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天氣 第48節(jié)
“阿嚏——” 油麻地的舊公寓里,尤雪珍打了個巨大的噴嚏。 她及時地遮手背身, 沒破壞餐桌,不過他們也都吃完了, 已經(jīng)在吃飯后水果。 阿婆非常關(guān)切地給她扯了一張紙,問她是不是感冒。 尤雪珍捏捏鼻子,笑說:“沒事的阿婆,指不定是誰在背后說我壞話來著。” 孟仕龍從廚房出來,手指上沾著洗潔精味道,蹲到電視柜前去拿那張昨晚沒看成的碟問阿婆:“今天要看嗎?” 阿婆打了個哈欠,擺出倦懶的神色。 “唔得,美容覺唔得中斷。過咗生日又老一歲,要更加注重保養(yǎng)。你哋兩個后生玩吧?!彼鹕硗块g走,又折返,“我哋三個人嚟張自拍?!?/br> 尤雪珍主動請纓:“用我的手機(jī)吧,我美顏軟件多!” 阿婆喜笑顏開:“好好好?!?/br> 尤雪珍擎著手機(jī)主動站到最前排,中間是阿婆,最旁邊是孟仕龍。從鏡頭里看到大家都擺好姿勢,她說著一、二、三,按下拍攝。 拍出來后,照片里最不好看的人居然是孟仕龍…… 他的下巴輪廓在普通鏡頭下足夠銳利,套上美顏尖過了頭,反而看著有點(diǎn)畸形,都可以當(dāng)自行車坐墊騎走了。 阿婆壓根不管孟仕龍死活,她看自己拍得很美,很滿意地說這張她要洗出來,放進(jìn)尤雪珍送她的相框里。 等阿婆進(jìn)了房間,尤雪珍抱歉地看向孟仕龍:“早知道我把美顏開小點(diǎn)了……” 這照片洗出來還放相框里實(shí)在有點(diǎn)黑歷史。 孟仕龍卻毫不在意:“我還有比這丑的。” “你的照片?” “小時候我和阿婆的合照,在我房間?!彼p輕歪頭,“要看嗎?” “要要要!” 小時候的孟仕龍,她還挺好奇的。 孟仕龍推開半掩的房門,示意她進(jìn)來。 尤雪珍先站在門邊向里張望,這是她除開葉漸白以外第一次踏足男生的房間,感覺很新奇。房間十分窄小,她的宿舍都夠逼仄了,這間小房間大概就只有宿舍的二分之一,但在寸土寸金的港島也難免,還好床邊有一扇百葉窗解救了下房間的沉悶,但窗戶也很小,百葉拉到一半,隱約能看見油麻地的街景。 最小的是他的床,完全塞不下孟仕龍的感覺,床品四件套居然是圓頭圓腦的面包超人。 孟仕龍注意到她的視線在床邊徘徊,坐下來拍了拍只有一個的枕頭:“這是我以前來阿婆家睡的床,后來阿婆就一直給我留著這個房間,我也不怎么回來,就一直用的我以前睡的床。我記得當(dāng)時我身高就……一米六吧?!?/br> “一米六?!” 尤雪珍大跌眼鏡,無法將眼前快撐破這個房間的人和一米六這個數(shù)字聯(lián)系在一起。 他輕描淡寫地笑著說:“是啊,中學(xué)被叫了三年的矮子。我的身體開竅比別人慢一拍,到了高中才長,把我老豆嚇一跳。” 那三年被嘲笑的時光在他嘴里是這么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尤雪珍走進(jìn)房間,拉過桌邊的藤椅坐下,用閑聊的語氣和他提起小時候的一件事。 “我之前好像有和你講過……有一天傍晚收音機(jī)的頻道突然連到港島,然后我聽到了維港的開船信息,還有太平山的纜車售票信息之類的東西,一些數(shù)字,我聽得很模糊。你還記得嗎?” 他點(diǎn)頭,卻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聊到這個。 “然后我和我班上同學(xué)講了,他們沒一個信我,說我是為了吸引大家注意力編故事的騙子,一直叫我吹牛大王?!?/br> 剛剛還笑著的人,卻在聽到她的話后輕皺起眉頭。 兩個人表情顛倒,現(xiàn)在笑著的人反而成了尤雪珍。 “然后啊我就氣不過,我干了件大事!” “是什么?” “我偷偷給港島的那個無線電臺寫了一張明信片,說我在11月3號的下午6點(diǎn)18分不小心連到了你們的廣播訊號,然后把我聽到的還記得的幾個數(shù)字寫下來,結(jié)尾我寫上,希望你們能為我作證!給我寫一封回信!” 孟仕龍的眼前不知不覺就出現(xiàn)了一個豆丁大的小孩,鼓著氣憤的臉頰,花費(fèi)很大勁找到千里之外地址,攢著零花錢去買明信片,然后寫下一長串或許還帶著拼音的文章。 對小孩子來說,這的確是干了一件大事。 想到這里,他鎖著的眉頭又不自覺松開,眼角彎起,忍不住問:“后來呢?電臺給你回信了嗎?” 尤雪珍驕傲地挺胸:“當(dāng)然!而且我收到的那天也恰好是圣誕節(jié)。那些人后來可佩服我了?!彼驖u進(jìn),“那些當(dāng)初嘲笑的人,看到你現(xiàn)在的樣子,肯定也會佩服你的。” 孟仕龍徹底笑開,終于明白她繞了一大圈的終點(diǎn)是在哪里。 她在安慰他。 尤雪珍看著他笑,和剛才說起小時候的笑容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感覺,不帶有一點(diǎn)粉飾。 他仿佛察覺到自己笑得有點(diǎn)過,微微收攏,繼續(xù)追問:“所以你現(xiàn)在才那么愛聽無線電臺嗎?” “有這個原因吧?!庇妊┱湎肫鹬翱吹降哪莿t公告,情緒猛地低落,“可惜,我現(xiàn)在收聽的那家電臺就要關(guān)閉了?!?/br> “為什么?” “不清楚具體的,總歸無線電是小眾愛好,要為愛發(fā)電確實(shí)很難。我后來每天都會登陸網(wǎng)站去看一眼,他們就停在那則公告沒有再更新了。雖然我很想繼續(xù)收聽下去……”怕他也和袁婧一樣聽后覺得自己矯情,她又補(bǔ)了句,“說起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好了跑遠(yuǎn)了!你剛才說要給我看照片的!” “就在你背后的桌子上?!?/br> 尤雪珍回過頭,看見了那張他說的丑丑的照片。 看樣子是在一個纜車?yán)?,照片里有三個人,小小的孟仕龍,阿婆,還有一個女人,眉眼和孟仕龍很像。 孟仕龍走過來,點(diǎn)著照片上的那個女人:“這是我mama?!?/br> “她……” 孟仕龍沉默下來,在他的沉默中,尤雪珍聽到了答案。 她剛想說什么轉(zhuǎn)移話題,他卻拉開了袖子,露出之前她未能看到全貌的紋身。 那是一朵紅色山茶。 “這是她最愛的花?!泵鲜她埡芷届o地?cái)⑹鲋八桶⑵畔喾?,不愛拍照,除了和我爸的結(jié)婚紀(jì)念照就留下這么一張照片,所以照片留給阿婆做紀(jì)念了,我干脆去紋了她最愛的花在身上。” 尤雪珍無措道:“……對不起?!?/br> 他搖搖頭,拇指摩挲著相框:“這是她們帶我去太平山的時候拍的,雖然我不太記得了。后來回看這張照片,隱約想起來那天的黃昏特別漂亮?!?/br> 照片里,纜車的布景是一片奪目的夕陽。雖然過了年頭顏色略黯淡,但那過分耀眼的昏黃似乎手碰一碰,就能擦出火花,將薄薄相紙點(diǎn)燃。漂亮到就像老電影里才會出現(xiàn)的失真天氣。 接下來的半小時,她坐在他的藤椅上,他坐在他的單人床,兩人面對面,隔著半張地毯的距離,通過他房間里擺放的東西聊著他的過去。街外的霓虹廣告牌亮著燈,從橘紅變暗藍(lán)變深紫,繞了一圈又變?yōu)殚偌t,從百葉窗打進(jìn)來鋪在床上,將床單上面包超人的圓圓腮紅襯得更害羞。 他的桌上有一本刺猬飼養(yǎng)手冊,床底下有一個當(dāng)時除了他自己誰都不能打開的盒子,不過就連孟仕龍自己都忘了如今里面裝了什么。他先偷偷看了一眼,遲疑了一下,才在她面前打開。 里面裝著一張魚蛋鋪的集郵卡,兩塊粘化了的巧克力棒,以及,一本地理雜志,一張作文紙夾在第16頁,那上面刊登著一座叫布羅莫的火山,而那張紙的作文標(biāo)題是:我的夢想。 尤雪珍粗粗瞟到第一行:“我的夢想,是親眼去看布羅莫火山,傳聞它是世界上最像月球的地方……” 他很快把蓋子合上了。 尤雪珍笑問:“你喜歡火山?” 他不太好意思地:“……小時候?!?/br> “現(xiàn)在不喜歡了嗎?” “也不是……只是覺得好像這個不能再稱為夢想,我老豆評價(jià)它和別人的夢想比起來簡直不像話?!?/br> 尤雪珍不認(rèn)同地撇嘴:“為什么夢想非要是遠(yuǎn)大的,我覺得只是想去看一座火山就很好。夢想,夢和想,明明都是很柔軟的東西啊,托著一些很重的包袱反而會墜下來,于是大家嘴上說著夢想,其實(shí)都灰頭土臉的?!?/br> 他聽她一本正經(jīng)胡說八道,很認(rèn)真地在思索:“那你現(xiàn)在的夢想是什么呢?” 尤雪珍一怔。 她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畢業(yè),不是找一份好工作,不是出人頭地,而是…… 孟仕龍看著她:“讓那個無線電臺起死回生嗎?” 她愕然:“你怎么猜到……” “雖然你剛才說那不是很重要的事,但你的眼睛不是這么告訴我的?!?/br> 尤雪珍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不過我也不知道怎么幫忙,好像也只能這樣了?!?/br> 孟仕龍攏起眉,擺出思考的表情。 好半晌,他給出了一個令她完全沒想到的,大膽的提案—— “不如你來創(chuàng)辦一個新的電臺?!?/br> 尤雪珍愕然:“你知不知道這句話聽起來就像是來造一個新的火箭……很難很復(fù)雜的!” 他笑起來:“那不是更酷了嗎?” 尤雪珍連忙擺手:“不行不行。” 他沒有被反駁的惱怒,檢討說:“是我了解得不夠多,你就當(dāng)我瞎講吧?!彪S后起身去廚房端了兩杯自制的凍檸茶回來,手里還握了張碟—— “《食神》嗎?” “我從最底下的碟里翻出來的,想重溫一下嗎?” “看唄!” 他打開老式的筆記本電腦,將影碟放進(jìn)去,又將筆記本放在地毯上席地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邀請她來。 尤雪珍從窩著的藤椅起身,回頭看了眼他沒關(guān)實(shí)的房門,指了指:“門沒關(guān)呢,我去把門關(guān)上。” “開一條縫吧?!泵鲜她垍s說,“我故意沒關(guān)的?!?/br> “?。繛槭裁??” “你第一次來家里,還是我的房間……陌生的封閉空間我擔(dān)心你會不舒服。” 在他說完這句話后,她在這個敞開的房間里,真實(shí)地感覺到被妥善收緊的安全感。 她無言地點(diǎn)點(diǎn)頭,任由門繼續(xù)開著條縫,走到地毯邊靠著他坐下,用肢體語言告訴他,她完全沒有一點(diǎn)不舒服。 只是坐下的距離沒把握好,膝蓋砰砰地,很輕微地撞了他一下。 這一下,她立刻回到那個露天電影挨著坐的海邊。只不過現(xiàn)下四面都環(huán)著墻,沒有人群,世界被壓縮成只有他和她,就好像他們被嵌進(jìn)電影里也成為某一幀,此刻被屏幕外的誰觀看著。 尤雪珍抓著凍檸茶的杯壁,冰塊融掉的水汽沾濕指尖,她將它放遠(yuǎn),偷偷背手用衣服蹭掉黏膩的觸感。 孟仕龍已經(jīng)完全投入到電影中,絲毫沒注意到她悄悄挪遠(yuǎn)了一點(diǎn)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