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絲筍片飯的香氣，不該是隸屬于黃埔米、生姜和春筍么？

    周廉自袖袂之中摸出了?魚鰾護(hù)套，徐緩地穿戴而上?，并且摭拾起這一枝花枝，遞至鼻心跟前，再是循循一嗅，花枝所散放而出的醉人氣味，同姜絲筍片米飯完全對契上?了?。

    周廉怔然了?一瞬，不可置信地盯著?這一枝辨不出名目的冶花，拈花的手骨，在虛空之中輕輕地顫出一個(gè)弧度。

    直覺告訴周廉，這一枝花泛散出如此?迷醉的香氣，那一份教人欲要醉生夢死的感覺，都有很詭譎，他不能?再嗅這些花的氣息了?。

    白晝的時(shí)刻，他會看?到早已消弭在記憶之中的青梅，怕也是跟這一枝花休戚相關(guān)。

    嗅到了?這種?花，就會教人產(chǎn)生短時(shí)間的即刻幻覺。

    這到底是廚藝催發(fā)食物時(shí)所產(chǎn)生的香氣，還是說，他們所嗅到的香氣，根本不是隸屬于食物本身的氣味，而是來自于這種?泛散著?異香的粉白花枝。

    這教人分外匪夷所思了?。

    事不宜遲，周廉將?花枝和纏結(jié)在枝上?的烏黑果實(shí)，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包藏在了?隨身攜帶的雪白綢布之中，且利落地將?執(zhí)用柴箭，將?膛爐盡處的酒瓢夾了?出來。

    比及拾掇好一切停當(dāng)，周廉眼疾手快地離開了?公廚。

    這廂，呂祖遷還在和茶水尼嘮嗑，從廣府喝茶的行規(guī)，嘮到煮茶的技法與道行，再嘮到茶水尼為何會成為茶水尼，最后嘮到了?茶水尼為何會削發(fā)為尼的身世。

    最后，茶水尼望著?呂祖遷，垂落一雙眸，笑意轉(zhuǎn)為凄切，溫聲?道：“檀越想一輩子喝我所泡的香茶的話，可以?去主持那兒贖我?！?/br>
    “啊這……”話題陡地變得暗昧起來，呂祖遷深覺得自己快嘮不下去，他后頸處滲出一絲潸潸冷汗，用余光忍不住往后廚的方向，速速睇去了?一眼，周寺丞此?行一去有些時(shí)候了?，怎的還不見人影？

    不然的話，他真的接不住茶水尼這番話了?！

    并且……假令讓崔元昭曉得他此?番南下，贖了?一位茶水尼回去，如此?不守男德，指不定要教他橫尸城門！

    南下以?前，他可是好容易，捧著?一籃花，在女子書?院的寢舍下，苦苦候了?一整夜，庶幾候斷了?兩條腿，千辛萬苦才等來崔元昭的一句寬宥，若要教她曉得此?事，定是要勒令他吃不了?兜著?走！

    呂祖遷眼巴巴地望著?公廚的方向，望穿秋水，幾乎要等成了?一顆望夫石。

    千等苦候之下，好在周廉這廝終于出現(xiàn)了?，對他使了?個(gè)眼色，呂祖遷悟過了?意，當(dāng)下如蒙大赦，忙不迭謁別了?茶水尼。

    周、呂二人，以?摧枯拉朽的勢頭，離開夕食庵，按照之前的約定，朝著?指定好的茶肆奔去。

    溫廷安和楊淳剛好就在等著?他們，兩方人馬順利碰面會師，周廉將?一坨綢布擱放在了?桌案上?，“酒瓢搜尋到了??！?/br>
    溫廷安的視線定格在了?周廉手背處，上?面竟是覆有一道血淋淋的咬傷，她當(dāng)即起身道：“這傷是怎么回事？”

    周廉遂是將?事情的原委簡述了?一回，末了?道：“不過是小傷罷了?，并不打緊，少卿，你且看?看?這枝粉白小花……”

    “怎么可能?不打緊，”溫廷安凝聲?道，“被貓咬了?，傷口一定要及時(shí)處理，否則可能?罹患疫??！走，現(xiàn)在去劉家鋪?zhàn)?，教劉大夫給?你做包扎！”

    劉大夫素來慣于早寢，從未這般晚還接客，藥童說病患是京城大理寺來的，被貓咬出血口子，看?上?去傷勢蠻嚴(yán)重的。這個(gè)傷情可將?劉大夫吃了?一嚇，忙讓那個(gè)傷患進(jìn)來。

    一看?是晌午見過的四位少年，劉大夫驀覺頭大：“怎么是你們？”

    但他認(rèn)出了?溫廷安，是神算子阿涼的長?兄，看?在大理寺少卿的面子上?，劉大夫的起床氣這才稍微歇平了?下去：“那個(gè)被貓抓的官爺呢？”

    “在這?！敝芰斐隽?一截傷手，劉大夫望了?一眼，傷口皮開rou綻，淌著?粘稠濡熱的血，隱微可見空氣之中，隨之彌漫著?一股子血腥氣息。

    劉大夫吩咐藥童取沸水、藥酒、剪子與布條出來，待東西備齊后，劉大夫一晌給?周廉洗濯的傷口，擠出殘留在毒血，沒好氣道：“官爺，您不好好辦差，去惹只貓做甚么？”

    周廉驀覺無辜：“我可沒惹它，是我讓它挪個(gè)窩兒，這小畜生弗聽，就自主撲咬上?來的?！?/br>
    說著?，周廉指了?指擱放在案幾上?，那一枝包藏在綢布之中的粉白小花，繼續(xù)解釋道：“這只貓咬食了?這枝花的花籽，然后就跟失智似的，朝我咬了?過來，我明明沒有招惹它，連它半根毫毛都沒碰觸過?！?/br>
    劉大夫驀覺好笑：“官爺這廂可是說笑了?，哪有貓食花枝，還會咬人的?！?/br>
    也是在這樣一個(gè)時(shí)候，溫廷安的視線，循著?周廉的手勢，落在了?那一枝粉白小花上?。

    一股豐饒馥郁的香氣，戛然之間不請自來，縈繞在她的鼻端，揮之不去。

    “這個(gè)香氣，不就是跟早上?那碗姜絲筍片米飯的香氣，一模一樣嗎？”楊淳同樣也感受到了?，不可置信地望向了?溫廷安，“方才望鶴師傅所烹煮的兩碗米飯，我總覺得缺了?些什?么，原來就是缺了?這個(gè)味道！”

    溫廷安緩步地行上?前去，揭開了?綢布，借著?案臺之上?，燭火所燭照的光線，她真正?看?清了?這枝花的面目。

    僅一眼，溫廷安便是悉身如墜冰窟之中，血液也隨之凝凍了?住。

    為何，嗅到這一陣香氣的人，會陷入愉悅的幻覺之中，神色變得癡迷，甚至連身體也覺得輕盈起來。

    一個(gè)平實(shí)的心念，于這一刻，在溫廷安的腦海之中塵埃落定。

    她在內(nèi)心道，原來如此?。

    周家磅的愆書?之中，說望鶴師傅給?黃埔米投下蠱毒，其?實(shí)，不是蠱毒。

    而是罌.粟。

    擺放在她面前的這一枝粉白小花，以?及它那烏黑的花籽，皆是罌.粟。

    第156章

    時(shí)下, 明?明?是郁熱潮濕的?天候，溫廷安卻是無端感知到一陣猝然的寒意，這一份寒意是毛毿毿的?, 是鉆骨透的?, 自心腔深處迸發(fā)出來, 緊接著，朝體內(nèi)四肢百骸蔓延而去，她斂聲屏息，捻住花枝與籽實(shí)的?手?, 腕骨處力度忍不住緊了一緊，一抹沉色覆上了眉間，久徊不去。

    覺察溫廷安勃然變了色, 周廉、呂祖遷、楊淳三人俱是覺察出了一絲顯著的?異樣, 面面相覷一眼?，周廉看?了看?手?背處的?咬傷, 復(fù)又抬眸注視她，啟口?道：“少卿, 你可是認(rèn)識這枝花的來歷？”

    溫廷安怎么可能不識得的?，她太熟稔了，這一枝花以及花籽，假令擱放在前世的?話, 肯定是嚴(yán)打嚴(yán)抓之物, 它讓無數(shù)人走上了歧路，走上了萬劫不復(fù)，但在今下, 溫廷安發(fā)現(xiàn)，夕食庵烹煮饌膳, 為了教食物的香氣更勝人間，為了招引廣大的?食客，居然不惜使用罌-粟此物。

    原來周家磅在愆書上說得沒錯(cuò)，夕食庵內(nèi)，掌司庖廚之事的?師傅，果真是投下了蠱毒，只不過，這種蠱毒并不是俗世所認(rèn)知的?蠱，而是一種植物。

    難怪了，白?晝喝廣府早茶之時(shí)，比及他們食下那一碗姜絲筍片米飯之時(shí)，溫廷安就覺得，這等口?感，好吃得簡直教人落淚盈眶，教人無法停下拒絕這個(gè)動?作，吃下第一口?，就還想吃下第二?口?。

    在那時(shí)，她的?眼?前，甚至是出現(xiàn)了接踵而至的?幻象，看?到了各般各樣美好且溫馨的?事物，以至于她庶幾以為這幻象，是真實(shí)存在的?，而她此前所處的?人間世，只不過她的?幻象而已。

    這一種毒物，最顯著的?特質(zhì)，便是使人催生出強(qiáng)烈的?幻覺，這也能明?白?，為何溫廷安造謁夕食庵，所碰到的?那些食客，他們之所以會出現(xiàn)癡醉呆滯的?面目了。

    因?yàn)檫^于深信這幻象，是真實(shí)存在的?，以至于當(dāng)幻覺消弭之時(shí)，人的?感覺，如若墮入阿鼻地獄，一種龐大的?茫然虛無之感，攫住了身體，身體會發(fā)出渴盼的?信號，一種繼續(xù)食下毒物的?信號，這般一來，幻象就能繼續(xù)持續(xù)下去，人就能永遠(yuǎn)棲息于潛意識編織的?美好夢境里，不復(fù)出焉。

    這也不難理解，郝容為何要冒著僭越廣府老爺?shù)?巨大風(fēng)險(xiǎn)，竊自寫下一封折子?，用急腳遞載送至洛陽大理寺。

    此前，溫廷安一直在深究郝容的?話中玄機(jī)，到底為何不能在嶺南借糧，目下，溫廷安終于縷清了此中關(guān)竅。

    夕食庵的?諸般珍饌，居然是由致幻毒物烹制出來的?，那么，黃埔米，會不會也是同罌-粟嫁接在一起?合種的?呢？

    假定真是如此，那委實(shí)教人不寒而栗！

    難怪郝容會在折子?之中，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一樁事體——

    「千萬不能尋嶺南借糧！」

    這種摻雜精神劇毒的?糧食，真正傳入民間、再借去北地賑災(zāi)的?話，那后果，根本就是真真不堪設(shè)想！

    不過，這種毒物不應(yīng)當(dāng)會，超前地出現(xiàn)于大鄴這個(gè)朝代，它?居然真的?出現(xiàn)了，簡直教溫廷安頗感匪夷所思。

    周、呂、楊三人，并不知曉此種毒花是致幻之物，就連閱遍《本草綱目》的?劉大夫，也只對這種毒花一知半解，但不知悉它?有明?顯的?致幻的?效用。

    為了不讓掌中這枝毒花繼續(xù)泛散不可?言說的?豐饒香氣?，她尋劉大夫借來了搗杵與搗缽，一舉將毒花搗成稀爛，拿著紙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盛裝起?來。

    溫廷安凝肅地望向三人，仔細(xì)解釋了這種毒花的?效用，以及吸食下去的?后果，三人聞罷，剎那之間面如金紙，周廉頗感顫栗，勁疾地?fù)崃藫岣觳?，戚戚然地道：“按少卿這般說，聽得我雞皮疙瘩都出來了！這枝花原來能制造強(qiáng)烈的?幻覺，難怪那只小?花貍會失智，敢情是把我當(dāng)成葷食了！”

    周廉看?著腕骨處的?傷口?，用無比幸慶的?口?吻道：“還好當(dāng)初，我食下那碗筍片姜絲米飯不算多，不然的?話，就不知是夢幻還是現(xiàn)實(shí)了！”

    呂祖遷亦是心有余悸，環(huán)視周遭，凝聲問道：“話說回來，我們四個(gè)人當(dāng)中，誰食得最多？”

    大理寺四人，皆是在白?晝的?早茶時(shí)分，食過了望鶴師傅所烹煮的?諸般膳食，但因?yàn)槭沉扛髯杂挟?，故此，有人食得少，致幻?癥狀輕微，有人食得多，癥狀則會變得劇烈。

    溫廷安搖了搖首：“我食得不太多，姑且只有小?半碗?！?/br>
    楊淳的?聲音有些弱：“……我食了兩大碗?！?/br>
    周廉與呂祖遷的?食量，則是介乎居中的?水平，有且只有一碗。

    呂祖遷好生端詳?shù)亓藯畲疽谎?：“既然是食了整整兩大碗的?話，那癥狀就該是會重一些才是，怎的?你跟我們沒什么不同？”

    周廉亦是望定了溫廷安：“我們食得比溫少卿要少，怎的?大家的?癥狀都一個(gè)樣呢？”

    呂祖遷點(diǎn)了點(diǎn)首，恍然道：“我們大家都并不算太深重，就只有出現(xiàn)過短瞬的?即刻幻象，就沒有溫少卿所說，身心完全跌入了幻象之中，以至于走火入魔，做出了一些釋放原始本能的?瘋狂事情。”

    楊淳揣測道：“會不會這投放的?量，它?的?多寡，與米飯本身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米飯是率先煲好的?，這罌粟是在公?廚之中后期投放的?呢？”

    一抹異色掠過溫廷安的?眉庭，她徐緩地說道：“有這樣的?可?能。說起?來，我們這邊去同望鶴調(diào)查線索之時(sh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樁事體。”

    在長達(dá)數(shù)秒的?停頓之后，溫廷安凝聲道：“望鶴師傅其實(shí)并沒有味覺?！?/br>
    此話一出，驟地掀起?了千仞風(fēng)浪。

    周廉與呂祖遷聞罷，俱是震駭不已：“望鶴師傅沒有味覺？這、這怎么可?能？”

    楊淳遂是將溫廷安的?試探之舉簡述了一回。

    周廉詫異地道：“望鶴師傅沒有味覺，那她如何掌司烹飪之事？”

    呂祖遷下意識接話道：“背誦食譜，記住火候，這不就行?了么？”

    話未畢，后腦勺就挨了一耳刮子?，呂祖遷吃疼，看?向周廉：“周寺丞，難道我說錯(cuò)了？”

    周廉道：“你一味僅是閱讀案牘，而不去案發(fā)現(xiàn)場，勘察線索、與人交流，你能破得了案子?么？”

    呂祖遷不假思索的?否認(rèn)道：“自然不可?能，阮寺卿也說過，紙上得來終覺淺，案牘能提供的?視野與案情，其實(shí)是有限的?，勘察案子?，關(guān)鍵在于躬行??！?/br>
    周廉道：“就是說啊，學(xué)與踐，是相互依托的?關(guān)系，光是學(xué)，而缺乏實(shí)踐的?經(jīng)歷，怎么可?能真正將所學(xué)的?東西融會貫通？不僅勘案如此，庖廚之事亦是如此?！?/br>
    這一回，眾人俱是納悶了起?來，既然望鶴缺乏味覺，那她究竟是如何掌司庖廚之事？

    更?教人疑惑地是，望鶴在此夜為溫廷安、楊淳烹制姜絲筍片米飯之時(shí)，對于『漏放了極其關(guān)鍵一味』一事，望鶴居然毫不知情，還嘗錯(cuò)了味道。

    望鶴的?行?止，素來是縝密無比，怎的?會在這種細(xì)節(jié)上犯錯(cuò)？

    三人一時(shí)望住了溫廷安：“少卿，你是如何看?此事？”

    溫廷安的?心中，早已生出了一個(gè)推論，她的?眉心微微鎖著，道：“我們所食過的?早茶與珍饈，可?能都不是出自望鶴師傅之手?，掌廚的?，其實(shí)是另有其人，但夕食庵因?yàn)槟撤N內(nèi)情，對外?宣稱這都是望鶴師傅的?手?藝?！?/br>
    確乎是存在這樣的?可?能，如果在夕食庵內(nèi)，掌司廚事的?人是另外?一人的?話，那么大理寺所勘察到的?一些疑點(diǎn)，就能順勢捋通了，諸如關(guān)乎望鶴失去味覺如何下廚的?疑惑，諸如望鶴所烹煮的?米飯少了關(guān)鍵一味的?困惑，諸如下廚之時(shí)投下罌粟的?困惑。

    雖然沒有尋到兩樁命案的?真相，但郝容所寫下的?那一道折子?，其所潛藏的?隱秘，倒是迎來了柳暗花明?。

    溫廷安蹙眉道：“事不宜遲，我們目下亟需去通稟豐知府和楊書記?！?/br>
    一想到查案，要通過廣府的?襄助，大理寺其實(shí)是覺得有些頭疼，前兩次同他們打過兩回交道，其實(shí)都并不是太順意，但這一回，溫廷安多少是有了一份柔韌的?信心，在目下的?光景里，他們的?手?中，掌握了兩份強(qiáng)而有力的?物證——

    一個(gè)是阿繭藏在夕食庵的?酒瓢，這是郝容之死的?物證，用來指涉阿繭的?幫兇罪行?。

    溫廷安覺得，阿繭很可?能知曉真兇的?身份，但不過是常年在官府和船家之間摸爬滾打，熟諳于官府打交道的?規(guī)則，行?事變得伶俐滑頭，哪怕被押著，也變得很是有恃無恐。

    一個(gè)是藏在夕食庵堂廚的?罌-粟，這是指涉夕食庵秘制毒糧的?罪證，望鶴師傅，以及藏在她身后的?那位庖廚，乃至整座夕食庵，都難以逃脫罪咎。

    有了這兩份物證，遞交至廣府手?上，自然就變得名正言順，教豐知府和楊書記都變得無話可?說。

    不過，還有另外?一重隱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