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邊坐著個小和尚，翹著二郎腿，見他醒來，小和尚長松口氣，“你終于醒了?！?/br>
    陸時看著他，不說話。

    “唐老爺有句話，讓我轉(zhuǎn)達(dá)你，你若是要尋份工，可到京城去，唐家正缺個養(yǎng)馬的小廝；

    你若是想讀書，唐家有個后院，可供書生住宿，說是還有一間空房?！?/br>
    小和尚站起來，指了指桌上的一張紙。

    “地址就在這里，你收拾收拾趕緊走，這齋房從明兒起，有客來，留你不得?！?/br>
    見陸時依舊不說話，小和尚轉(zhuǎn)身就走，到了庭院，沖等在外頭的人冷笑道：

    “聽見沒有，救他一命，守他幾日，連聲謝字都沒有，白眼狼一個。”

    “莫非是個啞巴？”

    “哎，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真他娘的晦氣。我呸！”

    陸時聽到這里，嘴角彎了一彎。

    那小姐果然一兩銀子沒給，倒真是做得出來。

    他穿好衣裳，把紙折起來往懷里隨意一塞，到外頭用井水洗漱后，厚著臉皮去禪房要了點吃的。

    吃完又跑大雄寶殿，趁人不注意，拿了幾樣能填飽肚子的貢品，直奔四九城。

    他走了一天一夜，終于站到了四九城高聳入云的城墻下。

    那一刻，他沒有半點驚喜。

    兩年時間，他像個孤魂野鬼似的在趕路，時間太久了，已經(jīng)麻木了，心里甚至想，這城墻與金陵府的相比，也不過如此。

    進(jìn)了城門，陸時找了個臨街的店鋪，找掌柜打聽唐老爺。

    他已經(jīng)打算好了，先到唐家養(yǎng)馬，等存點銀子再去考功名。

    這一打聽，陸時才知道救下他的唐老爺，竟然是當(dāng)今太子的老師，一代大儒唐岐令。

    怪不得能讓靜安寺的住持都拍馬屁。

    但又怎樣？

    陸時心中冷笑。

    這世上太多沽名釣譽的人，陸府大爺在外頭也人模人樣，背地里，不也像條狗一樣日天日地？

    陸時找到了唐家，說明來意，很快便謀得一份養(yǎng)馬的差事。

    他有個頂頭上司叫三胖。

    三胖是個老鰥夫，無兒無女，人沒什么毛病，就是喜歡喝幾口小酒，喝多了就悶頭大睡，呼嚕打得震天響，屋頂都能掀翻了。

    陸時和他睡一間房。

    三胖呼嚕的時候，他就掏出枕頭下的書，開始溫書。

    第384章 初見

    喂了幾天馬，陸時終于摸清了唐家的主要成員，主子就唐老爺和唐小姐父女二人。

    下人很多，最重要的有兩人。

    一人叫唐晉，是唐家總管，也是唐岐令的心腹。

    另一人叫林壁，是個剛剛滿十五的小姑娘。

    林壁是由過世的唐夫人親自調(diào)教，負(fù)責(zé)內(nèi)宅事宜。

    兩人一個主內(nèi)，一個主外，把唐家打理的井井有條。

    而他和唐老爺之所以有緣，是父女二人扶唐夫人的靈柩回鄉(xiāng)，返回京城途中，被靜安寺的方丈半路攔下。

    陸時心里在猶豫一件事：要不要當(dāng)面給唐家老爺?shù)纻€謝？

    救命之恩，收留之恩，按理應(yīng)該；

    但巴巴的湊上去，會不會讓唐老爺覺得，自己有所圖？

    想來想去，陸時沒有湊上去。

    他不是能說會道的性子，把馬養(yǎng)好了，干活不偷懶比說一萬句謝都強。

    有一日，馬廄里多了匹棗紅色的小馬。

    三胖叮囑他。

    “這馬是太子專程從西域弄來的，送給咱們家小姐的，剛到府里，怕水土不服，這一個月你就住馬廄，小心照看著些?！?/br>
    陸時點點頭，心說只要避開你老人家的呼嚕，別說一個月，就是一年，我也愿意睡馬廄。

    入夜，陸時正縮在被子里看書呢，忽的聽到遠(yuǎn)處有動靜，他趕緊吹口氣，把油燈吹滅了。

    靜寂中。

    有人拎著燈籠走進(jìn)來，一匹馬一匹馬的照過去，照到那匹棗紅馬時，那人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該拿你怎么辦呢？”

    陸時驚了一跳，是靜安寺里那個稚嫩的聲音。

    “還回去吧，他一片好心；不還回去吧，這東西又太過貴重。哎，愁得我腦仁兒疼，要不……把你養(yǎng)肥了吃吧?！?/br>
    陸時眉頭皺起。

    聽三胖說，這馬值五百金，養(yǎng)肥了吃？

    這唐家大小姐好大的胃口。

    “吃之前，先給你起個名字，起什么好呢？算了，不費這個心思了，就叫你腦仁兒?！?/br>
    半晌，她又輕輕嘆出一口氣。

    “腦仁兒啊，你瞅瞅現(xiàn)在這形勢，真不該來我們?nèi)A國，你啊，就該在西邊兒逍遙快活，咱華國的水深著呢，小心把你給淹死?！?/br>
    說罷，她又靜靜站一會，才拎著個燈籠離去。

    陸時慢慢走出馬廄。

    如水的月色下，女孩兒一步一步走遠(yuǎn)，夜風(fēng)吹落了斗篷，一頭青絲披散下來。

    原來，唐家大小姐，還是個小孩子。

    陸時唇彎起的同時，忽的，眼中驚云翻涌。

    一個孩子，怎么能說出“水深，淹死”這種話？

    一個孩子，又如何能看出靜安寺里的其一、其二、其三……

    ……

    三日后，天上飄起鵝毛大雪。

    入夜，那女孩又來了。

    他依舊吹滅油燈，躲在暗處。

    女孩摸了會“腦仁兒”，又開始嘆氣。

    “今兒有媒人上門給爹說親，聽說那家的小姐溫良賢德，還讀過幾本書。

    可我不想爹娶她進(jìn)門，她一進(jìn)門，爹就會把娘忘了?？闪直谡f，沒有嫡母教養(yǎng)的小姐，是嫁不到好人家的。

    這話，誰聽誰傻，沒有娘，我還有爹呢。

    再說了，為什么要嫁人啊，那些人書讀得還沒我好呢！

    腦仁兒你要乖乖的，別生病，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腳步聲遠(yuǎn)，陸時走出來。

    心說唐大小姐也挺自私，唐家連個后都沒有，你讓你爹再娶一房，又如何？

    這世道，哪個有權(quán)有勢的男人，沒個三妻四妾，不是兒孫成群？

    雪化的時候，女孩又來了，又是深深嘆一口氣。

    “腦仁兒，我可真怕過年啊，一過年，今兒這家做客，明兒那家吃席，那些婦人說的話我都不愛聽。

    你們聽說了沒有啊，陳國公又納了房美妾，才二十不到，真真作孽啊，陳國公都快六十了。

    劉侯爺前兒生了個大胖小子，五斤都不到，聽說是早產(chǎn)呢，差點一尸兩命。

    王家小姐和趙家公子成了沒有??？沒成，誰瞧不上誰啊……

    小姐們說的話，我也不愛聽。

    你的衣裳在誰家定的？

    簪子在哪家買的？

    喲，這手鐲真好看，多少銀子??？

    咱們女子啊，書不能讀太多，讀得多了，容易魔怔……我呸，回頭我得攛掇爹過年去莊上住幾日，躲躲清靜……”

    暗處的陸時憋著笑。

    這位大小姐是沒有人說話了嗎？

    沒事跑來跟個畜生說話，還學(xué)這個，學(xué)那個，真是魔怔了！

    “腦仁兒，我走了，改天再來看你。對了，忘了和你說個喜事兒，你家原來那主子要納側(cè)妃了……男人啊……哎！”

    太子納側(cè)妃？

    她嘆什么氣？

    還沒想明白，忽的聽到她一聲驚呼。

    陸時剛要沖出去，又趕緊收回腳，只將頭一點一點往外伸。

    女孩從地上狼狽的爬起來，轉(zhuǎn)過身，看看地上，一臉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