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互演手冊 第115節(jié)
他走進來, 環(huán)顧了一圈,視線復(fù)又落在她身上,厚重粘稠。 銜池一步步退到窗邊, 摸上窗欞那刻,她回頭向下看了一眼窗外。 夜色太濃,看不清底下。 沈澈看著她動作, 沒有分毫要攔的意思。 這個高度, 就算她慌不擇路地跳下去,也摔不死, 頂多是斷條胳膊斷條腿, 也好,省得她日后總想逃。 銜池卻轉(zhuǎn)回身, 強自鎮(zhèn)定下來,“沈世子來做什么?” 見她沒有要強行跑出去的意思, 沈澈走到榻前,將她脫在那兒的鞋靴拿來,又蹲下身放在她腳邊:“接你回來?!?/br> 銜池退了一步, 他抬頭, 語氣輕巧得像是小時候鬧別扭,她賭氣跑掉又被找回來,“聽話,把鞋穿上。我們該走了?!?/br> 銜池卻只戒備看著他,一動不動。 沈澈嘆了一口氣,站起身。 他越是不緊不慢的,她越是害怕, 怕這短短一日間, 發(fā)生了什么她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的事。銜池死死盯著他, 嗓音沙啞:“你究竟想干什么?” 沈澈不想一遍又一遍同她重復(fù),干脆反問道:“還在等太子來接你?” 她不應(yīng)聲,他自顧自笑了笑,溫聲道:“也是,太子薨逝的消息,不會傳得這么快?!?/br> 銜池怔了一下,似是沒聽懂他的話,卻已經(jīng)下意識開口:“不會的,你在騙我?!?/br> 不會的。 還有一年呢,眼下不過正和二十五年,真要出事,那也該是明年。 怎么會無緣無故提前這么久動手? 她無意識地咬著下唇,鐵銹氣彌漫在齒間。 不會的,一定不…… 沈澈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繼續(xù)道:“東宮走水,先太子被抬出來的時候,全身都燒焦了?!?/br> “還遠不止。抬出來才看見,他還中了一箭,斜穿心肺的一箭。即便沒有這場火,他也活不成?!?/br> 他輕笑了一聲,語氣再平靜,也聽得出一絲暢然:“沒想到,竟有人同我想到一處去了。他死得不冤,要怨,也只能怨寧珣樹敵太多?!?/br> 他前面那幾句話落到她耳朵里,似乎都沒有實感。她腦中麻木一片,每個字都聽清了,連在一起卻不明白他在說什么——直到“寧珣”二字從他口中說出,她腦中霎時尖鳴。尖銳的痛感自頭頂而下,像是將人撕成了兩半。她找不到另一半身體,那撕裂斷開的劇痛便持續(xù)著,痛得叫人清醒又混沌。 “可惜我來得太急,沒能親眼去看看。不然,還能同你說得更詳細些?!鄙虺合蚯氨平艘徊?,“你若還有什么想知道的,回去叫他們仔細說給你聽。早知他會死在箭下,就不添那把火了。畢竟還是太子,該走得體面些?!?/br> “免得燒成那般,渾身上下,連一塊完整的皮都沒留下來?!彼捯魩?,甚至還能聽出一絲憐憫。 “別說了……別說了?。?!”腦中尖鳴猛地一停,窒息感淹沒而來,銜池徹底崩潰,握緊袖中藏的那把用來防身的匕首。 電光火石間,匕首錚然一聲出鞘,狠狠刺入沈澈胸口——她動作已然夠果決,出手也快,但再快也沒能快過鎮(zhèn)國公府豢養(yǎng)多年的死士。 幾乎是刺入沈澈心口那一瞬間,匕首便被打落在地。她虎口震得發(fā)麻,被護衛(wèi)的死士利落反扣住了手,剪在身后。 匕首猶在地上震著,血珠被震散,濺落地上。 到底還是刺進去了一點。沈澈一身月白的袍子,自心口處洇出的點點血跡便愈發(fā)扎眼。 “太沖動了。我從前是這么教你的?”沈澈咳了幾聲,卻不見惱,只搖了搖頭,看著她通紅的雙眼道:“寧珣死了,這世上能護著你的人,便只剩我了。你沒得選?!?/br> 他對她恨不能沖上來撕咬的神情視若無睹,彎腰將還沾著自己血的匕首拾起來,重新收入鞘中,走到她身前。 匕首連鞘,重重抵在她心口,“我說過,你這里,該收一收。” “若我沒猜錯,宋弄影,人應(yīng)當(dāng)是在荊州吧?!?/br> 她雖極力掩飾了,身上卻還是一僵。 沈澈心中有數(shù),“宋弄影而今對我沒什么用處了,只要你能聽話些,別想著自尋死路,我可以不派人去荊州,讓她在那兒好好過日子?!?/br> “送你入東宮前,你說等你功成身退,要嫁予我。”他似乎全然看不見她目光里的恨意,話音里又浸染上笑意:“我看過了,八月初八,是個好日子?!?/br> 八月初八。 銜池一時有些恍惚。 明明就在今早,有人對她說,“八月初八,我們成親?!?/br> 而今一天都沒過完,為何像是隔了一輩子那么久? 沈澈后面在說什么她已然完全聽不清,只覺喉頭一甜,低頭一咳,咳出滿目的紅。 意識徹底渙散前,她隱約又看見了寧珣的身影。 是前幾日,她拉著他,走過湖中長廊,非要去賞荷花——剛?cè)胂?,有幾朵未開的花苞已算難得,也只能賞賞荷葉。 宮人備了只小舟栓在湖邊,她沒看成荷花,卻也閑不住,便拉著他上了船。 船自然是寧珣撐的,她只負責(zé)伸手攪動著水玩兒,惹得那一池錦鯉受驚飛竄。 蓮葉接天,小舟慢慢停下來,隨水波晃蕩。 舟上溫了酒,偏甜,不算醉人,是她能喝的那種。他喝下,再吻過來,微甜的酒液彌漫在唇齒間,不知是不是酒的緣故,很快她便有了醉意。 孤舟被蓮葉包裹,與世隔絕。波光瀲滟中,他們反復(fù)親吻彼此,浮浮沉沉。 酩酊不醒。 銜池醒過來時,還有些恍惚。 她沒看到任何一個她以為會見到的人,守在榻前的,是梅娘。 梅娘見她終于肯醒了,也沒什么表示,只去給她端了一碗熱水。 銜池喝下去潤過嗓子,開口時嗓音卻依舊嘶?。骸懊纺?,眼下是什么時辰?” “別管什么時辰了,你都昏過去三天了?!彼龑暢胤銎饋?,自顧自道:“不是世子不來守著你,如今京中亂成了一鍋粥,他忙得腳不沾地,就這樣,還每天來看你……” 她話還未說完,銜池便打斷問道:“京中怎么了?” 梅娘故作驚訝地看她一眼,“原以為你會對世子的事兒更感興趣些?!?/br> 銜池皺了皺眉,目光銳利望向她,梅娘卻一下笑開了,“眨眼間送你走也有兩年多了,性子倒是變了不少。還是說,你先前就這性子,只是在人前裝得跟只兔子似的?” “罷了,不逗你了。京中還能怎么,太子薨逝,噩耗傳得太突然,也不知圣人是受驚了還是怎么,聽了竟當(dāng)場嘔出血來,病倒了?!?/br> “圣人這一病來勢洶洶,儲君之位又懸空,朝中自然要動蕩些?!?/br> 聽到太子薨逝時,銜池還是怔住了。 她方才追問,也是存了分僥幸的心——萬一沈澈是騙她的呢。 寧珣怎么會死,從北疆回來后,她每日都會去佛前敬香,求他萬歲千秋。 神佛無眼。 一直撐著她的那口氣驟然散了,她倚靠在榻上,臉色灰敗,半晌才啞聲問:“這是哪兒?” “奪月坊。世子的意思,正值多事之秋,哪兒都不如這里安全。” 銜池嗤笑了一聲,沒多少氣力,雖虛著聲,恨意卻分毫不減:“眼下什么于他不是探囊取物,還稱得上安全不安全?” 知道她這時候落進世子手中已經(jīng)翻不出什么浪花來,梅娘隨口道:“那也說不準(zhǔn)。雖已經(jīng)十拿九穩(wěn),但二殿下畢竟不是圣人僅存的血脈。” “何況,世子要娶你,還得過太后那一關(guān)?!敝卑仔┱f,就是怕熙寧郡主知道她的存在以后,一怒之下會做些什么。 銜池聞言心念一動。以她對沈澈的了解,如今離他的大業(yè)只一步之遙,太后的支持至關(guān)緊要,他不會拂了太后的意。 他還是會娶熙寧。 而先前蟬衣同她說過,二皇子一直對熙寧郡主有意,連宮人都瞧得出來。 若熙寧在沈澈手上出了什么事,他們二人難保不會反目。 她霎時想通了。 她若是眼下立刻隨寧珣去了,留他們好端端地在這世上,登上權(quán)力頂峰,何其不公。 既然遲早有一死,為何不搏一把? 她要為寧珣報仇。 既然她還活著,那便是為他活著。 第104章 ◎她望過去的那一剎,正逢他也望向她?!?/br> 李德賢匆匆將御醫(yī)送出來, 又馬不停蹄去親盯著煎藥。嫻貴妃正在里頭侍疾,一連熬了好幾宿,眼見著鬢邊頭發(fā)都白了兩根——只是不知這里頭是幾分真情意。 真情意, 從前當(dāng)是也有過。但在這幽幽宮墻之下,能撐得過幾年磨損? 太子薨逝后,朝中呼聲最大的自然是二皇子。若能在這時候趁熱打鐵請得一道立儲的圣旨, 寧禛日后才稱得上名正言順, 能免去不少麻煩。 嫻貴妃代管六宮,若不是動了這念頭, 也不會獨獨禁了溫妃的足。 奈何圣人病得愈發(fā)重, 前段日子還好些,眼下竟一連幾日神志不清, 重新立儲一事只能這么擱置下。至于究竟能不能好起來,御醫(yī)也沒個準(zhǔn)話, 只說圣人這病是急癥,乃大慟之下急火攻心,需得慢慢調(diào)理。 但從癥狀上看, 卻像是皇后娘娘當(dāng)年的病癥。沒多久, 宮中便傳出流言蜚語,說是皇后娘娘當(dāng)年臨死之際,只求了圣人一件事,便是看顧好太子殿下,而今太子殿下走得蹊蹺,皇后娘娘便來索命了。 半個月過去,銜池逐漸弄明白, 眼下她是被囚在奪月坊北苑的三樓——這一整層守衛(wèi)森嚴, 平日里除了梅娘能進來, 旁的莫說是人,就是一只蒼蠅也飛不進。 而一樓二樓則同以往無甚區(qū)別,照舊迎來送往,客人絡(luò)繹不絕。從外頭看,誰也想不到北苑還藏了人。 屋里她所能拿得動的陳設(shè)幾乎都撤了下去,也沒有任何尖銳的物件兒,應(yīng)當(dāng)是怕她尋短見。初時梅娘也一直留在她身邊守著,看顧得仔細,近些日子見她愈發(fā)平靜,才稍稍松散了些。 至于沈澈,他隔三差五來一回,每回都是夜里,也不久留,似乎來這一趟只是為了看她一眼。銜池每次都裝作已經(jīng)睡熟了,就這樣躲了半個月。 算著日子差不多了,這日一早,她在梅娘進來送早膳時將人叫?。骸皠跓┩雷诱f一聲,我想通了,我要見他?!?/br> 梅娘絲毫不意外,輕輕笑了一聲,點頭:“早些想明白了也好?!?/br> 沈澈當(dāng)日便過來了,眉目間難掩倦色。 奪月坊多得是好酒,銜池找梅娘要了一壺,提早溫上。 沈澈進來時,她剛喝了半盞。他徑直走到她對面坐下,銜池低頭給他斟了一杯,推到他面前,方抬眼望住他:“世子?!?/br> 這聲稱謂讓他眉頭一皺,“這就是想通了?” “我需要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