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悟道
清觀將黑白棋子都撿回棋盒里,過程中法顯苦思冥想良久,也不得其悟。 這種半知半解的情況很吊人胃口。 他尋求的目光看向清觀,依賴的問:“師尊能否再為鑒真解惑一二嗎?” “為師只知其理,卻也參不透其意?!鼻逵^遺憾的搖頭,又道:“此番解意不是為師先悟到的,是你明世師叔祖?!?/br> 法顯稍感詫異,遂想到明世也是因情所困,便又了然。 “一切法無常無我,無情無欲,明世卻悟到無情的終點是有情,可惜的是只差一線就悟到有情至愛的佛法,而這一線間相隔著生于死,最終也沒有明悟?!?/br> “他圓寂之后,將解悟傳給為師的師兄,也就是明世的弟子,師兄不負(fù)師命為尋的這一線之機(jī),踏遍山河游歷四方也未看透,臨終前又傳授于為師?!?/br> 道完這一段話,清觀疲倦的閉了閉眼,長嘆一聲:“如今為師也沒這個機(jī)會了?!?/br> 當(dāng)他抬眼看向法顯時,眼底的倦怠消失無蹤,轉(zhuǎn)變成朝陽般的光亮,欣慰又有一種莫大的喜悅。 “佛說眾生皆苦,愛欲則又是一切苦的根源,要得解脫必須滅絕愛欲,才能涅槃圓滿往生極樂,生之時如果真的可以滅絕全部愛欲,為何滅度才得圓滿?不是沒有高僧大德想過這個問題,可是沒有人能給出答案,直到明世提出有情至愛的佛法,這條苦修之路好似有了轉(zhuǎn)機(jī)?!?/br> “寺內(nèi)的弟子都說明世為情所困,修為停滯不前,為師倒是認(rèn)為他走了一條還沒有僧人走的全新的修道之路?!?/br> 清觀一貫都風(fēng)輕云淡的語氣略帶顫抖,聲音中有顯而易見的激動之意。 他看著法顯,睿智的眼睛里閃著波光,那是對至高無上佛法的虔誠渴求,又道:“佛恐怕也知道人活著很難完全離欲,獲得最終的解脫,所以才描繪出一個逝世后的極樂世界,如此說來有情至愛的佛法是合理的,只是至今還無人能夠參悟,得到證實?!?/br> “鑒真你卻是有這個可能?!?/br> 清觀的神情變得莊重,語氣都嚴(yán)肅不少:“悟道的前提便是要深陷情劫,很少會有僧人甘愿冒險,因為一旦陷入便會有萬劫不復(fù)之憂患,你的情況卻是恰巧符合?!?/br> 說著眼神忽然間就深邃渺茫起來,聲音低了下去,喃喃念著:“難道這是天意……” 師祖和明世的情況如能說是巧合,那么到法顯時就像是一種因緣和合的必然,幾人皆是天賦出眾,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偏卻都執(zhí)于情,很難不讓人聯(lián)想到一起。 法顯被他這一番言辭說的醍醐灌頂,多日來一直都沉郁的心境,也豁然開朗起來。 他彎唇笑了笑:“不管是不是天意,鑒真都愿試一試此道。” 這是唯一讓他能去愛她,又不用放棄修道的方法。 法顯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清觀深感喟嘆的同時,又免不了隱隱擔(dān)憂,他能否成功悟道,轉(zhuǎn)念間又想通了,命數(shù)也是定數(shù),順其自然便好。 法顯這時也明白師尊問他如何破解情執(zhí)的用意,是為了破除他的心魔。 不覺心頭一熱,真切的感動涌入肺腑,師尊待他極好,猶如生父,遇他做事不妥當(dāng)也從不妄加斥責(zé),而是會在合適的時機(jī)給他指點迷津,這般恩重如山的情義怕是一生都難以償還。 法顯眉眼低垂,恭敬的合十施禮:“多謝師尊的教誨?!?/br> 清觀笑了笑,眼角幾道皺紋更深刻,面上有幾許慈悲:“迷時師度,悟時自度,你我?guī)熗揭粓鲆彩菓?yīng)該的何必言謝。” 他又道:“心魔從心而起,自心而滅,找到那位施主消除心魔,你自然也就會明白何為愛,何為有情至愛的法門?!?/br> 他曾對花千遇說過,佛于非佛只在一念之間。 這一念,不是讓她親手?jǐn)財嗲槟?,而是陪著法顯走完成佛之路。 可是花千遇偏偏選擇了最簡單粗暴的方法,直接斷絕情意,冷酷的把法顯往成佛路上推。 對此,清觀也做了兩手準(zhǔn)備,如果花千遇冷酷到底拋棄法顯,他會為法顯解悟,讓他去找到她。 或者花千遇對待法顯無法割舍,這就更好辦了,讓她們一同離開去尋找有情至愛之道。 不過,花千遇的選擇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即便只有一面之緣,再加上旁人的敘述,他也知曉花千遇的性情,清醒,聰慧,與眾不同。 她必然會選擇第一條路,自認(rèn)為最簡單,最有效的。 清觀長嘆一聲:“你且去吧。” 法顯一滯。 心頭陡然沉重起來,師尊話里這個去,不是單純的表示去回的意思,而是…… 有去無回。 “為師會讓戒律院解除對你的禁閉由你下山……” 話語一頓,清觀看他的目光蘊含著不舍,還是豁達(dá)的笑著說:“如果能等到你回來,天臺寺為師也就能放心的交給你了。” 法顯心底清楚,他為何說如果。 如若無法悟道成功,即便不被心魔所噬,他也沒有臉面再回天臺寺。 最重要的一點,他找到花千遇的時候,會再有勇氣去離開她嗎? 他不清楚。 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個破戒又不能得悟的弟子,已無資格去繼承天臺寺。 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見到。 法顯心頭酸澀,隱約熱淚盈眶,咽一咽嗓子,有些哽咽的聲音:“師尊……” 清觀看向他的眼里漾著淡淡的暖意,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慈祥靜和。 這張清癯枯瘦的面頰上被歲月刻滿了皺紋,每一道溝壑細(xì)紋,都伴隨著他的成長早已刻進(jìn)心底。 往昔的種種一同涌上心頭,師尊的關(guān)愛和教誨,菩提樹下經(jīng)久累月的禪機(jī)解悟,他溫暖又慈悲的掌心撫摸著他的頭給予安慰。 這所有的一切,幾乎讓他有一瞬間要放棄悟道的想法。 他曾以為,他會肩負(fù)天臺寺,弘揚佛法引世人向善,以不負(fù)師尊多年的教導(dǎo)。 如今他卻困于情障,將師尊的厚望置之腦后,即便如此悖逆師恩,師尊也未有半句責(zé)怪,更覺心里難安。 清觀教養(yǎng)他多年,見他神色間的變動就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又道:“為師會一直等著你回來?!?/br> 此番話也是再給予他充足的信心,他信他會回來,他更是不能辜負(fù)師尊的期望。 動搖的念頭全都消散,心也變得堅定起來。 法顯起身跪在清觀面前,重重叩首,拜了叁拜。 清觀神情一柔,伸出手來慣性的想要摸他的頭,待看他清雋成熟的臉時,猛然間意識到當(dāng)年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已經(jīng)長大了,在空中的手一頓,轉(zhuǎn)而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去吧?!?/br> 法顯垂下眼簾,酸意由心入眼,眼里的熱淚快要控制不住的落下來。 他拜別清觀之后,從舍利塔里出來,回到禪房內(nèi)收拾行囊。 花千遇走時說要去寧州。 北燕國疆土遼闊,從渝州到寧州需經(jīng)過豫州,西州,嶺南,才能到達(dá),路途遙遠(yuǎn)有幾千里,所需數(shù)月才能到達(dá)。 寧州位處北燕西南邊陲,屬十叁州之一,險峰峽谷縱橫交錯,多江河流域,城池俱多,地域廣闊,若想找一個人實屬不易。 現(xiàn)在他也想不到該如何去找人,只能到了寧州后再做打算了。 她早已出發(fā)一月多,根據(jù)路程推算,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離開豫州,正在前往西州的方向。 法顯規(guī)劃好路線,行囊也都收拾妥當(dāng),當(dāng)天午后戒律院就消除了禁令。 眾弟子雖不明所以,總歸還是高興的,法顯不用在無罪崖繼續(xù)面壁思過。 欣喜之情還未維系多久,便得到法顯又要離寺遠(yuǎn)行的消息,眾弟子一個個如喪考妣,萬分不舍。 翌日,法顯出發(fā)的日子,許多弟子都來相送,齊齊將法顯圍在中間,隱含熱淚的告別。 ?;酆统N虮疽惨蟾サ模〕譀]有同意,因這是法顯一個人的修行,誰也幫不了他。 許是知道此次一去,再難相見,?;酆统N蛩蛣e法顯后,找了個僻靜無人的地方,哭作一團(tuán)。 法顯獨自一人走下千步云梯,月色的僧袍在風(fēng)中迭蕩,背影孤清寂寥。 云霧靄靄自身旁流過,山陵在天光云影下起伏連綿,嶙峋的輪廓勾出如墨的山水畫。 他離空海山巔越來越遠(yuǎn),再也看不到天臺寺。 叁千臺階前,法顯駐足緩緩回首,日光耀晃,山頂積雪純凈不染,神圣潔白。 這里有他一生的信仰和慈愛,他一定會回來的。 法顯雙手合十,朝著山頂?shù)姆较虬萘艘话?,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一步比一步沉重。 ………… 迷時師度,悟時自度?!鲎粤鎵?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