闌瑤居——

    “什么叫，你不同意？”宿醉到底難受，陳誼還是覺得頭腦有些昏沉，她手指輕輕按在眉骨上，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李應(yīng)鑠。

    “我不同意饒來做你的協(xié)理。這是我即將要送往長平的抗議信函?！崩顟?yīng)鑠將那紙信函推到她面前。

    “為什么？”陳誼一時只能看見鮮紅的印章。

    “饒來不夠格?！崩顟?yīng)鑠毫不猶豫。

    “以前是?，F(xiàn)在他已經(jīng)被李文岐認(rèn)可了?！?/br>
    “我沒有認(rèn)可?！崩顟?yīng)鑠看著她，“是，饒來確實有很大進(jìn)步。他在年考上的表現(xiàn)很好，文書也做得好。但你知不知道，饒來自從年考之后再也沒有碰過琴?！?/br>
    “而且我懷疑?！崩顟?yīng)鑠找出兩份文書，擺在她面前，“饒來的文書根本不是獨(dú)立完成的。這是昨天他當(dāng)著我的面寫出來的，這是今早他給我的。雖然不是一個東西，但難度差不多。這個明顯幼稚，這份相當(dāng)成熟?！?/br>
    見陳誼身子坐直，神情肅穆起來，李應(yīng)鑠又說：“年考后想要放松放松，這我能接受?？勺鳛橐粋€協(xié)理，若自己的事情辦不明白，那就是不夠格?！?/br>
    “這樣。”李應(yīng)鑠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意圖，“如果饒來能當(dāng)著我的面寫出這樣質(zhì)量的文書，我便撤銷抗議，再當(dāng)面道歉。如果不行，你去和長平說要換?！?/br>
    “時間不限，我可以在這里陪他坐到明天早上。只要他能當(dāng)著我的面證明他行。”

    ……

    陳誼坐在位置上，面前是鋪開的兩紙文書。她的目光虛虛地落在上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饒師弟呢？”池早問。

    “在側(cè)房?！?/br>
    “應(yīng)文鑠呢？”李文岐四處看了看，“他比我先來的呀。”

    “在側(cè)房?！?/br>
    陳誼的聲音很低，神情冷淡。

    “他們兩個能在干什么啊?！崩钗尼π?。

    “那得多久啊…”見陳誼的臉色不太好，池早假笑著試探。

    “不知道。”陳誼手指蓋住眼睛，閉著眼嘆氣。

    李應(yīng)鑠倒是很快就來了，沒有理會池早和李文岐的招呼，徑直走到陳誼面前。

    “來一下。”

    陳誼和李應(yīng)鑠走后不久，饒來來了。

    “方才應(yīng)文鑠找你干什么呢。”李文岐問。

    “他讓我寫個文書?！?/br>
    “就這樣？”

    “還隨便問了些問題吧。他說他覺得我最近進(jìn)步那么快，很厲害。問我有沒有什么小妙招小方法什么的。”

    “那你怎么回?！?/br>
    “我就如實說啊。陳師姐和謝師兄幫了我很多，尤其是謝師兄，每次請他幫忙指正都答應(yīng)。有時他忙，也會抽出時間看看。”

    “看看？”池早困惑地說。

    “對啊，看文書啊?！?/br>
    “??？”李文岐歪著頭看著他，眉頭輕皺，“你的文書都是謝文知給你改過的？”

    “對啊?！别垇斫z毫不覺得有什么問題，他的眼里帶著崇敬，“謝師兄教了我好多，我還有好多要和他學(xué)習(xí)的。”

    “……”李文岐起身，“我離開一下?！?/br>
    三人回來后的面色都不怎么好。

    李應(yīng)鑠堅決要求讓謝識之接替饒來，陳誼不同意，二人小有沖突。李文岐則是自己湊上去找罵，挨了李應(yīng)鑠好幾句批。

    “謝！文！知！”謝識之一出現(xiàn)，池早就纏上去了，他打了他好幾下，“為什么我做事的時候你不指導(dǎo)我，倒是天天給饒來看文書?！?/br>
    “……”謝識之大概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他依舊笑得謙遜溫和，“你若你不來尋我，我怎么好直接去指點(diǎn)呢。”

    “這有什么不好的。真是?！背卦玎洁?。

    李應(yīng)鑠冷哼一聲。陳誼用手遮住了臉。

    雙月樓，陳誼垂眸看著當(dāng)初謝識之的自薦信。信中甚至附上了寫好的申請文書，差的只是二人的章。謝識之的一舉一動都帶著她琢磨不透、因而忌憚的勢在必得。

    白日的場景還歷歷在目。李應(yīng)鑠覺得最近的事都是謝識之在處理，他就是最好的人選。既然人家無名無份也幫忙，自然也說明不會介意做協(xié)理。再說二人有很多事宜本就重合。沒理由不選謝識之。

    李文岐倒是支持陳誼。他說當(dāng)初易清去太常寺一事最先是謝識之的主意，搞不好在算計什么。他覺得池早最好。李應(yīng)鑠本就不滿李文岐和饒來整日廝混而被蒙蔽雙眼，這下是直接罵他幼稚、不負(fù)責(zé)任，只喜歡和自己玩得好的。

    敲門聲傳來，陳誼合上了信。

    “師姐找我？”饒來探頭。

    “對。進(jìn)來吧?！?/br>
    “我在想…饒會長畢竟只有你一個孩子，你還要繼承家里的事業(yè)。把你困在藥廬，實是耽誤你?！标愓x笑，“所以…你有沒有興趣作為我的助手，協(xié)同處理商會的事情?！?/br>
    饒來一開始，也只是想成為理事，在投票時支持陳誼的一切決議。不一定要當(dāng)這個協(xié)理。

    “真的嗎？”饒來的困惑大過驚訝，他抿唇。

    “對?！?/br>
    饒來只是膽怯怕事，不是蠢。他看得出今天李應(yīng)鑠是沖著自己來的，已經(jīng)做好了被革職的準(zhǔn)備，也準(zhǔn)備好了承受陳誼的失望和冷落?？扇絷愓x不是出于在闌瑤居培養(yǎng)自己的勢力而扶持自己，到底是為什么。

    饒來更加恐慌自己在陳誼心中的位置。他看不到自己的價值，茫然四顧，只覺得自己蒸蒸日上的生活中潛伏著無數(shù)危險。

    言盛…風(fēng)樂…露爾……饒來的根基從不是自己。

    “只是母親一直都沒能把我教會，我沒有想到師姐會這么信任我，愿意讓我插手商會的事情?！别垇盱t腆一笑。

    “沒有生而知之的圣人。多學(xué)多做，能會的?！标愓x溫聲說。

    “好?！别垇睃c(diǎn)頭。

    再次回溯到白日的交談。

    李文岐問李應(yīng)鑠為什么突然把矛頭對準(zhǔn)饒來。李應(yīng)鑠說，前幾天在闌瑤居沒看清路，把謝識之手里的東西撞了一地，撿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幾張是饒來的文書，上面還有朱筆的批改。他很疑惑，于是偷偷跟著謝識之，就發(fā)現(xiàn)了。

    謝識之……陳誼手指輕點(diǎn)著他的自薦信。到底是有意還是巧合。

    問了幾個來回，能用的人幾乎都當(dāng)場謝絕，池早婉拒時眼含熱淚。李應(yīng)鑠又催得急。陳誼沒得選。

    謝識之看著陳誼，一點(diǎn)點(diǎn)將眸中的愉悅和貪念掩蓋。她從一開始就應(yīng)該明白，她只有一個選擇。

    陳誼聰明，但她太傲了，不會利用人心。

    沉默著，陳誼將紙張展開，起身，遞筆。謝識之簽字、蓋章，行云流水。鐵畫銀鉤、大氣舒展，字漂亮得不行。在離他手指很遠(yuǎn)的地方接過筆，陳誼手撐在桌面上，沉重地在左側(cè)寫下自己的名字。取印…蓋章……

    “等會—”陳誼要蓋下的章重新提起，她心口憋著的那口氣讓她壓不下去。正如那夜謝識之所說，因為還要呆在闌瑤居，因為還會有利益瓜葛，陳誼連句重話都不會和他說。同樣，即使有萬千疑慮，即使知道自己被圍困得走投無路，陳誼也只會吃這個啞巴虧，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否則、她就得承認(rèn)自己輸了。

    謝識之簡直恨自己是最了解陳誼的人，才會如此追逐得如此絕望。他又慶幸自己是最了解她的人，才能費(fèi)盡心思接近她。

    她深呼吸，一把奪過桌上的酒壺，往口里灌。仰頭時，白凈的脖頸舒展，線條流暢，親上去感覺很好。謝識之撐著下巴看著她，眸光閃爍。

    陳誼深嘆了口氣，閉上眼，心中倒數(shù)。

    沒數(shù)完，就被一股力摁著向下。連帶著她也往前傾了傾，頭上的珠花碰撞出細(xì)碎的響聲，對方身上的檀香籠罩著她。謝識之雪白修長的手指覆在她手上，帶著她用力向下，鮮紅油潤的印出現(xiàn)在雪白的紙和漆黑的墨上。一張、兩張、三張。

    “那就，多謝師姐抬愛了?！敝x識之將其中兩份文書虛虛折起，笑著頓首。

    意料之中，潘恩斯等來了饒來。

    “露爾是誰？你之前說的是什么意思?！?/br>
    這個名字是潘恩斯與李文岐沖突的起源，但沒人知道到底是誰。池早好奇得渾身發(fā)癢，折騰到現(xiàn)在還沒打探出只言片語。

    “越國前任圣子。李文岐的至交。兩年前被他構(gòu)陷叛國，被處以石刑?！迸硕魉贡M力在扮演一個情緒穩(wěn)定的成年人，然而他幽幽的目光總是陰冷得像條蛇，“你知道什么是石刑嗎？就是用石頭把人活活砸死。你被石頭砸過嗎？”

    饒來沉默著身子往后退了退。他瘋狂地點(diǎn)著頭，生怕潘恩斯要讓自己見識見識。

    “她被誰構(gòu)陷的？”

    “李文岐，就是李文岐。他連同一個叫賀楓君的北國人墮落了露爾。”潘恩斯很篤定，他眉頭一橫，手指緊握，“他對你好是因為你像露爾，他在用你安慰他的良心。真是個好消息，他這種人有良心?！?/br>
    “那他為什么要構(gòu)陷露爾？”

    “愛而不得。一定是因為這個。因為賀楓君和露爾在一起了，所以他嫉妒，就要把他們都?xì)⒘?。?/br>
    “……”

    潘恩斯的精神狀況實在堪憂，饒來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才覺得潘恩斯能幫到自己。

    然而第二天，恍恍惚惚，饒來又站在了潘恩斯門外。

    ……

    “讓饒來做你助手實在不妥當(dāng)。李應(yīng)鑠的檢舉信恐怕已經(jīng)送往了李家。若是在新年前停職檢查，李家和藥廬的聯(lián)誼書怎么辦？”

    聯(lián)誼書，現(xiàn)任藥廬廬主向松宇這么多年來反復(fù)拉扯后的成果。每年正月初三前，李家家主提交聯(lián)誼書，寫明資助內(nèi)容，藥廬廬主印章確認(rèn)。資助便會在七日內(nèi)送至藥廬。如果李家沒有主動遞交聯(lián)誼書，藥廬什么都做不了，一個銅板都得不到。

    現(xiàn)任家主把這個權(quán)利交給少主及代少主，廬主把確認(rèn)權(quán)托交給李陳誼和闌瑤居少主。

    這是李陳誼必須一直是李家少主的直接原因。沒有李家，藥廬撐不過幾年。

    “情關(guān)總是要過，言盛的舊案總是要銷掉。否則我永遠(yuǎn)都只能是代少主?！?/br>
    “能過嗎？”莊榕抬眸。

    “言盛這一關(guān)只能在溫都過。長平?jīng)]有言盛。”陳誼這話說的曖昧。

    “能過嗎？”

    “現(xiàn)在不過，以后更加難過。”

    “能過嗎？”

    陳誼看著莊榕，沒有說話。

    莊榕當(dāng)然知道陳誼是怎么想的。陳誼過不了言盛，但她過得了饒來。李應(yīng)鑠檢舉的若是饒來，李家又認(rèn)定陳誼把饒來當(dāng)言盛，這一樁舊案自然能銷。

    “你想好了嗎？”莊榕定眸。

    陳誼xiele氣。她的頭靠在椅背上，看著天花板上的雕花。

    這種移花接木的手段她若想用，一年前就會用了。陳誼對家規(guī)的忠誠和對自己的高要求是她最被認(rèn)為是完美繼承人的品質(zhì)，也是讓她如今成不了家主的阻礙。

    “你若在如今失了代少主身份，隨時都會被淪為廖容楚的墊腳石。他知道你太多事了?！?/br>
    是了。陳誼和廖容楚的友誼建立在他們的合作會給自己帶來巨大的收益上。無論哪方，稍微失勢，就會被毫不猶豫拋棄。

    “文燦?！?/br>
    “嗯？”

    “你當(dāng)初讓饒來當(dāng)協(xié)理，有沒有等著謝識之上位的意思。因為你不想讓別人認(rèn)為你也中意他。從一開始，你對饒來就沒有期望。”

    “……”陳誼沒有說話，她眨著眼睛，良久后才微弱卻篤定地說，外人看不到的眼底，流淌著的是微妙又深沉的愉悅，“有?！?/br>
    莊榕的唇角勾起，低頭喝茶。

    突然，陳誼坐直，她面色凝重，仔細(xì)地聽著。

    “你有沒有聽到琴聲。”她嚴(yán)肅地看著莊榕，“很奇怪的音。飄忽得好像在很遠(yuǎn)的地方，卻又清晰得好像就在附近。”

    “沒有啊。”莊榕搖頭。

    “……”陳誼看著他，緩緩拿出自己的笛子，唇側(cè)有微妙笑意，眸光前所未有的亮，“有?！?/br>
    笛音響起的那刻，天色好像明艷了幾分。雅正的樂聲滌清所有人的身心，心情舒暢，人事通順。通透的笛音從上面?zhèn)鱽?，饒來一瞬感覺周遭清明了許多，他也眼見著潘恩斯眸子中的癲狂褪去了許多。潘恩斯歪著頭，突然噤聲，眉頭困惑地蹙起，好像在質(zhì)疑自己方才的話。

    只能陳誼一人聽到的琴聲停止的那刻，她放下了笛子。

    “人在我們正下方上下前后兩個房間?！标愓x看著莊榕，滿目都是被對手激起的興奮，“絕對是風(fēng)樂?！?/br>
    “！”莊榕猛的起身，奪門而出。

    陳誼仍端坐在座位上，她左手拿著手帕，淡定地擦去唇邊緩緩流下的鮮血。眸子熠熠生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陣sao亂聲響起，陳誼將帶血的茶水吐出。

    現(xiàn)在就等誰先來找她了。

    棋逢對手的愉悅讓陳誼生氣十足，她從未如此真切地感覺生活真有意思。夜幕降臨，漆黑的屋里，陳誼從屋這頭走到那頭。月光溫柔，陳誼的眸子在夜色中比星星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