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兵反了，勝南雖窮苦，但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朝中派趙玄通率兵鎮(zhèn)壓，他帶嘉寧去做什么？

    何皎皎猜得到。

    上個月，還未封王留京的十二、十一皇子，被治了三王同黨的罪名，在獄中沒有活過一夜，便“畏罪自縊”了。

    三王六王滿門抄斬，膝下子女大的八歲歲，小的不過五六歲，全部身首異處。

    一場又一場血流成河，祭這政權更迭。

    “嘉寧jiejie，你先隨我去后頭休整一番吧。”

    何皎皎定了心神，摻她進主院，兩人身量差不多，喊婢女找了幾件自己沒穿過的新衣給她換。

    “嘉寧jiejie…”

    夏夜蟲鳴細碎，何皎皎給她斟了安神的茶，半晌拿不出話來寬慰她。

    因何皎皎心知肚明。

    她無能為力。

    “皎皎，我、我過會兒就走?！?/br>
    嘉寧捧了茶也不飲，淚眸笑顏慌亂，“不過我有件事想求你幫幫忙?！?/br>
    何皎皎低首，難堪地沉默。

    “不是什么難事兒?！?/br>
    何皎皎手上一重，往下的視線里撞進來一團雪白的皮毛，嘉寧將白狐遞進她懷里，“你幫我把雪兒還給蕭重山好不好？”

    昔年那只小白狐，嘉寧一直嬌貴地養(yǎng)著，取得名字叫雪兒。

    何皎皎記得它脾氣很兇，此刻懶懶散散一甩尾巴，又輕輕躍回嘉寧懷里。

    嘉寧便止不住哭了，抽泣著又笑。

    她抱緊白狐，低喃地問，“皎皎，你說…當年我如果不瞎折騰，聽老祖宗的安排跟蕭重山成婚，現(xiàn)在是什么樣兒？”

    嘉寧認得清局勢，也認命的，反正從小她就命不好。

    但她眸思憧憬，禁不住落進回憶里，“不過他那人…挺沒勁兒的?！?/br>
    她指向自己的臉，笑得嬌俏，眼淚卻流得兇，“我那時候同他說句話，他那臉啊從這兒，直接紅到了這兒?！?/br>
    “嘉寧jiejie…”

    何皎皎鼻子一酸，哭腔喊她，“你別說了?！?/br>
    這世上聽天由命，萬般不由人，哪里來得如果。

    更何況，蕭家恐怕早就投靠蘇皇后了。

    說不定，蘇皇后想給趙玄通在京中鋪路，嘉寧…就是蕭貴妃為了貴妃之位，遞出去的一張投名狀。

    沒過多久，嘉寧執(zhí)拗地說要走，何皎皎給她擦干淚，強留了她一晚上。

    守著嘉寧入了睡后，何皎皎在夜風遍身寒意，她茫然看不到頭，一時竟不知要去哪里。

    她便遣了隨侍婢女們，獨自躲進佛堂里。

    神龕里菩薩金身慈眉善目，慈，而不憐。

    它不過一樽金鑄的死物，冰冷無情，會憐惜誰呢？

    菩薩不入人間，神佛不佑世人。

    何皎皎坐在蒲團上，念不出經(jīng)來，一聲一下，木魚敲得急亂。

    少女神情且虔誠著，可她腦中渾噩，在心里頭犯了大不敬。

    她不信的，從來不信。

    只是佛說三千罪業(yè)，回頭是岸，那她只好來求一求，拜一拜。

    不知過去多久，穿堂的夜風越發(fā)陰涼，身后響起凌昭的聲音，“趙玄通走了。”

    他默了一會兒，聲音發(fā)啞，“明日我派人送十姐回去，你不用管。”

    “凌昭?！?/br>
    何皎皎放下木搥，沒有回頭看他，聲音輕緩道：“我們會遭報應的?！?/br>
    她跟他說著話，佛堂中靜得壓抑。

    她說不是你，而是我們。

    何皎皎又是一夜無眠。

    翌日清晨，嘉寧走的時候，不肯讓何皎皎送。

    婢女把白狐抱到她房里，狐貍和貓其實差不多，不知人世艱辛苦楚，何皎皎給它喂了一只雞，它便開始朝她搖尾巴了。

    何皎皎主動找了凌昭，“我想見蕭重山?！?/br>
    三天后，她去南山寺上香，出城門在關卡前，見到了蕭重山。

    她第一次看清他的樣貌，男人模樣周正，但不茍言笑，沉默寡言。

    何皎皎叫雪蕊將白狐抱給他，她坐在馬車窗邊對他說：“蕭統(tǒng)領，嘉寧jiejie讓我還給你的?！?/br>
    蕭重山接了白狐，只字不語，行過禮后掉頭列軍走了。

    四月十一，趙玄通率四萬兵馬，帶著嘉寧行軍前往勝南。

    當天夜里，凌昭回來跟何皎皎講，蕭重山今日軍中缺了職，去蕭府也找不到人了。

    何皎皎低頭撥弄香盞，嗯了一聲。

    聽天由命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京中三軍齊發(fā)，四月底凌昭去了滄州，蘇長寧兩個兒子率軍南下，西南一帶是鬧得最兇的。

    凌昭駐軍滄州后，那處倒安生下來，沒出事。

    他待不住，沒半個月跑了回來。

    六月中旬，趙玄通兵敗歸京。

    他帶回了嘉寧的死訊。

    勝南久攻不下，趙玄通將嘉寧綁于兩軍陣前。

    可凌云徹與她沒有兄妹之情。

    嘉寧的親哥哥，上陣拉弓搭箭，親手將她射殺。

    蕭重山徹底沒了消息，他未曾留下只言片語，自此了無蹤跡。

    一連數(shù)日，何皎皎清晨醒來，枕上都是濕的。

    她上南山寺的拜佛次數(shù)越發(fā)多了，六月底的某日，趙玄通攔了她的車輦。

    護衛(wèi)擋住沒讓他靠近，何皎皎端坐在車廂中，聽他大聲嘔啞地喊：“娘娘，嘉寧那只狐貍是不是在您這里？”

    可嘉寧明明給狐貍取了名字，它叫雪兒。

    何皎皎弄不懂他們這些人，沒有理他，凌昭聽到他纏人的事兒，出去了一趟，后頭何皎皎再沒有見過趙玄通。

    七月初，宮里頭來人著急忙慌來傳話。

    太后病重。

    第75章 不合

    ◎榮親王夫婦不合◎

    *

    正當晌午, 日曬蟬嘶，何皎皎乘車出榮親王府，在大門口恰逢凌昭回來。

    二人一起進了宮, 凌昭還是不進門，留在老人家寢殿門外候著。

    何皎皎沒空管他，滿頭急汗地跨進殿內(nèi)，一眼瞧見蘇皇后坐在榻邊給太后喂藥。

    太后斜靠背榻半坐在床上, 眼神渾濁，臘黃面上竟然笑著。

    她老態(tài)龍鐘，卻如孩童般天真好奇朝何皎皎看來, “問瀾, 這是誰家的女娃娃啊，生得可真好看?！?/br>
    何皎皎手一抖, 愣在原地。

    老祖宗…不認得她了？

    一旁來個嬤嬤抬手揩著淚，引何皎皎落座。

    她低聲與她耳語道：“今兒一早醒來，老祖宗人就糊涂了, 一轉(zhuǎn)眼變個樣子, 認不出來幾個人了?！?/br>
    “誒, 怎么哭了？”

    “喏，老祖宗這兒額有糖，過來過來, 吃了糖就不哭了啊。”何皎皎忍不住眼淚，太后一臉心疼喚她過去, 老人攤開手, 兩手都緊緊攥著黏糊糊的糖果子。

    “一、二、三……”

    她認真地數(shù)著, 分出來三個遞給何皎皎, 仰臉笑得癡傻, “乖乖，莫哭莫哭啊?！?/br>
    何皎皎低眸，看太后蒼老干枯的五指落淚，半晌伸不出手去接，蘇皇后朝她搖頭道：“善祥，別嚇著老祖宗了。”

    何皎皎腦中空白，許久才穩(wěn)住氣息，強擠出一個笑去接糖。

    “你是誰？”

    太后卻收回了手，把糖往懷里藏，警惕地瞪何皎皎，“哀家的糖是留給令儀和小十三的?！?/br>
    她去拉蘇皇后袖子，“問瀾，幾時了，怎地哀家的孫孫們還沒下學？”

    “老祖宗……”

    何皎皎上前一步想去拽太后衣袖，蘇皇后看少女雙眼通紅神情幾近奔潰，示意宮婢們將她攙了出去。

    凌昭不遠不近，守在回廊亭的陰涼處等。

    四處熱氣翻滾，草木打焉兒，他遠遠聽著啜泣聲隱約，混著蟬鳴聒噪，手心濕汗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