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桂下逢舊友別無恙缸底游錦麟任豢養(yǎng)
鎮(zhèn)國將軍府中賜第契紙、家人文書抄出近兩箱,更有什么金器首飾、家具桌椅、皮草織錦、古董字畫。凡是貴重物品都要點齊之后上繳國庫,她家的查抄清單竟然能裝訂成冊,房屋和田地尚且沒有點清,舊衣零件兒和當票也要一一盤算,讓人想象不到究竟貪了多少。待車騎將軍嚴雌明日將她家在外的田宅摸清點齊,最多再過兩天吧,就該叁堂會審了。 說起來,還真要感謝叁圣娘娘的庇佑。車騎將軍是個安分守拙的武癡,別看她龍精虎猛、銅澆鐵鑄,妮子自小有個痛經(jīng)的毛病。前天早上姬日妍好說歹說,險些沒把嘴皮子磨破,才終于勸得嚴將軍躺下,吃了一帖藥,在巡撫衙門里休了兩天姅假——否則她哪里能得空去把許家的兩位姑母毒死? 昨夜的月似一輪盤,照徹大千清如水,也曾照徹微塵。它和俗世中的任何人都沒有任何關系。姬日妍清晨起來,站在窗根底下朝外張望,院內(nèi)竹影搖曳,叁更時看見的一輪明月好似幻夢。州牧一大清早就將消息遞給巡撫,衙內(nèi)人心惶惶,急張拘諸,衙役和獄卒如同獐麇馬鹿,魄散魂飛。 定王府中的鹿頂鉆山之后有片花園。前后簾攏掩映,四面花竹陰森,紫藤蘿的色調(diào)細膩柔和,相當旖旎。一明兩暗書房里頭,姬日妍猶記得許懷珪在案前笑盈盈地同她說話。水紅的口唇開闔,姬日妍并沒有注意他在說什么,只凝望著他的喉結不斷地上下滑顫,珠圓玉潤,抑揚頓挫。她摘下兩朵紫藤花,別在他鬢發(fā)間,懷珪伸手去摸,剎那一雙明眸。 其實后來她去看過一次懷珪,是大殮的時候,裝在四方棺材里。還是同往常一樣的一痕腰,一雙腿,面容寧靜,栩栩如生。叁更靜夜,四下無人,姬日妍特地扒開他的眼皮看了看,渾濁充血的眼球似一丸裹著蠟衣的絳珠般沉寂,確是死了。她有心要跟懷珪合葬,皇陵沒有修好,故而命先葬在外頭,待日后再挪。為著上墳方便,又花叁百兩銀子買了一套連著地的莊子,里邊兒一眼井,蓋卷棚與廳房各叁間,迭石子花園、箭道井亭、球場馬棚、冶游去處,收拾起來也花不少錢。 “本王的事畢了,閑著也是閑著,不若去找你的娘,看她還有什么新奇玩意兒。”姬日妍將目光投向仙郎,他倚在床邊彈一把黑漆月琴,聞言抬起臉瞧著她,依從地點點頭。 昨夜姬日妍從州牧司衙回來的時候,特意在仙郎的小床前站了一會兒。賊歪刺骨的小孟浪子,白天被折騰慘了,睡得十分踏實,沒有要醒轉(zhuǎn)的跡象。姬日妍蹲下,借著月光看他的眼睫,半晌過去,顫也不顫。其實她都打算好了,如果顧仙郎醒了,她就叫親兵把他的衣服扒光,扔到街上去。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她的腿都蹲麻了,這浪貨還沒動靜,氣得姬日妍站起身,一腳把他踢醒,自己進屋睡了。 仙郎的娘是大富商,姓顧名績字無功。姬日妍倒沒問她賣什么,只是瞧她家里四進四間的宅子,收拾得很有腔調(diào)。她似乎還有一個舉人的功名在身上,但朝廷當時并沒有職位空缺,她在正員之外。老母病逝以后,家里偌大的產(chǎn)業(yè)沒人經(jīng)管,她才開始學著做生意,掙了一點錢,給自己捐了個正五品——正五品的候補員外娘。姬日妍喜歡顧員外身上的文人氣,這人相當雅致,又不酸腐,對財、色的鐘情從不加以掩飾,放下什么王姎、商賈的身份,姬日妍有點喜歡她,想跟她一起玩。 到了顧員外的府邸前,有小廝出來迎。連著兩晚家宴,在此喝酒,姬日妍對這里已經(jīng)相當熟悉了,她叫小廝進去稟告員外,就說四娘來訪,一面同仙郎往里走。仙郎在中門前下了轎,銅頂皂色蓋帷的金緣大轎相當惹眼,街上來往行人紛紛側目,他不好意思,用折扇擋著臉,牽著姬日妍的衣擺,緩步徐行,扭捏樣子看得人心里發(fā)癢。 往日走到影壁,顧績就該迎出來了,今日卻沒有。院中秋桂甜香襲人,團簇的小花連綿枝梢,真可謂造物之精萃。姬日妍在原地駐足,深吸兩口,攀采一截花枝,別進仙郎的垂髻之間,匿在蕊絲精巧的花簪中。舊去的記憶兀自重迭,姬日妍感到低淺而宜人的憂慮,不由念道,“庭戶無聲,相對攢金縷。浥朝華萬枝香裊。曉聞鶯,舊眉在在關情,蟬鬢輕,醉宿銀月來醒?!?/br> “——恨不眠酒家,天風吹下,時見疏星垂河漢。昨夜月如何?澄空一鏡,元自白,金波淡淡。玳床紫藤紅藥欄,花淺復深、誰把同心拆換?!?/br> 聲音穿過金桂低垂的短墻,悠悠傳來耳畔。 這下半闕詞落在姬日妍的耳朵里,就好像在說:‘真恨不得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是吧?昨天晚上你小妮出去做賊,看見天上掛著恁大一個月亮,老娘我也看見了。當年你家的紫藤架底下出了什么事,老娘我也曉得?!€能有誰膽子這么大?姬日妍笑著轉(zhuǎn)過身去,來人正是函谷叁關巡撫侍娘,文鏡文滌非。 “滌非,我好想你!當年京城一別,南望路途杳杳,長亭連短亭,我還以為你我此生再無相見之時了?!奔斟麖堥_雙臂要撲過去,文鏡正左右挽袖,作勢要揚拳頭。 陛下恤刑緩獄,一歲內(nèi)在獄病死及兩人者,司獄并從杖六十,科罪,當職官員降一官。欽犯暴亡不是小事,這里是滌非的地界,盡管兩位姑母在州牧司衙關押著,要興師問罪也是找州牧的麻煩,但身為巡撫,滌非多少要負些督察不力的責任。她今年的政績考核恐怕不能為‘最’了,年前賜臘不如往年還在其次,主要是得多寫數(shù)不清的公文。 “半老的娘們要互相關愛才是。堂堂二品大員,天女在外的手眼。滌非你要有一點風度。”姬日妍急急握住她的手腕,叫道“親王,親王!我好賴是個親王,滌非你怎么可以毆打親王?”說著,往顧仙郎的背后一躲,說“你莫非就不想我嗎?” 兩個年近不惑的娘們鬧將起來,顧仙郎覺得很有意思,用扇子掩著唇笑起來,給文鏡問安。文鏡等的就是這一下,仙郎的身子稍一伏下去,她便抬手將姬日妍給拎出來,問道“想你跟打你什么關系?” 妮子認真做思忖狀,半晌搖頭,道“似無甚關系?!蔽溺R就笑,同她攜手攬腕,順著幽徑往小花園走,嘆道“我也想你?!?/br> 當年京師一別,文鏡受了不少苦。身懷六甲,拖家?guī)Э?,淮南、皖北兩州攀附,可謂是凄風苦雨。即便如此,她也不曾因為加入黨爭而后悔,她并不懷疑定王在府中對她們說的話,一刻也沒有。她說: 莊宗武皇帝時,西北災害頻仍,內(nèi)斗不止,彼此間沖突不斷,莊宗本可以對其施以援手,同時強迫對方俯首稱臣,可她沒有這么做。而到我的母皇登基,隨著風雪而誕生的汗王深受愛戴,統(tǒng)一了百余支部落,我與姊妹們卻深陷內(nèi)亂不能自拔。母皇鐵拳鐵腕對外用兵,這次她擊退了西夷,可是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我們難道要永遠用血rou之軀去限制和平衡外在的威脅嗎?不。 我們要建立一個萬國來朝的盛世。 定王對她們所有人說:我們將建立成熟的機構,完備的法律,發(fā)達的文化。我們將令經(jīng)濟繁榮,讓生活富足長樂;我們將使土地肥沃,讓四海五谷豐登;我們將令百姓歡悅,令社稷安定。這世上所有人都會對我們萌生艷羨,對天女產(chǎn)生仰慕之情,與之拜為金蘭姊妹,永結盟好。我將如古之圣主那樣懷遠柔逋,讓人們敬畏這里、向往這里,我會讓她們訝于這里的美好——就像你,正度,像你頭回聞見梔子花的甜醉;也像你,改之,像你踏入東觀,看見充棟宇、汗牛馬的藏書;像你,光憲,像你第一次用芍藥治好了老父的傷痛;像你,滌非,像你與你的學生們在翰林院暢所欲言,各抒己見。在我們建成這一切之后,我朝將八風不動,萬年長青,成為一個恍若神話般的好地方:人各有能,因藝授任,壯有所用,老有所終,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而我們,我們自己,在我們建成這一切之后,我們過去所有的選擇都會變得值得,我們過去所有的決定都會變得正確。我們受命于天。 她的話擲地有聲。 文鏡時常在貶謫的路上回憶起那一晚,年僅二十二歲的定王亂挽烏云,立于青玉案上,豪言壯語,噴珠吐玉。時至今日,她都常常感慨,景宗文皇帝的第四女,她的摯友,可真是一位地主英豪。 只是可惜,定王易于折墮、奢靡成性、嗜好玩樂,并不適合當皇帝。 巡撫侍娘來的時候面沉似水,這會兒已緩和多了。見她與定王攜手歸來,顧績?nèi)缑纱笊?,起身作揖行禮,恨不得給定王磕一個。姬日妍莫名其妙,見院中已擺好筵席,自然而然上首入座,令仙郎捧酒。 早在聽說許家的兩位國姑被押入州牧司衙時,文鏡就已經(jīng)知道姬日妍動了滅口的心思。許懷珪曾是她的摯愛,她說只要懷珪在她身邊,桃紅柳綠,她可以一眼不看,彼時她也確實做到了,換來許老太太對她的鼎力扶持。話是這么說,黨爭失敗以后,姬日妍二話不說將大房勒死,向太皇表忠心,叁年之后又扶了許姓的親弟弟含玉,自此以后成天就沒著過家,以狎伎花錢為己任,閑散的名聲傳遍天下。 倒不能說她的性格大變,毋寧說她的本性難移。文鏡知道她想建立空前絕后的盛世,她的抱負是真摯的,言辭也是懇切的,但建立這盛世竟是為了什么,文鏡不愿深究,她已經(jīng)決意要幫姬日妍收拾她留下的爛攤子,替她瞞天過海,徹底了結當年之事,多說也是無益。她們從小就在一起,無論彼此現(xiàn)今是一幅什么樣子,她們總歸有過好時光。發(fā)自心底的,文鏡希望姬日妍能過得輕松且快活。 ——但也不要太快活了。 天氣頗為寒涼,看著姬日妍把手揣進顧仙郎的大腿中間取暖,文鏡覺得這個妮子現(xiàn)在簡直像匹脫韁的野馬,沒人能管得了她,幸虧她當年沒做成皇帝,不然不曉得現(xiàn)今要如何耽于酒色才能稱意。 “說起來,本王一直也沒有問,顧賢妹是做什么生意的?”姬日妍坐也沒個坐相,想是昨晚出去做賊,沒有睡好,身子骨一歪,偎在仙郎懷里。顧績笑著搖頭,說除了家里常規(guī)的產(chǎn)業(yè),買賣絲綢、茶葉,還干不大點的小本買賣,掙一口飯吃。仙郎摟著姬日妍的腰,俯身在她耳畔小聲道“娘還賣小金魚?!?/br> “哦?” 見定王有興趣,顧績叫來兩個小廝,將她屋里的琉璃碗搬出來。未過片刻,兩名小廝先鋪地毯,又放軟墊,請出一口纏絲琉璃大碗。清攪的玻璃,碗底飾以各色寶石,加之水光映襯,陽光下一看,榭漫芳塘、柳浪蓮房都在這小小的一方空間里,曲曲層層皆可入畫。碗中一對小紅魚,靈動活潑,魚鱗粒粒如貫珠,奇特炫目,通體朱紅而有光,尾鰭超過身長,游動時飄逸灑脫,頭頂rou瘤厚實,正中白色,好似方正的玉印,瑰奇出眾。 “這是花鳳尾珍珠、鶴頂紅跟玉印頭叁個品種雜交育成,得來十分偶然,只這么兩尾,我不舍得賣出去,一直留在家里,精心培養(yǎng)?!鳖櫩兞钚P取來魚食,捧給姬日妍,道“府中還有幾尾喜鵲花和十二紅,泡眼有雙掛黑、鴛鴦和紅白花。獅子頭就更多了,上品的鵝頭紅卻沒有幾尾。除此之外,我對府內(nèi)的雪質(zhì)墨章也甚是滿意,不夸耀地說,其斑紋美麗,有清漆一樣的光彩——也搬來請王姎和巡撫大人掌眼?!?/br> 怪道她有耐心把仙郎放在別府養(yǎng)育多年,原就是喜好這個,造物之不測已不夠令她滿足。文鏡對侍弄花鳥魚蟲更感興趣,這兩條小魚令她嘖嘖稱奇,顧績見巡撫大人對此頗有心得,不免也談起自己培育小金魚的經(jīng)驗來。姬日妍并不像她們有閑情雅致,在她的心里,金魚和盆栽一樣,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安安靜靜地生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自生自滅。它的所有行為都在缸里,在水里,它完全不可能惹人討厭,但姬日妍對它也談不上多喜歡。在她身邊,這種無趣的小東西不可能得到持之以恒的飼育和關注,隨便養(yǎng)養(yǎng),能活就活,活不起就死,沒準兒哪天她一嫌煩,就讓下人把魚缸拿出去倒了。就像她對待懷珪、含玉,和府里其他侍人一樣。 這樣的想法倏忽令她一驚,姬日妍從席間跳起來,簡直白日見鬼一般,感到難受極了。坦途失足,暗室萌心,一直以來她都騙自己,江水長流無盡意,夕陽雖好不多時,懷珪雖然得她的心,但自古以來美人薄命,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她實在沒有想到,原來懷珪只是她的小金魚。她所思念的,原來是她最愛的小金魚。 姬日妍忽而感到一絲孤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