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風雨如磐】
方姓抬進宋家的時候還很年輕,他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出身,但很會裝可憐,待長女宋珩無微不至,事無大小,躬親照料,老主母因而喜歡他。宋珩的生父病亡之后,抬了他做續(xù)弦。那年宋珩才十歲,已是縣案首的小童生了,是遠近聞名的神童。 她本該照例進學,一帆風順地成為秀才小娘,然而母親懷胎十月,一朝分娩,產后暴崩,襁褓中的弟弟也沒能活下來。 與西夷征戰(zhàn)后,人口衰減,百業(yè)凋零,陛下天恩,頒布諭令:凡生女娘,與二壺酒,一豚,一仆;生男子,與二壺酒,一犬;生二人,天女與之牲餼;產厄亡者死國,視同征戰(zhàn)死,立坊旌表,追忠婦,與大殮之資,母家族人得錢糧。 那日在三圣廟請了六個娘娘,在家做水路,超度母親。晚夕除靈,正鋪陳道場,懸掛三圣神像,年紀最長的一位見了角落里抽泣的宋珩,說這個孩子早慧,命苦。人人都當那位老娘娘是想多要兩個錢,并沒有聽她細說,尤其是方姓。老主母本就是個員外娘,又是產厄而亡,朝廷給予錢糧撫慰家人。偌大的家業(yè)是他把持著,膝下只有十歲幼女,不足為慮。方姓心忙情蕩,連齋戒都不肯,只想趕緊了事,找一個jian婦飲酒作歡。老娘娘臨走前將佛多圣像前供奉的柳枝摘下來,遞給宋珩,說不要怕,母親始終在天上保佑著她的女兒。 沒有了老主母的管教,方姓嫌宋珩在內院礙手礙腳,耽誤了他下半輩子的喜樂,于是一改往昔和藹慈愛的面容,將宋珩趕到成日不見光的倒座房里去住,落到她手里的吃穿沒有一件是像樣的。家里的老長仆哭了一包又一包,跟在方姓后頭苦口勸說:千金十分聰慧,日后必定能當秀才,再中了舉,上得金殿,位極人臣。大爺對千金好,千金自然孝順大爺,大爺若是對千金不好,這小錦鯉一朝化龍,乘云雨而登天梯,只怕要記恨大爺。又強拽著宋珩到跟前去拜他,給他表忠心,一口一個父親,上趕著孝順。 要么就不叫這個蹄子讀書,往后守著家產過日子,待她的歲數(shù)一大,就把她掃地出門。要么賞她一口飯吃,當了官的斷然不敢德行有虧,家里鬧得再兇也不敢往外說,橫豎要在父親跟前進孝。就是金山銀山,也有吃空的一天,更何況老主母還有其他侍人,也要分錢,不然家里就來鬧。這么想來,還是后者有益,來得長遠,方姓打好了算盤,把宋珩遷到外書房。 殊不知人心失去便不可重來,宋珩又是個打著燈籠也難找的聰明孩子,自小就心思深沉,任憑方姓百般刁難試探,她都一副和順依從的模樣。臟腑深處的良知未經(jīng)救贖就被銷毀,勢必不會讓方姓稱心如意。方姓前腳對她放下戒備,松了約束,宋珩便說要為母親守孝,搬到外頭居住,雖然酷暑時溽熱,三九時挨凍,但好在方姓想不起來問她的動向。她時常去三圣廟里給母親的蓮位上香,當初的老娘娘疼她,煮飯給她吃,還給她縫了好幾件半臂,白縐紗的,青縐紗的,讓她換著穿。 宋珩十三歲來了初潮,方姓得知此事,如臨大敵,正好她喪期服滿,便態(tài)度強硬地將她給挪回了家里。這個蹄子若是日后招了婿,有了孩子,他就不能霸占著宋家的田宅了。當年那個老長仆也不是個東西,這死蹄子往內宅招個小yin夫,肯定處處跟他作對,能有什么好日子過? 世間尊重女人,輕視男子,不過是因為女人繼承了神明創(chuàng)生的能力,這蹄子若是失掉了這種能力,日后別說招一個yin夫,就是招十個,也好對付。方姓眼皮子一翻,肚里又有了主意,叫他的jian婦謊稱治風濕,上外頭抓雷公藤。 但凡懂得一點醫(yī),就曉得雷公藤毒劇,長久下去,不是呼衰就是心衰。方姓把藥下在飲食里,他以為每月就一點點,不會出大事,卻耐不住積少成多。宋珩起初只是經(jīng)行腹痛,逐漸淅瀝,最后干脆就不再來了。她忙著讀書,一心要出人頭地,沒空管自己的身子,待察覺有異時已經(jīng)晚了。東觀的卿娘保舉她參加省試,宋珩一出考場就頭暈惡心,四肢乏力,腹痛不止。行至三圣廟,再不能往前走一步,正逢老娘娘拄著手杖出來迎她,宋珩一頭栽進她懷里,嘔出一大口血。 中試就有了選官的資格,能吃朝廷的俸祿,用藥沒用好,眼瞧著鬧出人命。已是八月份了,剛考完試,再過一月就要放榜,宋珩若是中了,次年二月參加不了殿試,此事就真的鬧大了。方姓的jian婦那天聽說宋珩要死,拿個包袱皮將錢財一裹遠走她鄉(xiāng),哪管姘頭日后的死活。方姓慌了手腳,這么個半死不活的蹄子,若是抬家來,請醫(yī)娘看,人說中毒了,那豈不就是他下的么?若是丟在外頭—— 還不如丟在外頭,她在外頭死了,那是她自己病死的。而且宋家死了這么一個成材的娘,皇恩浩蕩,想必要給撫恤。方姓原本怕她死,后來又怕她不死,叫人去打聽消息,說宋珩連日嘔血,渾身皮膚透青,臉色白得像鬼,還撐著呢,都半個月了。九月份放榜,到時候真來不及了,方姓急得坐立難安,挎著小籃子裝了些柑橘柚子,并著摻了雷公藤蒸的龍骨湯去看宋珩。他那個jian婦抓藥的時候,醫(yī)娘特意囑咐了,說用完藥不要吃柑橘一類。想必是對身體不好,不然也不會提醒留神。 方姓欲行不軌之事,趁夜溜進三圣廟。天娘作美,下了一場瓢潑大雨,定能沖去他留下的所有印痕。背倚著山門外大片竹林的殘骸,雨水順著屋檐匯成水簾,驚雷透空而下,瞬息之間亮如白晝。方姓看見宋珩閉著眼,赤身裸體地躺在香案上。老娘娘手捧血淋淋一團鹿胎,高高舉過頭頂,用以祭神。 三更半夜,深山老林,見到這血腥的一幕,方姓不寒而栗。他惡向膽邊生,從挎籃中摸出削水果的小刀,邁進了山門。兩盞幽幽的燭火間,神像天冠被微風吹起,廣嗣送生慈姆的臉容驟然變幻,朝他流露出青面獠牙的忿怒相。風聲儼如猛獸咆哮低狺,血一樣的激紅在母神眼中怒閃,轉瞬即逝,如同火星吹過水面,然而她所遺留的壓迫感深入骨髓:若想毀去她創(chuàng)造的一切,須得首先踏過她的尸骸。 宋珩醒過來的時候,老娘娘手執(zhí)柳枝,在蒲團上坐定,已羽化而去了。她一百零九歲的高齡,面容安祥,栩栩如生,飽受雕琢的皺紋在她的臉容上歷歷如新。山門外叫喊連天,鑼聲不絕,報中省試第四名經(jīng)魁,宋珩宋子佩。 那年,她十九歲。 省試報中,便是一只腳踏進了宦途,周邊富賈都來送禮,幾乎踏破了宋府的門檻兒。吃穿用度還是尋常物品,送侍兒郎君的也有?;t柳綠,宋珩一眼不瞧,唯獨看上人送去內宅上鍋抹灶的粗使啞兒,給他取名叫聞孟郎,叫他進屋伺候。 孟郎小時候生了一場病,耳朵聾了,聽不見自然也就不會說話。然而他是很本分的人,粗布衣服洗得干干凈凈,四鬢利落似刀裁,不擦粉,不戴花,每個月三百錢,買了吃喝回家孝敬老母。他格外會察言觀色,有時宋珩想要喝茶,還未開口,孟郎就已經(jīng)捧過來了。興許因為是啞兒的緣故,他表達喜愛和忠誠的方式很特殊,臉上寵辱不驚,卻常像小狗一樣偎在宋珩的書案底下為她暖腳。很長一段時間,宋珩身邊都只有聞孟郎,她喜歡孟郎安靜有德。 從九月到次年二月這一百余天的時間里,宋珩并沒有去內宅。她令家仆將內宅落鎖,不準外人出入,衣食月錢按時供給。方姓在三圣廟受驚過度,回來以后大病一場,自此提心吊膽,稍有一點風吹草動就嚇得他兔子似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為了見她一面,鬧過,哭過,也求過,宋珩都沒有搭理。她忙著準備殿試,閑暇時就跟聞孟郎找些消遣。她教了聞孟郎很多手勢,‘餓了’、‘渴了’、‘熱了’、‘冷了’,聞孟郎學得很快,記得比她還清楚。有時候宋珩把‘鎮(zhèn)紙’比成了‘硯臺’,聞孟郎還笑著糾正她,將食指和中指迭在一起,這是交錯的‘錯’。喑聾之人向來以手勢和動作交流,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的約定俗成,宋珩是在得了孟郎以后才注意到這些有身障的可憐人,抽空為她們撰寫書冊、描畫圖譜,名為《指麾》 在殿試策文中,宋珩自引此書,先帝對她十分賞識,大加贊揚,御筆朱墨圈出了她的佳卷,令她到東觀太史令丞林規(guī)門下任東觀修撰一職,完善此書。宋珩平步青云,春風得意,踮起腳摸摸聞孟郎的腦袋,笑著指他,繼而比自己,舉起手,在空中捏起五指又松開:你是我的福星。聞孟郎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羞赧的神情,將臉別開,微微搖了搖頭。 榮登甲榜,喜得大魁,即刻授職,官袍加身。大喜的日子,宋府上下張燈結彩,遠近鄉(xiāng)里來往恭賀,宋府擺酒宴請恩師與同年,直到定昏才散。明滅的大紅燈籠間,宋珩帶著聞孟郎前來內院拜見父親。她穿著素色小褂,著袴褶,披著鶴氅,皮膚白得近乎透明,皮下汩汩流動的青紫血管清晰可見。聽見開鎖聲,方姓推開房門,宋珩遙遙望著他,摧滅的熱望在心肺間纏綿。母神的女兒們從來都擅長藏鋒,世間男子諸多愚昧,僅知佛多慈姆送生,不知她也復仇。 若只有那蹄子一個倒好對付,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可她身邊不知何時多了個身強力壯的侍兒,狗一樣聽話。宋珩只是比了個手勢,那小子就上前來扒他的衣服。 “你要干什么?”方姓驚恐地往后縮,低頭攥住了衣襟。聞孟郎復又將目光投向宋珩,她并起兩指在髻上點點,翻過手攥了一下拳,笑著說“母親去世多年,父親鰥居,這樣子不合適?!?/br> 那小子得了指令,動作立時粗魯了許多,他是干雜活的下仆,本就高壯,還有一身的腱子rou。方姓被他抓著頭發(fā)從地上提起來,不由握著他的手臂發(fā)出一聲驚恐之至的悲鳴,他毫無動容,兩下就將織錦滾邊的丁香色羅衫撕得破破碎碎,丟在一邊。“你現(xiàn)在當官了,我是你父親,你怎么能這么對我?你這是有失官體,你對父不孝,對主不忠,我要告你,我要告你!”方姓跪在地上蜷縮著身子掩飾,他對宋珩虧心,卻并不懼怕,生命壓榨生命,生命踐踏生命,為求一息,亙古難絕。他怕的只有保護著宋珩的那個壯小子。見方姓瞪著通紅的一雙眼對她怒目而視,好像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和凌辱,宋珩不由笑出了聲,“母父威嚴而有慈,則女子畏慎而生孝。你既無德行,又不慈愛,若得女兒的孝順,令天下那些恪守本分的慈父賢夫如何自處?” 扒光了他的衣服,聞孟郎又卸他頭上釵環(huán),方姓此刻已學乖了,跪坐在原地并不反抗,怨毒的一雙眼死死盯著宋珩,恨不得將眼光變?yōu)榈豆?,剖出她的心腸。“你還是得養(yǎng)我。”方姓篤定道“你不敢殺我,剛剛登涉宦途,若是在家守制一年,你就再也不會被啟用了?!?/br> “父親會長壽的?!彼午駭[手,令長仆抬來一箱布衣,盡是素色,沒有花樣,布料也無絲毫光澤。方姓任由擺弄,聞孟郎為他更衣的動作很利落,換好衣服又梳頭,將他的四鬢全梳上去,用發(fā)網(wǎng)箍住,攢在腦后,別上一枝枯木似的發(fā)簪?!磅r艷的顏色會勾起父親對青春的思慕,這不好。母親仙去之后,父親應當心如槁木死灰,對外不聞不問,以侍親養(yǎng)女為己任,針黹誦讀,在內宅深院了此殘生。”宋珩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嫌惡的神色不加掩飾“為何母親仙去,父親還如此面色紅潤,珠圓玉潤呢?為何一改往日的慈愛,對女兒我痛下毒手?母親尸骨未寒,父親就忙不迭地跟其他婦人勾搭成jian,難道您不知道廉恥嗎?” 自以為行將滅亡,方姓一無所懼,伏在地上笑,反問道“廉恥是什么東西?若不是為了錢,普天世界斷生了女子,配給你的老娘。這樣多年,房中實事干過一件有無?就是在外頭偷了人又怎么?” 便就是這個德行,他說什么,宋珩都不生氣,只是搖頭,嘆道“鮮廉寡恥敗家風?!彪S即示意聞孟郎,將方姓押回房里看管著,什么時候有個樣子了,什么時候放出來。 屋內一應玩器擺設、掛畫帷帳全部撤去,只留下正堂一把大座,宋珩交代了聞孟郎,便放心地離開。 三月份的天氣還很涼,她走時讓人撤兩床被子,說鰥夫不需要睡得太暖和,以免筋骨懶怠,不能按時起來拜神。舒服是留給死人的。方姓拍著落鎖的房門又罵又叫,鬧了一夜,內宅的下人盡數(shù)被遣散了,上輩的侍人還有零星幾個留在家里,探頭探腦地往外張望,都不敢來看。鬧到寅正,天色灰朦,聞孟郎從外間進來,將縮在床頭昏沉的方姓從被子里揪出來,打來井水洗漱,方姓對他厭惡至深,推搡他的胳膊不讓他觸碰,聞孟郎面無表情,一手攥他頭發(fā),另一手捏后頸,將他的臉摁在水盆里。方姓猝不及防地嗆了一口,下意識地憋氣,面紅過耳,毫無章法地掙扎,試圖抓住什么,嗆水的煎熬讓他的喉嚨不斷痙攣,胸口灼痛如同火燒一般,他直到此刻才真的感覺到恐懼。聞孟郎將他拎起來,不顧他咳嗽咳得面色潮紅,身體僵硬似假死的兔子,仍然為他梳頭更衣。 這一個上午,方姓都很乖覺,拜倒神龕前,不住地用余光去瞥聞孟郎。他在一旁合著手侍立,目不斜視,簡直像樽鐵神像。跪到正午,前院送了飯來,一碗貓食似的冷飯,一碟汆水青菜,莫說葷腥,連油鹽都罕有。宋珩說節(jié)夫應當心猶澄水,咀嚼無津,久而知味。方姓喜配醬,好鹽梅,這幾口飯吃得比殺了他還難過。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天,方姓饑寒交迫,又出不去房間一步,想曬會兒太陽都不行。他帶著報復宋珩的心態(tài)尋死,將汗巾子系在雕花桌兒的邊沿上吊,被看管他的聞孟郎發(fā)現(xiàn),攥著頭發(fā)從地上提起來,拖到堂屋的大椅前強摁他坐下。聞孟郎喑聾,既聽不見,也不會說話,免不了缺乏一些最基本的對生命的感知,不管方姓哭叫得多么聲嘶力竭,他都毫無反應,畢竟大人沒有給他下指令。鬧了兩天,方姓也就鬧不動了,精神接近崩潰,抱著膝蓋縮在房間角落,聞孟郎寸步不離,屋墻似的影子烏云蓋雪般壓在他身上,巋然不動。 又過了三天,宋珩來看他,方姓垂著頭側身坐在正堂的大椅中,氣若游絲,面頰已很消瘦。房門轟然開啟,空氣中塵霾浮動,他瞇著眼看過去,宋珩揣著手在門外站著。每天寅正被聞孟郎拖起來穿衣梳頭,摁在神龕前磕頭進香,一天兩頓盡是些沒滋沒味的東西,份量也少得可憐,方姓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宋珩對他的坐姿并不滿意,人已稱他老爺了,何故卻是這樣的姿態(tài)?連一點點威儀都沒有。聞孟郎看出大人的不悅,上前將方姓的雙腿放正,像擺弄斷了提線的木偶那般,托著他的下巴,令他將臉抬起來。 “父親?!彼午裎⑿χ笆质┒Y。 千金是宋府的主人,是掌握著他生死的人。方姓意識到他得接著陪千金過家家,像她小時候那樣,扮演她理想中的節(jié)夫慈父、道德上的完人,直到她對這場游戲徹底失去興趣。怔怔地望著宋珩半晌,方姓雙眼恍惚,神情木然,他的喉結上下滑顫片刻,道“千金免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