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互演手冊 第2節(jié)
沈澈先天體弱,那年生了一場大病,云游的方士說他的機緣在江南,過了那道坎兒便能好全。兩年過去,他當(dāng)真好全了,也就回了京城。 再見面時,便是她被接回京,池家打算將她送去東宮。臨去的前一天,沈澈來找她,寬慰了她很久,最后摸了摸她頭頂,笑著同她說,要她自己小心,他會等她回來,回來后,萬事有他。 娘的病全仰仗池家,銜池乖順得很,依著他們的命令做事。大多數(shù)時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是棋子,隨著執(zhí)棋人的心思調(diào)動,而那心思究竟是什么,一枚棋子而已,怎么配知道? 她曾以為,沈澈是她的退路,是她為數(shù)不多能夠相信的人。 她竟以為。 她竟然天真地以為,他是不一樣的。 即便他站在池家的同一邊,可他不會像他們一樣挾制她瞞著她利用她。 銜池失魂落魄地走著,不知是走到了哪兒,腳下突然被什么一絆,重重摔在地上。額角被碎石磕破,血蜿蜒而下,滴進(jìn)眼睛,徹底染紅眼眶,又和著眼淚墜在手背。 她低頭,看清方才絆倒自己的,是她身上繁復(fù)的嫁衣。 她的退路將她困死原地,可她連這一切是何時發(fā)生都分不清。 她沒爬起來,只在呼嘯北風(fēng)里默默環(huán)抱住自己。 是她忘了,沈澈的表兄便是如今正如日中天的二皇子,倘若時局是盤變幻莫測的棋局,沈澈定當(dāng)是坐在高處的好棋手。 只是他們要她做的事都結(jié)束了,他為何還要瞞著她娘的死訊,讓她心甘情愿進(jìn)了國公府?她還有什么地方,能為他所用? 許是哭得久了,腦子混沌一片。銜池緊緊蜷縮起來。 她好疼??蓞s分不清,到底是哪兒疼。 熙寧攥緊了身側(cè)織金祥云紋的床幔,劇烈起伏的情緒讓她險些劈壞了精心保養(yǎng)的指甲。 那賤人來鬧,打斷了合巹酒,她走后,沈澈連合巹酒都未喝,便去了書房。 新婚當(dāng)夜,她就敢攪得這樣! “念秋,帶上幾個仆婦,同我出去一趟?!蔽鯇庩帎艕砰_口,今夜這口氣不出出去,她睡不安生。 “世子,熙寧郡主從房里出去了,看著方向是去了池姑娘那兒?!鄙虺荷磉呉恢备男∥寤胤A道,他覷了一眼世子的神色,小心問道:“可要屬下分兩個人過去,暗中看護(hù)著池姑娘?” 沈澈執(zhí)筆蘸墨,下筆流暢,“不必?!?/br> 熙寧這口惡氣不出,往后怕是更要折磨她。今日總歸是大喜之日,下手當(dāng)不會失了輕重。 他心里清楚,自己越是關(guān)照銜池,銜池在府中的處境便越艱難——今夜是他沒料到銜池會沖進(jìn)來,讓熙寧看見了她的嫁衣。 時局未穩(wěn),他娶熙寧本也是迫不得已權(quán)宜之計,待到大業(yè)已成,殺了就是。 熙寧在湖邊看見了失魂落魄的銜池。 她看見那身精心設(shè)計的嫁衣,便覺得刺得眼睛疼,當(dāng)即擺了擺手,兩個仆婦過去,將銜池帶到她面前。 銜池用最后殘存的理智向她行禮,她不叫起,她便只能一直低福著身子。 熙寧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甲,“把她衣裳扒了?!?/br> 銜池愕然抬頭,卻沒怎么反抗,任由她們將自己扒到只穿著雪白的中衣。 念秋兩步上來踹在她膝蓋,將她踹跪下,“世子妃沒叫起,你敢亂動?” 湖邊確實陰寒,她又向來怕冷,只穿著中衣,沒一會兒便瑟縮起來。 熙寧看見她的動作,嗤笑了一聲,走上前來抬起她下巴左右看了看,“meimei這是,凍著了?” 銜池咬緊了牙關(guān),“不敢?!?/br> “不敢就好,不然,這金簪,該沒人替我撿回來了?!痹捯粑绰洌鯇帍陌l(fā)髻上抽下一支金簪,揚手扔進(jìn)銜池身后的沉沉湖水中。 與此同時,念秋狠狠推在她胸前,她向后一仰,跌進(jìn)冰寒凄骨的湖水中。 岸上沒人聽見,念秋推人下去的那一霎,風(fēng)聲中依稀裹挾著極細(xì)微的一聲,似是箭矢破空。 寒芒一閃,箭簇倏而近在眼前,銜池瞳孔一縮,鐵器破開皮rou的細(xì)響清晰在耳邊。徹骨湖水下,連痛感都遲了一瞬。 心肺像是被人伸了一雙手進(jìn)去,生生撕裂扯開。湖水涌上來那一刻,她本能地掙扎起來,但斜穿心肺那一箭太深,血流失得太迅速,她一點點失去掙扎的力氣,緩緩向湖底沉下去。 昏暗的光線愈來愈遠(yuǎn),湖底漆黑一片,周遭的寂靜讓人心慌。像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墜不到底。 血絲從胸口蔓延開,慢慢蓬成紅霧,似是水中的一襲嫁衣。 真的好冷,她從未這么冷過。 她好不甘心。 這短短一輩子,她像是只任人cao控的木偶,一日日演著戲文。她掙不斷身上束縛著吊起她的細(xì)線,甚至連戲唱到了哪一折都分不清楚。 本以為犧牲掉自己,就能護(hù)住她想護(hù)住的人,直至今日,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天真得像個笑話。 意識徹底混沌下去前,許是滿湖的紅沉進(jìn)了她眼底,她眼前隱隱約約又看見東宮最后那場聲勢浩大的火。 像她無數(shù)回夢魘所見。 可是這回,火光盡頭那道熟悉的背影,竟朝她轉(zhuǎn)過身來。 她聽見他低聲喚她,像過往三年無數(shù)次喚過的那樣,“銜池?!?/br> 最后的掙扎倏而停了下來。 熙寧聽著她撲騰的聲音漸漸弱下去,一口惡氣終于疏散了些,正打算看她像條落水狗一般爬上來,便看見湖中漣漪一波又一波蕩開的血色。 她驚愕不已,卻還來不及反應(yīng),便聽見念秋一聲尖叫。 沈澈趕過來時,人已經(jīng)被撈了上來放在岸邊,雪白的中衣上全是被水暈開的血跡,原本就白皙的一張臉更是半分血色也無。 青黛伏在自家主子的尸身上哭,遠(yuǎn)遠(yuǎn)看見世子踉蹌了一步,卻猛地推開來攙扶他的侍從,朝這兒奔過來。 熙寧脫了簪,披了件衣裳跪在路旁,在沈澈經(jīng)過時兩手死死抓住了他衣袍下擺,似是不想讓他去那具尸身旁邊:“子安,我知道錯了子安,是我不好,可今夜是你我大婚......” 沈澈此時眼中耳中除了地上躺著的那人,旁的什么都看不見,也聽不清。他不信她會這么一聲不響地死了,他要親眼看過。此刻他只覺得地上跪著的女人聒噪得讓他頭疼,她拽著他,讓他趕不到銜池身邊。 沈澈一言不發(fā),倏地從一旁的侍衛(wèi)身側(cè)抽出劍來,劍尖直指熙寧咽喉,一劍刺了下去——念秋離熙寧郡主最近,臉色煞白將郡主撲倒在地,堪堪避開那一劍。 熙寧身后立時便有從宮里跟她出來的侍衛(wèi)拔劍出鞘,同沈澈的人對峙住。 熙寧推開念秋狼狽起身:“你為了她竟想殺我?!沈澈,你看清楚我是誰!今夜你若敢傷我,你以為寧禛還能順理成章坐上那個位子?!” 沈澈早在她被撲倒而松開了拽著他衣袍的手時,便已經(jīng)轉(zhuǎn)身向銜池那兒,熙寧喊得歇斯底里,也只看見他的背影愈來愈遠(yuǎn)。 有侍衛(wèi)小心請示沈澈:“世子,郡主這兒......” 他沒回頭,只道:“太吵,把她拖下去,讓她閉嘴?!?/br> 他話音剛落,兩邊登時刀劍相向,鐵器相接聲不絕。 沈澈充耳不聞,終于趕到銜池身邊。 青黛跪著退開兩步,只見他解下身上披風(fēng),動作輕柔地替地上的人蓋在身上,又順勢收攏她,極其自然地將人抱入懷中。 周遭嘈雜,北風(fēng)卷起廝殺和怒罵聲,蕩進(jìn)湖底。 沈澈抬手,撫了撫她緊閉的眉眼。尸身冰涼的溫度似是從指尖一路向上蔓延至心臟,緩緩將他凍結(jié)。他以額頭抵著她的額頭,眼神中頭一回露出些無助的空茫。 處在京城正中心的渦旋里頭久了,處心積慮走到如今,這一路來他算無遺策,眼見著大業(yè)將成,便以為自己有了通天之能。 他已經(jīng)為她鋪好了路,只要再忍耐段時日…… 可她卻沒有那些時日了。 但凡他留兩個人在她身邊,暗中照看些,她又怎么會死在一支不明不白的冷箭下? 他明知道,正當(dāng)多事之秋,她嫁來他身邊,明里暗里要受多少委屈。 京中波云詭譎,他以為在他能萬無一失地護(hù)住她前,別太在意反而是一種保護(hù)——等此間事一了,他便能毫無后顧之憂地愛她。 她衣上未干的血水沾了他滿身,濕漉漉的鬢發(fā)垂在身后,猶在滴答著水滴。沈澈神情恍惚,似乎回到了八歲那年,他隨母親南下求醫(yī),偷溜出去時不慎落了水——他不會水,撲騰了兩下,正以為自己要嗆死在河里,卻被人一把拉上了水面。 水面反射的陽光刺眼,有人吃力地帶著他往岸邊游,瘦小的身軀幾次險些被他纏得拖下去,卻始終不曾放開他。 他爬上岸,半跪在地上咳得喘不上氣,恍惚間抬頭,看見眼前渾身濕漉漉的小姑娘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仍喘著粗氣,逆著光影朝他伸出一只手。 他抓住了那只手。 幼年時如影隨形的病痛隱隱又泛上來,五臟六腑似是被拆了開,骨頭縫里都浸著刺骨寒意,扎得人痛不欲生。 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再這樣疼過了——遇見銜池那年,母親尋到了神醫(yī),他的病分明一點點好了起來。 沈澈喉頭一甜,止不住的咳意翻涌而上,他下意識轉(zhuǎn)過頭去不想弄臟懷里的人,緊接著便嘔出一大口血。 令人窒息的痛感變本加厲涌上來,一時間四周的空氣都稀薄下去,他仿佛又浸沒在河水之中。 再也沒有人能將他拽出來。 正和二十六年冬,他溺斃在十三年前的那條河里。 *天將明時,京中翻了天。 薨逝了三個月的太子死而復(fù)生,領(lǐng)兵逼宮,不日便登基稱帝。 而正逢洞房花燭夜的鎮(zhèn)國公世子沈澈,舊疾陡然復(fù)發(fā),聽說嘔血不止,請了多少郎中來也無法。 政權(quán)交迭,新帝以鐵血手腕清理朝堂,一時人人自危。 沒人注意到,鎮(zhèn)國公府上下瞞著世子,將抬進(jìn)府當(dāng)夜便去了的那個侍妾,拿草席一卷,扔進(jìn)了亂葬崗。 后來不知怎的,南山多了一座孤墳。 頭七夜里,京中下了雪。 有人撐了把白紙傘,孤身走進(jìn)南山濃墨一般的夜色里。 來人一身玄底金線龍紋大氅,卻連盞燈都未帶。 四周靜得出奇,唯有雪花落下時的簌簌聲響。 他停在一座新碑前。 雪下得急,沒多一會兒,滿山便披了雪色。 他撐著傘,大氅上卻落了厚厚一層雪,近了看才發(fā)覺,他那傘,是替那座新碑撐著的。 碑上沒有刻字,只沉寂立著。 他也沒有開口,自始至終,只在風(fēng)雪繚亂的冰冷夜里,默然撐了一夜的傘。 作者有話說: 開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