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藥藥效越來越強(qiáng)，袁三越發(fā)迷糊，喃喃道：“他請了個懂內(nèi)功的人來，給了其中那個什么門的人來著，哦對，叫青熒門，給了那人致命一擊——”

    聽到“青熒門”三個字，站在一邊的梅雪錚和蘭折玉立刻瞪大了眼睛。

    兩人立刻沖過來，齊聲道：“當(dāng)年的事是你們干的？！”

    然而此刻，袁三卻歪著頭，昏了過去。

    蘭折玉急了，使勁晃著他的肩膀：“混賬，給我醒過來，把話說清楚！”

    梅雪錚更是狠狠踹了袁三一腳：“醒啊！別給老子裝死！”

    “他沒死?！庇问捪袷翘撁摿?，半蹲在地上輕聲道，“只是中了我的迷藥?！彼麖膽阎刑统鲆粋€小藥瓶，遞給梅雪錚，“這是解藥，你們把他帶走，再繼續(xù)問吧?！?/br>
    這個時候，廳內(nèi)的打斗也都已經(jīng)平息，韓汀和孔曇一起向他們走來：“蕭兒！”

    游蕭站起身看著他們，卻始終不敢回頭看身后苗笙的臉。

    “孔大伯，韓三伯，事情都料理完了？”他問道，聲音一反常態(tài)地發(fā)虛。

    孔曇點(diǎn)點(diǎn)頭：“人都抓了，等回頭商量一下怎么處置。”

    “那麻煩借個地方，審審袁三?！庇问捴噶酥概赃?，“原來當(dāng)年害得青熒門和重花派結(jié)仇的命案是段展眉干的。”

    聽了這話，孔曇和韓汀也俱是一驚。

    韓汀訝異道：“竟然是他？！這混賬究竟干了多少壞事？”

    孔曇則驚奇的是，游蕭居然會當(dāng)著苗笙的面提到段展眉，接著他便注意到了不遠(yuǎn)處苗笙那張慘白的臉，突然明白了方才發(fā)生了什么。

    “蕭兒，是不是這袁三……”他用眼神示意問道。

    游蕭痛心地垂眸，輕輕眨了一下眼，以示肯定。

    孔曇無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轉(zhuǎn)而道：“梅大俠，蘭女俠，隨我們來吧?！?/br>
    梅雪錚和蘭折玉齊齊向他抱拳：“多謝！”

    兩個待宵孔雀護(hù)衛(wèi)過來，把昏迷的袁三拖走，梅、蘭二人也緊張地跟著他們?nèi)チ恕?/br>
    平小紅局促不安地看了看白著一張臉發(fā)呆的苗笙，又看看游蕭，小聲道：“師父，咱們帶師娘回一笑居吧，有什么事回去再說——”

    她的話音陡然被從后方院墻上出現(xiàn)的聲音給打斷了。

    “誒？好像來晚了?！?/br>
    兩個身影從高處跳進(jìn)院子，落在大家身旁。

    韓汀看到他們，興奮道：“二哥！小唐！你們來得真巧！”

    來人正是四府盟盟主凌青壁，和他的愛人唐鷺。

    以游蕭現(xiàn)在被架在火上烤的狀態(tài)，見到他倆也高興不起來，只能堪堪擠出一抹笑容：“凌伯伯，小唐師父?！?/br>
    凌青壁觀察力極為敏銳，落地就覺察出現(xiàn)場狀況不對：“怎么了？我看護(hù)衛(wèi)們把人都抓了，應(yīng)該是大獲全勝，這里氣氛怎么這么怪？”

    他的目光落在樹下苗笙面無表情的臉上，再看看游蕭頭也不敢回的模樣，篤定這倆人有問題，原本想打招呼，卻并沒有倉促吭聲，

    唐鷺也感覺到了氛圍的詭異，好奇地看看苗笙，又看看游蕭，同樣沒言語。

    苗笙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應(yīng)當(dāng)上前跟他倆寒暄，而且被游蕭念叨了一路的第一美人就在跟前，自己應(yīng)該好好打量打量。

    可是他全無心情。

    方才知道的散碎真相就像是一柄從天靈蓋刺穿到腳底的劍，將他釘在了地上，令他滿心冰涼痛楚，渾身僵硬，根本動彈不得，甚至連一抹敷衍的微笑都擠不出來。

    “估計(jì)是鬧了點(diǎn)小矛盾，讓他們倆自己先說開吧?！笨讜艺泻舻?，“咱們先回去，等大家伙兒都養(yǎng)好了精神再敘舊?！?/br>
    凌青壁打著哈哈：“嗐，早知道這樣，我倆就不跑這趟了，怪累的，在清寒居等著多好。走了小糖包。”

    一行人正要往院子外走，原本跟著護(hù)衛(wèi)離開的梅謝了緊張地跑了回來：“樓主，你快看看園園，他不對勁！”

    游蕭接過園綺，發(fā)現(xiàn)他面色青紫得更加厲害，確實(shí)是急需治療。

    剛走開兩步的凌青壁和唐鷺齊刷刷地轉(zhuǎn)身，好奇地看著他懷里的孩子。

    “喲，這是怎么了？”凌盟主問道。

    游蕭眉頭微蹙：“被水貔貅的混賬下了藥?！?/br>
    “哪個？！”唐鷺立刻義憤填膺道，“我去撕了他！”

    凌青壁觀察著游蕭時不時往后瞥的目光，問道：“這怎么治？用內(nèi)力逼出來嗎？要不我來？”

    游蕭不是不心疼園綺，只是這會兒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苗笙身上，處理不好他倆的事，他很難專心為園綺祛毒。

    苗笙很疼愛園綺的，可是這會兒居然都沒過來看他的情況，可見對方現(xiàn)在狀態(tài)多么糟糕，只是人太多，不便表露，只在靠一口氣撐著。

    游蕭心慌得要命，只想趕緊去找他解釋。

    “好，麻煩你了?！彼押⒆油枨啾趹牙镆蝗瑢γ分x了解釋，“這位凌盟主內(nèi)功在我之上，他能救園園，你放心?！?/br>
    梅謝了連連點(diǎn)頭，緊張地跟著凌青壁和唐鷺離開。

    院子里只剩下苗笙、游蕭和平小紅。

    女俠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知道方才的事兒不解釋一下真的很難收場，便低聲說了句“我在外邊馬車上等你們”，也快步離開了。

    等她一走，周圍環(huán)境變得無比安靜，游蕭就覺得他與苗笙之間方寸之地的空氣也變得粘稠起來，連呼吸都變得不順暢。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轉(zhuǎn)過身去，看到對方一張毫無血色的臉，心立刻疼得縮成了一團(tuán)。

    “笙兒……我們回去說，好嗎？這里太冷了?！庇问捵叩矫珞厦媲埃肴克氖?，但感覺對方身體晃了晃，像是要避開。

    夜間的風(fēng)吹得更厲害，冬季百樹凋零，連樹葉的沙沙響聲都沒有，只有孤單的風(fēng)在恣意咆哮。

    游蕭艱難道：“笙兒，我保證，這次什么都告訴你，毫無保留。你再相信我一次，好嗎？”

    苗笙一張臉慘白，在暗夜里尤其明顯，他的臉像是僵住了，毫無表情，眼睛木然地轉(zhuǎn)了轉(zhuǎn)，像是一具毫無生氣的木偶。

    就當(dāng)游蕭以為他不會理會自己的時候，他突然開口，嗓音啞得厲害，“我……我根本不是什么樂師，對嗎？我是，我是……”

    那個詞，他突然說不出口。

    方才袁三說開綠綺琴是因?yàn)樗小敖?jīng)驗(yàn)”，他的心臟重重一跳，猛地明白了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把之前他懷疑的疑點(diǎn)串聯(lián)起來，答案顯而易見。

    為什么游蕭要拼命掩飾他平平無奇的出身，為什么自己對南風(fēng)館小倌會遭遇什么樣的事情那么熟悉，為什么自己的身體也比尋常男子要軟得多，為什么自己這么擅長彈琴和唱曲，為什么他有機(jī)會將南風(fēng)館買來養(yǎng)在后院的幼童帶走——

    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他曾經(jīng)是其中之一。

    他，苗笙，曾經(jīng)就是一名南風(fēng)館的小倌。

    是這個世上最低賤、最骯臟的人。

    “不是！”游蕭一把將他擁入懷中，痛苦嘶吼，“你是救過我命的人，你是我舅舅，現(xiàn)在是我最愛的笙兒，過去那些和你再也沒有關(guān)系！”

    苗笙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因?yàn)檫@個緊密的擁抱，他的臉被迫仰起，眼神空洞地望著陰云密布的天空。

    天好黑啊，他想，可這就是我以前一直身處的世界吧。

    永遠(yuǎn)黯淡無光。

    “我一直……”苗笙覺得口干舌燥，艱難地吞了吞口水，“一直是那樣嗎？”

    游蕭覺得懷里的人身體顫抖得厲害，釋放了內(nèi)力試圖將他暖過來。

    “記得之前我說，你是家生子，父母雙亡后被主家賣掉嗎？那些都是真的，只是……”他深吸了一口氣，“因?yàn)槟汩L得好，所以你的主家，把你賣去了南風(fēng)館。笙兒，不要怪自己，這不是你的錯，你也沒得選，真的！你不曾看不起梨云兒，也不要看不起你自己，梨云兒還有我?guī)兔?，可你是靠你的本事，帶著我逃了出來，你比誰都厲害！”

    游蕭越說越慌，眼眶酸澀得要命，他心底的恐慌無邊蔓延，好像一個繭將他重重包裹。

    笙兒向來要強(qiáng)，以前就因?yàn)閽昝摬婚_命運(yùn)而痛苦不堪，現(xiàn)在若是讓他知道那過去，他會心碎的！

    然而苗笙沒說什么，只是聲音嘶啞地繼續(xù)問道：“這個叫段展眉的人，真的是……是我青梅竹馬？”

    “是?！庇问挸聊似?，咬牙道，“他本是你的鄰居，你們從小一起長大，他長你幾歲，早早對你動了心，抄了一首盧仝的《有所思》送你，向你表白心意?！?/br>
    原來如此啊……苗笙想。

    “心斷絕，幾千里”，難怪我當(dāng)年會有一個叫做“苗千里”的化名。

    “含愁更奏綠綺琴，調(diào)高弦絕無知音”，難怪這個青樓，要叫做綠綺琴。

    “相思一夜梅花發(fā)，忽到窗前疑是君”，難怪我……當(dāng)年那樣喜歡梅花。

    可惜這位段展眉，應(yīng)當(dāng)是沒念過什么書，竟選了這么一首凄慘的詩。

    “但你們剛定情不久，你便被主家發(fā)賣去了南風(fēng)館，憑借著出色的嗓音，成了當(dāng)時名噪一時的小唱，十六歲那年，被一個叫柳心苑的南風(fēng)館買去，在那里遇見了我閑爹爹。”

    苗笙怔了怔：“阿閑他……”

    “對，他與我一樣，也是被親爹賣去的，當(dāng)年才十二歲，你比他們大些，對他們頗有照顧，教閑爹爹唱曲兒，說無論如何得把技藝練好，才能避免去做紅倌人，你們?nèi)忌聿挥杉?，這是唯一能保護(hù)自己的辦法。”

    “他是怎么離開的？”

    “后來他那當(dāng)?shù)朗康膸煾赴阉茸叩??！庇问掜袦I光閃爍，緊緊抱住心愛之人，“你很羨慕他，覺得他命好，后來遇到我，便給我取了他用過的乳名‘小弦兒’，希望我也能有閑爹爹的好運(yùn)——我確實(shí)是有好運(yùn)的，因?yàn)槲矣鲆娏四?。?/br>
    苗笙一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那時的自己，一定羨慕壞了吧，能離開這吃人的地獄，換來新的生活，誰不會羨慕呢？

    可是沒人來救我??！

    為什么別人都有人救，偏偏沒有人來救我？！

    是我做錯了什么嗎？

    游蕭輕撫著他的后腦勺，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后來，你名噪一時，成了所有人都知道的‘仙音公子’，又被紅玉樓高價買去，在那里名聲更高。你對所有的小倌都很好，不遺余力地教他們，原因都是一樣，希望他們能夠靠本事保護(hù)自己?！?/br>
    “所以，梨云兒……是認(rèn)識我的，對嗎？”

    “對，他被賣進(jìn)去的時候，也不過六七歲，你那時已經(jīng)二十二，實(shí)在不忍心看這么小的孩子就此淪落，將他當(dāng)成自己的親弟弟那般教導(dǎo)，將他照顧得極好?！庇问挼穆曇羲坪跤幸稽c(diǎn)酸意，“若不是我被賣去的時候更小，或許你逃走的時候，帶走的人是他?！?/br>
    苗笙木然地望著黑漆漆的天空，沒有追問梨云兒的事，而是道：“既然我之前那么多年都逆來順受，為什么后來會突然想著逃跑？”

    難道因?yàn)槟昀仙?，“仙音”不在，要被逼著接客嗎?/br>
    “那是因?yàn)椤庇问捄斫Y(jié)艱難地上下滑動，遲疑片刻才道，“有一天，你在紅玉樓和段展眉重逢了?！?/br>
    苗笙的呼吸頓時變得急促起來，他難以想象，當(dāng)年那個曾被人珍愛的自己，在與定情之人相見時，一個是小倌，一個是嫖客，那該是多么諷刺的場景。

    尊嚴(yán)自當(dāng)碎了一地，想必死的心都有了。

    若是當(dāng)時沒死，只有可能是重燃起了希望。

    “他說還愛我，是嗎？”苗笙顫顫地問，“說要救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