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真煩人，”于童從沙發(fā)上起身，“沒事總逗孩子干嘛？”

    狄思科嘿嘿樂，沖著他們揮手。

    因為等人而產(chǎn)生的焦灼情緒，倒是因此沖淡了不少。

    狄嘀嗒自己踮腳按了電梯，等到電梯發(fā)出“叮”的一聲，大門隨之打開時，她回身對mama喊道：“電梯來啦，mama你快點。”

    然而，于童卻沒回應(yīng)他，看到從電梯里走出來的幾人后，她用手背碰了碰二狗子的手。

    小聲說：“穿套裙的就是那位！”

    其實，不用她提醒，狄思科就已經(jīng)看到了。

    大家總說他跟小姨長得像，于童也說他帶上假發(fā)跟這位女士一模一樣。

    可是，狄思科本人反而覺得他們并不怎么相像。

    盡管不像，但是隔著十幾米的距離，狄思科還是一眼就從人群中捕捉到了對方。

    她今天穿著杏色的職業(yè)套裙，頭發(fā)整齊地盤在腦后。

    走動間，高跟鞋在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敲擊聲。

    很標(biāo)準(zhǔn)的商務(wù)裝扮。

    興許是有媳婦陪在身邊的緣故，狄思科心里并沒有他以為的緊張。

    盯著那群人打量的同時，甚至還抽空咬了一口冰淇淋。

    于童比當(dāng)事人還緊張，推了推他說：“別吃了，趕緊去問問呀！”

    狄思科沒動地方，繼續(xù)啃冰淇淋。

    也許是他們的目光太過直白，沒過多久就引起了當(dāng)事人的注意。

    對方走到他們附近時，漸漸放緩了腳步，眼里生出些不容錯認的震驚和疑惑。

    與她的目光對上時，狄思科沖對方露出一個微笑，然后舉著他的冰淇淋走上前，將他在心里揣摩了很多遍的話，輕聲問出口，“請問您是郭美云女士嗎？”

    郭美云凝望著對面的青年，喉嚨有些干澀地吞咽了一下，謹慎地回問：“你是？”

    狄思科伸出右手，“我是郭美鳳的兒子，我叫狄思科。”

    垂著的手微顫，郭美云的手指張開又攥緊，反復(fù)了幾次后，正要握上青年的手時，面前的手卻突然收了回去。

    狄思科若無其事地捻了捻手指說：“手上可能沾到了冰淇淋，就不跟您握手了?！?/br>
    握手這個環(huán)節(jié)，也是在他心里預(yù)演過的?？墒且姷秸嫒艘院?，他又倏忽覺得握手似乎并不適合他們。

    狄思科再次確認一遍，“您是郭美云嗎？”

    時間在這一刻的流速似乎很慢，郭美云在短短幾秒間想了很多。

    她下意識想要否認，可是對家人壓抑多年的思念，又讓她無法張口。

    這個見面太突然了，她仿佛被電棍襲擊了一般，麻木的感覺從后腦延伸至四肢百骸。

    不知過了多久，她僵硬地點點頭，又聽見自己用平靜到近乎疏離的口吻問：“你是大姐的哪個兒子？是胖胖嗎？”

    “胖胖”似乎是個很久遠的稱呼。

    在狄思科的記憶里，他很小的時候，爸媽和姥姥好像這樣喊過他。

    不過，隨著小六出生，家里的孩子越來越多。

    郭美鳳和老狄經(jīng)常將幾個孩子的名字喊錯，有時候明明想喊老二，卻喊了老大的名字。

    所以，后來郭美鳳圖省事，只用兄妹幾個的排序來稱呼他們。

    于童有一次還問過他的小名是什么，他說自己沒有小名，當(dāng)時于童還覺得老狄家真是奇怪，父母居然可以忍住不給孩子取小名。

    狄思科有些恍然地想，原來他的小名叫胖胖嗎？

    可他一點也不胖啊。

    他點了點頭，說：“對，我在家排行老五，前面有四個哥哥，后面還有一個meimei?！?/br>
    猜測得到了肯定，郭美云反而顯出了幾分局促。

    她曾經(jīng)幻想過無數(shù)次與家人重逢的場景。

    自己應(yīng)該找一個機會體面地回國，被父母和哥姐痛罵一頓，然后在家人的安排下，與小輩們見面。

    而絕不是在全無任何準(zhǔn)備的情況下，這樣猝不及防地見到了自己的，兒子。

    面前的青年高高大大，清俊筆挺，從氣質(zhì)和談吐來看，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成年男人。

    他不再是自己記憶里那個，躺在襁褓里揮舞著小手要奶吃的模糊模樣了。

    郭美云失神地想，這孩子應(yīng)該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吧？

    相比于郭美云的局促，狄思科則顯得松弛多了。

    確認了小姨的身份以后，他的心算是落到了實處，甭管小姨的回歸會對他的生活帶來什么影響，至少姥姥姥爺和郭美鳳一定是開心的。

    “家里人一直惦記著您，國內(nèi)這些年改革開放了，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轉(zhuǎn)好以后，姥姥姥爺和我媽就一直滿世界地找您。之前我們在港島登報發(fā)過尋人啟事，得到了您可能去了英國的線索后，我們又在英國登報找人……”

    狄思科著重介紹了家人對她的思念，不過，他不知道小姨現(xiàn)在對王錚安的態(tài)度如何，以免小姨尷尬，他暫時省略了王錚安在尋人過程中的作用。

    于童發(fā)現(xiàn)雙方的情緒都已經(jīng)很穩(wěn)定了，便提議說：“要不咱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聊吧？”

    “小姨下午還有其他安排嗎？”狄思科問。

    聽到這聲小姨，郭美云拿電話的手不受控地抖了一下，但很快便掩飾了過去。

    給同伴打電話，讓他們先行離開，而后對兩人笑了笑說：“難得見一面，我請你們吃個晚飯吧?！?/br>
    態(tài)度疏離又客氣，仿佛他們只是一對28年未曾謀面的姨甥。

    狄思科沒接這個話頭，將站在不遠處的一雙兒女召喚過來。

    向小姨介紹起自己的一家子，“這是我愛人于童，我倆結(jié)婚沒多久就生了一對龍鳳胎，女孩是jiejie，叫謹言，男孩是弟弟，叫謹行，兩個孩子已經(jīng)五歲了?！?/br>
    狄嘀嗒對這個撿他氣球的阿姨還有印象，很有禮貌地喊了一聲“阿姨好”。

    狄嘀嘀也隨著弟弟的稱呼乖乖問好。

    “別亂叫，”狄思科糾正道，“這是爸爸的小姨，你倆得叫小姨奶！”

    面對這種場面，郭美云愈發(fā)手足無措。

    剛認識了多年未見的兒子，沒過幾分鐘，又蹦出來兩個孫輩。

    這，這實在太突然了。

    她今天是來酒店談判的，隨身只帶了一個文件包。

    全身沒有一件東西適合拿來當(dāng)做見面禮。

    只好抱歉地說：“沒想到會見到孩子，回頭再把見面禮給謹言和謹行補上！”

    雙方雖然有血緣關(guān)系，但幾十年沒見面，與陌生人無異。

    狄思科能看出小姨的不自在，若是就這樣突兀地坐到同一張飯桌上，恐怕這頓飯吃得不會舒服。

    于是他提議道：“我媽也跟我們一起來了法國旅游，正在酒店房間休息呢，小姨，您今天要不要跟她見一面？”

    他以為小姨會推拒，需要心理建設(shè)時間，或是梳妝打扮的時間，可是，郭美云卻很快收拾好心情，頷首說：“既然碰上了，必要見見大姐的。”

    她這些年無數(shù)次回憶過往，回憶最多的不是她跟王政安的感情，而是家里的父母親人。

    尤其是大姐，他們姐妹相差十多歲，大姐對她來說既像jiejie，又像母親，是她能放心把親生骨rou托付的人。

    jiejie把胖胖養(yǎng)得這么好，于情于理她都該見見大姐的。

    郭美鳳有高血壓的毛病，狄思科怕她乍然見到meimei會影響血壓，便讓于童和孩子陪小姨待一會兒。

    他自己進房間，向老媽通報了小姨的消息。

    郭美鳳扔下電視遙控器，噌地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問：“你小姨在哪兒呢？”

    “就在外面！”

    郭美鳳不等他再說什么，趿拉上鞋子，連后跟都來不及提，就匆匆往外跑。

    狄思科追在后面，一路小跑才追上了人。

    “郭美云！??！”看到站在走廊盡頭的身影，郭美鳳大喝一聲，“你個死丫頭，還不快過來！”

    郭美云聽到j(luò)iejie的聲音，松開狄嘀嘀的小手，就快步跑了過來。

    姐妹二人一句話未及多說，便緊緊抱在了一起。

    “大姐?！惫涝坡曇糨p顫，眸底有水波浮動。

    郭美鳳在懷中的背上狠狠拍了兩下，而后握著她纖薄的肩膀，將人拉遠了一些。

    時過經(jīng)年，記憶里的活潑少女逐漸與面前的人影重合，時光仿佛一下子就回溯到三十年前，一切都變了，又好似什么都沒變。

    姐妹倆含淚對望著，彼此鬢邊的白發(fā)，只讓人覺得物是人非。

    兩人誰也沒再說話，生怕一開口就會帶出哭腔。

    走廊里不是說話的地方，郭美鳳牽著人回到酒店房間，嘭一聲將房門甩上了。

    被擋在外面的狄思科：“……”

    于童親眼目睹了親人久別重逢的場景，吸吸鼻子，帶著點鼻音說：“咱媽和小姨肯定有好多話要說，咱們留些空間給她們吧?！?/br>
    “算了，我媽哭起來就沒完，”狄思科也不想在外面傻站著，牽著倆孩子的手說，“走，人是鐵飯是鋼，咱們先去吃晚飯，一會兒給她倆打包一些上來?！?/br>
    一家四口離開了，門內(nèi)的姐妹倆果真如狄思科猜測地那般，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久別重逢的喜悅和悲傷全部傾瀉過后，郭美鳳用紙巾擦擦眼淚，又擤了擤鼻子。

    終于問起了正事。

    “你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挺好的?！惫涝茖ψ约旱慕?jīng)歷不愿多談。

    但郭美鳳怎么會輕易放過她，“那你給我說說是怎么個好法？讓我也開開眼！”

    聽到j(luò)iejie話里的輕嘲，郭美云反而放松了很多。

    將近三十年不見，姐妹間并沒有隔閡，大姐還是以前的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