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明 第65節(jié)
那時容煬其實(shí)就在不遠(yuǎn)處的柱子后面。看寧辭走得那樣艱難,手在木頭上都捏出了一個深深的印子,也不能去扶他。因著知道,寧辭這般,便是不愿他察覺擔(dān)心。 只是到了夜里,再該吃藥的時候,容煬道:“今日便不吃了罷,先停一停,說不定還能好得快些?!?/br> 寧辭便也輕輕點(diǎn)一點(diǎn)頭。 這樣又拖了半個多月,寧辭愈發(fā)不好,常常都睡著,一天難得有醒的時候。又怕冷得很,臥房里炭火燒得那樣足,仍然打寒顫。容煬便時時在床上摟著他,他瘦得驚人,身上只有一層皮在,摸著全是骨頭。 仿佛是冬至那一日,寧辭精神勉強(qiáng)好了一點(diǎn),難得又是晴天。容煬把窗戶開了絲縫,坐在床邊,拿厚厚的被子裹了,讓寧辭靠在自己懷里看院子里的景色。 “容煬?!睂庌o低低叫他名字。 容煬側(cè)頭碰一碰他的臉:“我在呢?!?/br> 寧辭就虛弱地笑一下:“你在就好?!庇值溃骸澳憬o我講講咱們的事兒罷,上輩子的,這輩子的,你記得的都講一講,我想記得牢些。” 容煬便真的開始講,從那晚堂庭的月亮講起...... 寧辭半瞇著眼睛,間或應(yīng)一句,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忽然勉力抬頭點(diǎn)了點(diǎn)院里最大的那棵臘梅樹,道,下面還埋著去年釀的梅花酒,你別忘了,記得挖出來喝。 容煬說,你記著不就行,過兩天你身上舒坦了,釀了今年的再挖,到時候咱們一起喝。 嗯,一起。寧辭很輕地應(yīng)了一聲,似乎想笑一笑,但嘴角還沒彎起,頭已經(jīng)偏進(jìn)他懷里...... 容煬一直摟著他,看月亮隱到山后頭去,太陽又快出來了,他輕聲叫他:“天亮了,你別睡了,好不好,你同我說說話......” 然而那雙常常帶著笑意的眼睛,再也不可能睜開。 容煬帶著寧辭的尸骨回堂庭山的前一日,去臘梅樹下挖出了那一小壇酒。他坐在樹下,沉默著一口一口地喝掉,他很想醉一次,總不能如愿,腦海里始終清明,皆是那人往日音容笑貌。扔了酒壇一抬頭,卻意外看見樹上臘梅開了今年的第一朵。 花開了,容煬想,花開了。 說好陪他賞花的人呢?怎么又不在了。 往后的幾百年,幾乎都在這樣的離別與尋覓中度過。容煬踏遍這個塵世,一次又一次地找他。 有時候,他還是孩子,容煬便守著他長大,有時候,他已經(jīng)年老,容煬便替他送終......他或許是朝中的重臣,或許是鄉(xiāng)野的書生,或許是小鎮(zhèn)的畫師......但總是他的寧辭,從未愛上過別人,總在等著容煬找到他...... 有一年,容煬夜里路過茅山那一片,遇上一群道士在捉妖,眼見不敵,他召出天樞,便迎了上去。只一劍解決了那妖物,又將其原身交于道士。 道士們并不識得他,因著是在浮陰轄地,便感激道:“敢問閣下是文曲星君座下哪位高人?” 容煬并未答話,轉(zhuǎn)身便走,只留道士在身后面面相覷。然而還沒走多遠(yuǎn),忽聞一陣銀鈴聲,卻是蘇姚姚趕來了。 “貪狼!”蘇姚姚看見他,有些詫異的樣子,“還真是你,我看見天樞的劍光了?!?/br> 她往后瞧了一眼:“這是已經(jīng)解決了?多謝。” “不必這般客氣。” 既然妖邪已除,一道來的侍從自然會去善后。蘇姚姚便也沒留,跟著容煬往外走,又問:“可找到下落了?” 容煬輕輕搖一搖頭,談話間,已快到鎮(zhèn)口。容煬的馬還在哪里,那馬極通靈性,沒栓,卻也只乖乖吃草,并沒有跑。 容煬朝蘇姚姚微微頷首,算是別過。正欲翻身上馬,蘇姚姚又叫住他,笑道:“既然在浮陰的轄地遇見了,我請你喝杯酒罷。只當(dāng)敘敘舊,今日一別,不知又是何年何月才能見了?!?/br> 蘇姚姚輕車熟路地帶他去了一間極僻靜的酒肆,四更天,雖未打烊,卻也沒有幾個客人。蘇姚姚點(diǎn)了一壺酒并幾個小菜,便與容煬隨意找了張桌子坐下。 “這里我來過兩次,他家杏花酒還不錯?!碧K姚姚斟了一杯給他,容煬接過來,沒喝,只問她:“都還好么?” “都還好。堂庭的事情,祿存和破軍離得近些,便一并看著,你手下的人也都還算有本事,并沒有出過什么大岔子?!?/br> 容煬點(diǎn)點(diǎn)頭,沉默一會兒又問她:“jiejie,你這些年見過她么?” “見過的?!碧K姚姚喝一口酒道:“她是被你氣得不輕。以前,總數(shù)落我最不像個星君樣子,如今.....” 她話忽地頓住了,容煬接上去道:“如今有了我作對比,你卻是極稱職了?!?/br> “不談這個,不談這個?!碧K姚姚尷尬一笑,憶起上次遇著廉貞,說,容煬還做什么星君,做個昏君罷了。轉(zhuǎn)了話題道:“你這一世找了得有三十年了罷?” “二十九年五個月零七天?!比轃?,語氣極其平靜。 “容煬。”蘇姚姚打量他一眼,猶豫半晌還是道:“真的值得么?這么多年了,你找他的時間,卻是比你們能相守的時間,長多了.....” 她聲音越說越小。半晌,容煬道:“值不值,是得比較的。但與我而言,世間再沒有其它能與寧辭相較?!?/br> 與蘇姚姚別過之后,卻又是一個三十年,他才找到寧辭。 容煬抬頭看了一眼景府的牌匾,伸手扣門。他想起一路尋來時,在路上打聽到的見聞,說景府前個月為了給老爺沖喜,提前辦了六十歲的壽宴。當(dāng)時其實(shí)人已經(jīng)不行了,卻不知為什么,竟然一直拖著一口氣沒有咽下去;又說,他終身未娶,如今一去,這樣大的家業(yè),全是便宜他侄子了...... 門被推開了,一個管家模樣的男人,看著他:“閣下是?” “我想見一見你們老爺?!?/br> 老管家很是詫異地看他一眼,又想起老爺自從年幼時便有一個奇怪的叮囑,說不管什么時候,若有人到府上來找他,都要帶進(jìn)來。幾十年過去了,搬過許多宅子,那個叮囑始終沒有變。他好奇問過,可是在等誰,然而老爺臉上,卻也是迷茫的神色......那個人,也遲遲沒有出現(xiàn)。 管家猶豫片刻,還是引了容煬進(jìn)去。穿過長長的回廊,推開了一間臥房的門。 “老爺,有客說要見你。” 房里燭火昏暗,藥香氣很濃。躺在床上的男人艱難地偏過頭:“誰?” 他的鬢角已經(jīng)花白了,但容煬還是一眼認(rèn)了出來,那是他的寧辭。容煬徑自走到了床榻邊,握住了他的手,滿是皺紋的手。 管家和屋內(nèi)的婢女皆是一臉詫異,寧辭卻笑了道:“你們都下去吧?!?/br> 門被關(guān)上了,寧辭輕聲問他:“是你么?” “我是誰?”容煬跪坐在床榻邊,緊緊握著他的手,一點(diǎn)一點(diǎn)分開他的手指,與他十指緊扣。 “我不知道你是誰?!睂庌o道:“但你來了,我便知道是你了?!彼氖种竸恿藙?,又道:“我眼睛不好,看大不清東西了,我想摸一摸你的臉,可以么?” 容煬坐上床榻,把他輕輕地?fù)У阶约簯牙铮氖衷谧约旱拿佳凵弦稽c(diǎn)一點(diǎn)地劃過,寧辭笑了:“還能見你一面......真好?!?/br> 容煬應(yīng)一聲,卻說不出更多話來。已經(jīng)有那樣多次,寧辭死在他面前,他親手送他進(jìn)棺木,他以為自己該習(xí)慣了,但從來都沒有。 “你不是人族罷?”寧辭說,倒不是疑問的語氣,“我始終覺得,我在等一個人......我這些日子在想,如果我真的能等到,我有一句話要告訴你?!?/br> 容煬俯下臉,碰一碰他的額頭,“你說,我聽著的?!?/br> 寧辭卻又沉默了好久才道:“以后......以后,便別來找我了?!?/br> “為什么?”容煬問他:“我來晚了,你生我氣了么?” 他亦回扣住容煬的手,只是沒力氣,始終抓不牢:“我想你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別再尋我?!?/br> “你以前不是這樣說的。”容煬道:“你說,我不負(fù)你,你不負(fù)我,咱們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br> 寧辭說話已經(jīng)很費(fèi)力,緩了緩道:“那時的我,一定年紀(jì)很小罷。如今我年歲大了,卻明白得多些了......我這六十年,有時候,也會覺得累,但奈何橋上走一遭,就都過了。你呢,你怎么辦?......忘了我罷,你好好的,就夠了,我不要你這么累的。我只有這一個要求,答應(yīng)我,好么?” 容煬摸著他的指節(jié):“忘不了的,長在心里面了,忘不了的?!?/br> “那也別來了......我后悔了,以前和你說過什么都不算數(shù)了......你別找我了?!?/br> “愛我也不算數(shù)了么?”容煬道。 寧辭不說話了,眼角有淚滾落下來,一直滑到了容煬的衣衫上。 “沒事的。”容煬伸手摸去他的淚水,“我不累,只要還能見到你,做什么都值得的。我知道你困了,靠在我懷里睡一會兒吧,做一個好夢,夢醒了,我就又找到你了。下一次,我一定會很快找到你的......” 寧辭心口輕輕起伏著,很久以后說:“那我睡一會兒......你唱支歌哄哄我罷......” 容煬幼年沒有聽過童謠,他只記得一只曲子,是當(dāng)年和寧辭在申城的船上,聽船夫唱過的。于是他輕聲哼起來:蘆葦高,蘆葦長,蘆花似雪雪茫茫...... 這一世的寧辭因為戰(zhàn)亂,輾轉(zhuǎn)過許多地方,有些地方,容煬也曾經(jīng)過。興許在某條街上,寧辭在馬車中,容煬騎著馬與他擦身而過,興許在某條河上,容煬坐在船里穿過橋洞,寧辭正從橋上踏過......他們興許只在咫尺間,偏偏差那一回眸的緣分,所以錯過了...... 那只曲子唱到尾聲,寧辭呼吸已經(jīng)聽不見。他硬撐著一口氣,只為見容煬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 “我怎么可能不去找你?”容煬伸手摸過他漸漸冷卻的臉,溫柔低聲道:“又不是不曉得你多倔,我若不去,你卻也是會等我一輩子的......哪里舍得讓你等不到呢?” 第100章 一載之后,錄鬼簿上再次出現(xiàn)新的記錄。 那是個極其罕見的姓氏,只分布在息國南面一個偏遠(yuǎn)的郡里。說是個郡,實(shí)際卻與一個縣的大小差不了多少。一整郡的人都是同一族,古老而守舊,不與外人通婚,也不外出走動,頗有些自立為王的意思。 容煬看見錄鬼簿上那行墨跡時,以為老天總算垂憐開恩,他這一世,或許能在寧辭出生前便找到他,也算兌現(xiàn)了上一世的承諾——寧辭只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醒來,他們便又再度重逢。 容煬甚至想著,將寧辭帶回堂庭之后,寧辭在的這段日子,他也愿意好好擔(dān)起一個星君的責(zé)任來......他帶著一腔期許上路......然而所謂天道,不過再次戲弄于他。 息國并不在堂庭轄地,當(dāng)容煬日夜兼程趕到時,卻發(fā)現(xiàn),息國國土上已是處處烽煙遍地。 容煬竭力穩(wěn)住心神,往那郡里去。官道上遍布著尸骸,越走越心驚。容煬一路上對自己道,不會的,那郡那樣偏遠(yuǎn),烽火或許都尚未蔓延到,寧辭定然是好好的,不會有事的,他在等著自己,他那樣執(zhí)拗,定然是在等著的...... 他一路上水都未沾過一口,精疲力竭之際,終于到了,迎接他的,卻是已被破開的城門。容煬只覺眼前一暗,幾乎是跌下馬去。又撐著劍站穩(wěn),向里走去。 城池,已經(jīng)被屠殺過了。 燒毀的房屋,遍布的尸塊,還沒有干的鮮血流成了一條小河......空蕩蕩的一座城里,只有不多的士兵還在翻檢有沒有剩下的財物,糧食.....還有女人。 這一族,統(tǒng)共不過一百來人。男人,孩童都被殺了,婦人們被搙走充了軍妓,也不知要在淤泥中被折磨多久。這些最下等的士兵,是輪不上的,便在城中找尋是否有逃脫遺漏的。 “那里是不是躲了個女人?”一個士兵遠(yuǎn)遠(yuǎn)看見拐角處露出一點(diǎn)裙裾,幾人頓時爭先恐后地跑過去,又不無遺憾地用腳踢了踢:“死了,還是個懷了崽的?!?/br> 躺在地上的女尸,眼睛還大睜著,只是有些渾濁了。脖子上有個一寸來長的刀口。腹部高高隆起,一只手還搭在上面,或許是想要護(hù)住那個即將臨盆的孩子。 “長得倒是不錯?!弊钤绨l(fā)現(xiàn)的那個人上下打量著那具女尸,又摸了幾下,獰笑著道,“還沒僵......” 周圍人發(fā)出不懷好意的笑聲來,那人伸手去扯那女尸破爛的衣衫:“不管了,老子先爽過再說,多久沒碰過女人了......” 恰在這時,一道劍光劃過,那人尚未回過神來,卻見有什么東西滾落在了地上,是他自己的右手臂。那人克制不住地尖叫起來,想回頭去看到底是誰,然而眼角的余光只瞥見玄色的衣角。 鮮血飛濺,身首異處。 這一切發(fā)生不過片刻之間,周圍的人皆傻了眼,只見街那頭走一個著玄衣的年輕男人提著劍慢慢走了過來。 “你......你是誰......”他們一面往后退,一面磕磕絆絆地問。容煬并不回答,只有天樞劍尖上的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那幾人對視一眼,轉(zhuǎn)身便沒命地往后跑,沒跑出幾步,憑空出現(xiàn)了一堵火墻,擋住了去路。 他們被嚇得涕泗橫流,跪下來求饒,容煬眸色淡漠地掃過,不像在看人,像看著什么物什——快要死的人,原本也不是人。 或許是沒有死透,火光中還有慘叫聲傳來。容煬充耳不聞,只是一步步走到那具女尸前面。 容煬此生都沒有走過這樣艱難的路,他寧愿這段路永遠(yuǎn)到不了盡頭,但卻不得不逼著自己走過去。 錄鬼簿從容煬衣袖中掉落出來,那最后一行墨跡,已經(jīng)由黑色逐漸變紅,那是胎死腹中的標(biāo)志。從此,魂魄無法離體,永遠(yuǎn),也不可能再轉(zhuǎn)世投胎了。1 容煬的目光看著女尸的小腹,心中已然有了預(yù)感。真是諷刺,他找了寧辭這樣多世,從來感覺不到他在哪里,只能在人間一處處去尋。可如今,寧辭或許......他心中卻那樣清晰地明白...... 良久,容煬慢慢蹲下去,伸手闔上那女尸的眼睛,輕聲說了句抱歉。然后一點(diǎn)一點(diǎn)剖開了她的腹部。他麻木地動作著,腦海中一片空白,直到胎兒露出來的那一剎那,容煬覺得自己在一瞬間活過來,又在下一刻永遠(yuǎn)地死去。 容煬伸手把那個滿是血污的孩子取出來,那甚至還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孩子,只是長成人形而已......或許再多一天,他便能出生,但再也等不來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