架和藥罐各類用具。 “沙沙……” 幽靜中傳來細(xì)微的摩擦聲響。 花千遇抬目一掃,有一個僧人正在不緊不慢的掃地,等青磚地上的灰塵落葉都清掃干凈,才放下笤帚。 一雙平靜無波的眸子望來。 身影披著霞光,出塵驚艷到像留不住的煙花。 花千遇望入他清澤般的眼里,勾唇笑道:“大師我又來了?!?/br> 這個又是說上午她已來過一次,只是無念不在禪院。 無念垂首施禮,淡淡道:“施主找貧僧可是有事?” “也沒什么事,不過出色的人總是傾向于和同樣出色的人交流,所以我才又來找大師親近?!?/br> 花千遇不要臉的往自己臉上貼金。 無念沉默一瞬,道:“施主請坐吧?!?/br> 兩人落坐后,院里的僧人立刻就端來一壺茶,給兩人各倒上熱茶又施禮退下。 這不過是兩人第叁次見面,花千遇無半分生疏,語氣熱絡(luò)的說:“今日我來藥堂找大師,若凈說大師不在,可是又下山給村民治病了?” 無念點頭。 修長的手指握起杯,輕啜一口茶,繚繞的白煙霧氣后是他清冷到近似渺茫的臉。 “大師看來也挺繁忙?!被ㄇв鲇猪槃莸溃骸皝矶U院五年大師可有想過家鄉(xiāng)?” 她刻意在五年這兩個字上稍作停頓,去觀察他的表情。 無念的眼微微垂落,神情倒是沒任何變化。 “貧僧即已出家,便不會留念往事?!?/br> 他抬眼,洞悉的目光望向花千遇:“聽聞今日滄溟宗的弟子和施主在達(dá)摩院前起了爭斗,禪院乃清修之地不適合刀劍相向,若幾位施主間有何沖突,還望下山去解決?!?/br> 不想禪院被斗爭所擾亂,唯有她們早日離開。 明白他話中意,花千遇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嘴角,略微愧疚的嘆氣:“我們和滄溟宗確實存有一些誤會,貿(mào)然動手實屬不該,讓禪院內(nèi)的大師們見笑了,現(xiàn)在誤會解開,自然會相安無事?!?/br> 她又遺憾的望向無念,善解人意的說:“我等來禪院打擾數(shù)日也是時候該離去,不過法顯法師還要在禪院講法,等結(jié)束后自會跟他一道而回?!?/br> 她的理由合情合理,讓人挑不出毛病,想到她們一時半刻不會走,無念也沒再說什么。 花千遇瞧他不愿多言的樣子,緩緩又道:“法顯法師修佛法,立誓引眾生向善,渡世間苦厄……大師又為何要修禪呢?” 話鋒一轉(zhuǎn),目光也在這忽然間語氣的改變中,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這個問題異常高明,若問為何而出家,無念不能說謊卻也可以敷衍過去,但是問他為何修禪,就能從他給出的答案里窺得端倪。 當(dāng)一個人不愿意回顧曾經(jīng)的歲月,要么在逃避,要么在隱藏。 看他的回答更傾向于哪一個,前者多半有愧于人,不敢再去面對往事,后者大概率是身負(fù)血案,所以才會隱藏身份,恐遭來殺身之禍。 歷史上有命案的殺人犯,逃到深山老林出家當(dāng)和尚躲避官府追查的不在少數(shù)。 無念扣著持珠緩緩捻動起來,啟唇念了一句佛偈。 “青青翠竹,悉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br> 此句佛偈是禪宗內(nèi)較為有名的一個偈子。 常用于表達(dá)開悟,其意為法不向外而求,一切世間的事,處處都可以使你悟道,所以禪宗的人常以此為引表明,世間法皆是佛法。 “禪無處不在,無時不在,是四季、是高山、是流水落花,亦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說的境界,當(dāng)徹底感悟到時,禪是實際的,平凡的,又是生機(jī)勃勃的?!?/br> 聲音清冽低沉,如雪水過澗似有奇異的穿透力,能讓人透過語言看到滄海萬象。 無念抬眸,靜淡的眼底里隱約流動著慧光,以一句玄妙精髓的話作為總結(jié):“禪不需要修,它就在我們身邊,在這世間萬事萬物之上?!?/br> 花千遇怔然,臉上明晃晃的寫著兩個大字。 不懂! 感覺她聽了很多話,又似乎什么都沒聽。 那雙含水盈波的明眸里已沒了方才的妖意,只剩下挫敗和微微的茫然。 棋盛一招,總歸是讓人心情愉悅。 無念唇畔微微一彎道:“施主沒聽明白也無妨,禪的妙趣往往就在這似懂非懂之間?!?/br> cao特么的似懂非懂! 這和尚就是故意的。 花千遇心里那個氣啊,不僅什么線索都沒套到,還被人耍了。 他這話只有一個意思,禪不需要修,也就沒有為什么修禪一說。 似是而非,含糊其辭,真讓這群和尚玩明白了。 花千遇臉色變換,陰晴不定,最后忽地笑了出來,笑聲里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既然無念看出她是來探底,索性也不遮遮掩掩,直接正大光明的發(fā)問。 “說實話我對大師挺感興趣的,不知大師家住何處,俗家名諱,父母何許人也,家里良田幾畝,可有房車,是否曾有過婚配啊?” 無念:“……” 他沉默了良久,眼瞳微地轉(zhuǎn)動一下,突然道:“適時該敲鐘了,貧僧就不多奉陪?!?/br> 隨后,站起身向花千遇深深合十施禮。 頭低垂,唇就點在指尖之上。 禮行的深了,也有種悲天憫人的意味。 花千遇挑眉,似笑非笑的說:“我和大師一同去。” 無念看她,嘴唇翕動一下看樣子是想要拒絕,后也沒道出口,可能是想到她若執(zhí)意跟隨拒絕也全無用處,便也只能默許他的舉動。 兩人一前一后出了藥堂,往鐘樓去。 余霞成綺,樓臺砌金。 一個月白色身影越光踏影,走過巍巍紅墻,穿梭在幽靜的廊道里。 法顯又去找了一次方丈。 方丈禪房前。 小沙彌恭敬的說:“法師請進(jìn)?!?/br> 法顯微點頭,跨入進(jìn)門眼前光線霎時黯淡,屋里簡潔素凈,矮案上燃著一盞燈。 燈下是一個淡然閑適的老僧,正在剝炒好的花生,面前已堆高滿滿的淺殼。 隱安剝開一?;ㄉ?,揉去細(xì)脆紅皮扔到嘴里,嚼著花生仁說:“法師所來何事?!?/br> 法顯合十,露出笑顏道:“貧僧又來麻煩方丈了?!?/br> “麻煩……” 隱安剝殼的動作一滯,搭著眼皮斟酌這個詞匯。 “聽著確實讓老僧有一種不太妙的預(yù)感。” 他抬眸望向法顯,撫去手掌上的碎屑,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含笑道:“法師請說?!?/br> “今日在達(dá)摩院前的爭端方丈應(yīng)該早已耳聞,貧僧未能及時制止擾了禪院的清凈,亦是難辭其咎?!?/br> “故此,前來請罪?!?/br> 隱安不在意的揮手道:“法師嚴(yán)重了,心有戾氣怒極出手,便是佛陀在世也難消止,怎又怪得了法師?!?/br> “老僧倒是對法師口中的麻煩感興趣,法顯言明道來吧?!?/br> 法顯定望他一眼,躊躇道:“未免再生事端,貧僧許諾了滄溟宗的弟子一個條件,讓兩位施主也進(jìn)達(dá)摩院?!?/br> 空氣靜了一息,火光輕晃搖曳。 隱安不語,燈光照亮的眼縫里閃過一抹精光。 氣氛逐漸壓沉。 方丈開百年先例讓俗家弟子進(jìn)達(dá)摩院,以是頂著禪院眾僧人的壓力,實屬不易。 他的要求確實過分了。 法顯捏了捏持珠,緊繃起心弦又道:“方丈若能應(yīng)允,貧僧愿答應(yīng)方丈一個同等重的條件……” 他所提的事本身就是重中之重,而他所承諾的條件,幾乎等同于任何一個條件。 只需要隱安一句話,就可讓他付出巨大的代價。 他還真敢開口。 “確實?!彪[安搖頭嘆息,聲音里卻有些許無奈笑意:“法師,真會給老僧找麻煩?!?/br> 法顯唇邊略帶著苦笑。 隱安沒當(dāng)即回答,反而指著花生邀請道:“法師也吃點?” 法顯搖頭,垂目等待結(jié)果。 “也罷,掖著藏著他們也會想方設(shè)法進(jìn)去,不如廣開大門讓其進(jìn)去找,找不到自會離去,到時謠言傳聞不攻自破,禪院也能重新恢復(fù)清凈。” 隱安拍干凈身上的碎屑,自取了一張油紙,往里抓幾把花生,封好后遞到法顯面前。 “老僧的條件就是,法師將這剩下的花生拿回去吃了?!?/br> 法顯怔怔地抬頭看他,眼里浮現(xiàn)難以置信。 見他不來接,隱安把花生放到他手里,輕拍了拍,神情間的智慧曠達(dá)使人敬仰萬分。 “老僧都快入土了,還能有什么事需要法師來做,如果有的話也就是麻煩法師來撒一抔黃土,燒叁炷香?!?/br> 他所言其實夸張了,五十多歲的年齡,再加上硬朗的身子骨,再活個二叁十年也不成問題。 善意如蓮花綻開,溫暖人心又蘊(yùn)含堅韌的力量,法顯會心一笑。 所有的恩情盡在不言中。 “好?!?/br> 他拿著花生走出方丈禪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