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桃樹與蛇

    慕從云強(qiáng)撐著趕回毒門。

    毒門的情形比他設(shè)想的還要糟糕一些，山門大敞，陸陸續(xù)續(xù)有弟子們慌慌忙忙往外逃，一片兵荒馬亂之象。

    “出什么事了？”慕從云攔住一個往外跑的弟子。

    那弟子抹了把眼睛，慌里慌張道：“紅薔院、紅薔院有異變。死了好多人，沒人管事，大家都在往外逃?！?/br>
    紅薔院的動靜鬧得不小，毒門不少弟子都親眼看見了蝕霧籠罩的異象，以及那震天撼地的斗法的動靜。有慌亂的弟子前去尋門中管事的長老管事等人，卻發(fā)現(xiàn)死的死傷的傷。

    門中陡生巨變，又無人主事。有膽小的瞧見門中生變，生怕遭受波及，便匆匆忙忙地往外逃了。

    這一逃，便嚇得其他搖擺不定的弟子紛紛跟著一起往外逃。

    “紅薔院？”

    慕從云心里緊了一下，匆忙御劍往紅薔院方向去。

    隔著老遠(yuǎn)，便瞧見紅薔院所在只剩下一片廢墟。

    地面如同被犁過一遍，磚石翻起留下一道道深深溝壑，其上的建筑坍塌，連斷壁殘垣都沒剩下，只瞧見一些碎石亂瓦。而在那溝壑深坑之中，倒伏著一根根已經(jīng)枯萎的粗壯枝蔓。

    聯(lián)系離火門的異變薔薇，便能猜到此處曾發(fā)生了什么。

    ——紅薔院竟也藏著一株異變薔薇。

    慕從云心口一陣憋悶，收劍落地時腳步都有一絲踉蹌。

    他握著沒有回訊的傳訊玉牌，跨過一根根枯萎的枝蔓，一道道裂開的溝壑，搜尋沈棄的行蹤。

    好在并未發(fā)現(xiàn)沈棄的蹤跡，反倒是在不遠(yuǎn)處看到了百里鴆頭身分離的尸體。

    慕從云心中微驚。

    他趕往離火門之前，百里鴆追著柳夫人走了。柳夫人擅幻術(shù)，比起正面應(yīng)敵更喜暗中設(shè)局，兩人正面對上，以百里鴆的實(shí)力，就算受了傷有所妨礙，也不至于會柳夫人斬殺。

    沒想到這場廝殺竟是柳夫人贏了？

    但很快他便推翻了自己的猜測——他在百里鴆尸體不遠(yuǎn)的地方，看見了殘留的、已經(jīng)死去多時的黑紅蝴蝶。

    蝴蝶尸體上殘留有殘暴的劍意，不屬于二人中的任何一個。

    這里還有第三個人，以一人之力同時殺了百里鴆和柳夫人？

    如猜測是真，那此人實(shí)力已經(jīng)到達(dá)了什么境界？

    慕從云心中驚疑不定，越發(fā)擔(dān)憂沈棄安危。

    他將紅薔院的廢墟翻了個遍，卻沒有半點(diǎn)沈棄的蹤跡。心臟一陣陣緊縮，他竭力保持冷靜，強(qiáng)迫自己往好的地方想：也許在收到他的信號后，沈棄便已經(jīng)提前一步逃了出去。

    紅薔院在毒門東北方位，再往后連通一片峽谷，沈棄若是逃出去，很可能往那邊去了。

    慕從云正要往東北方的峽谷去搜尋，卻聽見一道低低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師兄？”

    慕從云身體陡然一定，不可置信轉(zhuǎn)過頭去，就見沈棄從紅薔院的廢墟底下鉆出來，小心翼翼只露出個頭，面上滿是泥灰。

    “沈棄！”慕從云大步上前，將人從廢墟里拉出來，目光仔仔細(xì)細(xì)地在他身上逡巡：“可有受傷？”

    沈棄搖搖頭，倒是看見他滿身是血有些被嚇到，急得聲音都有些發(fā)顫：“師兄怎么流了這么多血？”

    他想碰慕從云又不敢，一雙眼睛都發(fā)了紅，小心翼翼地抓住了慕從云的手，要扶他坐下：“我身上還有傷藥，師兄傷到哪里了？我給師兄上藥?！?/br>
    慕從云本想搖頭安慰他兩句，但剛開口卻一陣眩暈，身體晃了晃才站穩(wěn)——離火門的大戰(zhàn)他受傷不輕，只是擔(dān)憂沈棄才強(qiáng)撐了下來。如今找到了人，身體里積壓的疲憊和傷痛便一陣陣涌了上來。

    穩(wěn)了穩(wěn)身體，慕從云正想說自己沒事，卻見沈棄板起臉來，不容置喙地攙著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攙著他就近去尋完好的院子：“我扶師兄去休息?！?/br>
    “只是些小傷，不妨事。”

    沈棄卻很生氣的模樣：“師兄不許再說話了。”

    從回了玄陵之后，沈棄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乖巧又溫順的，他的相貌還帶著些少年人的青澀稚嫩，那雙眼睛看人時很亮，聲音帶著少年特有的微啞。很多時候慕從云看他粘著自己，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流浪小獸怕再被拋棄的憐惜感。

    所以他總是護(hù)著他，縱容他，待他比旁人更溫和耐心。

    但眼下的沈棄卻又有些南槐鎮(zhèn)初見時的感覺了。

    板著臉時，竟然還有點(diǎn)兇。

    但慕從云并不覺得不快，反而心頭一陣陣發(fā)軟。

    沈棄在擔(dān)心他。

    少年和他差不多的身高，身形比在南槐鎮(zhèn)時結(jié)實(shí)了不少，但依然還是瘦削的。但他攙著他往前走時，步伐卻很穩(wěn)當(dāng)。慕從云半靠在他身上，心底沒有再生出排斥感，反而涌出上一股踏實(shí)的疲憊感。

    他靠著沈棄的肩膀，繃緊的精神松懈下來，昏睡了過去。

    肩上的重量加重，沈棄側(cè)過臉來，就看見他垂下的眼睫，眼睫濃而密，隨著眼珠轉(zhuǎn)動輕輕顫動著。

    因?yàn)槭а^多，他的臉色過分蒼白，臉頰上的劃傷還凝著血痂，那雙盛著冰雪的眼眸闔上后，少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清，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沈棄頓住腳步，面上偽裝出來的諸多情緒歸于平靜。他側(cè)著頭靜靜看了慕從云半晌，換了個姿勢，讓昏睡過去的慕從云趴在他背上，將人背了起來。

    就近尋了處沒被波及的空院子，沈棄將昏睡的人放到床上。

    慕從云睡得很沉，一路都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沈棄按著他的虎口探了探脈，確定靈力平穩(wěn)，人當(dāng)真只是因?yàn)閾p耗太過昏睡過去后，才松開了手。

    他站在床邊看慕從云，眸光變幻莫測。

    許久之后，才轉(zhuǎn)身出去。

    將整個毒門找了一圈，總算找到個膽小躲在床底下沒跑的弟子。沈棄將人揪出來，面無表情地問：“廚房在哪？”

    那弟子顫顫巍巍指了個方向。

    “燒水會么？”沈棄又問。

    他的表情太過陰沉，弟子嚇得連連點(diǎn)頭：“會的會的。”

    沈棄這才滿意：“去燒幾桶熱水送到葳蕤閣，順便再多搜羅一些傷藥來。”

    他伸指隔空在對方虎口點(diǎn)了下，留下個紅色的鳥雀印記，那雙眼睛格外暗沉陰冷：“別想著跑。”

    那弟子只覺得手腕一陣灼痛，那點(diǎn)僥幸的小心思頓時嚇沒了，連滾帶爬地往廚房方向跑去。

    沈棄這才折返回去。

    等弟子將燒好的熱水和浴桶搬來，他便將慕從云半抱起來，將他浸透了血的衣裳脫了，替他清理身上的血污。

    沈棄還是第一次這么伺候人。

    他一向厭惡不受控制的欲望，此時倒是沒有什么旖旎的情緒，只是看著那些凝結(jié)的血污皺了眉。

    再看看自己身上的泥灰，心情更是不愉快。

    他快速替慕從云清理身上的血污，換了兩桶水，才堪堪將前面的傷口干凈，上了藥。瞧著干凈雪白的皮膚，沈棄眉頭才略舒展一些，將人擺弄成側(cè)著身體的姿勢，又給他清理背部。

    手帕擦到后腰時，臟污凝結(jié)的血塊下露出一塊淺淺的印記，暗紅色，呈蛇形，仔細(xì)看去，甚至能看到蛇形上模糊的鱗片。

    沈棄動作一頓，俯下身細(xì)看，指尖摩挲著那道紅色胎記，微微瞇起了眼。

    這蛇形印記上傳來的氣息，叫他十分熟悉。

    他凝眸思索片刻，送了一縷穢元進(jìn)去。

    就見那蛇形印記表面浮起淡淡光華又很快收斂，只是那蛇身上模糊的鱗片似乎隱隱變得清晰了一些，頭部的位置還有兩個小小的、似角一樣的小凸起。

    前后兩世，他只見過這一條這樣的蛇——在凋亡淵藪里。

    凋亡淵藪之中罕有活物，他被困其中百年，偶然一日發(fā)現(xiàn)不知道從何處鉆來一條細(xì)弱的小蛇。這小蛇同那些蟲豸一樣吞吃他的血rou，時日長了，竟然生出些靈性來，外形也與他有了兩分相似。

    被困凋亡淵藪里的時日孤寂無望，他便沒殺它，將它當(dāng)做寵物養(yǎng)了起來，以血rou喂養(yǎng)。

    只是后來不知從哪一日開始，這小蛇再沒有出現(xiàn)。

    他以為它已經(jīng)死在了凋亡淵藪里，沒想到后來出了凋亡淵藪，在西境游歷時，竟又遇見了它。

    這條蠢笨的小蛇吃了他那么多血rou，卻依然沒什么長進(jìn)，連化形都不成，弱小不堪。

    彼時西境瀕臨覆滅，蝕霧海不斷吞噬西境土地，里面異變的怪物四處獵殺幸存的生靈，而那蠢笨的小蛇就蜷縮在一棵桃樹下瑟瑟發(fā)抖。

    若不是那株生了靈的桃樹竭力護(hù)著它，它早就已經(jīng)死了。

    “竟然是你……”

    沈棄以指腹反復(fù)摩挲那一塊印記，感受著皮膚溫?zé)峄伒挠|感，眼神有些奇異。

    要說他此生唯一做過的一件好事，便是見那桃樹竭力護(hù)著小蛇，忽生了幾分動容，將他們一起送離了西境。

    他還記得當(dāng)時他問那桃樹：“為何護(hù)著它？”

    那桃樹搖擺著枝葉回答：“它常常來看我，應(yīng)當(dāng)算是我的朋友?！?/br>
    與他想法倒是不謀而合。

    那蠢笨的小蛇吃他的血rou長成，又陪伴他數(shù)十年，也算與他關(guān)系匪淺。

    而如今這桃樹拼死護(hù)著小蛇，叫他生出幾分難得的慈悲心來。

    他折下了一根桃枝做報酬，送他們離開西境。

    至于去了何處，他不知，也無意追尋。

    也從未想過，他們還有再遇之時。

    沈棄俯下身在他頸間輕輕嗅聞，嘴角愉快地翹起：“竟然是你?！?/br>
    第28章 學(xué)人精

    沈棄反復(fù)摩挲著后腰上那塊淺紅的蛇形印記，將那一小塊玉白的皮膚都揉搓得發(fā)紅發(fā)熱，仍然有些愛不釋手。

    “竟然是你?！?/br>
    他又喃喃低語了兩句，胸腔被忽如其來的喜悅所充盈。就好像曾經(jīng)他覬覦過的、不屬于自己的寶貝，有一日忽然從天上落下來，正正掉進(jìn)了自己懷里。

    這是何等的幸運(yùn)？

    上一世他穿行蝕霧海，見識過太多為了生存為了資源而彼此廝殺的猙獰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