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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言情小說 - 深秋之燄在線閱讀 - 章十二 拋捨

章十二 拋捨

    站在黑暗的溪流中,手執(zhí)木勺與木桶,一下一下地撈水。星輝與月色透過水面,

    映射在我眼睛里,種下一尖一尖的白光,被刺激得流了淚,手里仍是未停。

    漸漸地,我發(fā)覺,自己撈的不是水,而是秋葉的臟血。

    秋葉仰著細白的頸躺在河畔,仍是那張絕美靦腆的臉,帶著微笑。

    他腹部開了好大一個口---源源不絕的螢火,像是血流,從他的體內逸散。

    我額頭冒出碎汗,急著要把明滅飛盪的火光撈回去,盛了一桶又是一捅,往內傾倒,

    肋骨縫隙霎時又濺出好幾點螢光,那破損的軀殼,怎么修補也沒能補上缺漏。

    丟開手里的勺與桶,跪在秋葉跟前,試著用手將傷口,緊緊覆蓋。

    傷痕太長,我一邊笨拙地擠壓,一邊將臉頰貼上---

    貼在秋葉胸前,彷彿悲傷的兄長,絕望地探測斷氣幼弟的心音,一切那么冰冷寂靜。

    螢火黏在我肌膚上吸收,我終于感受到秋葉自尋傷害的、切膚的螫痛,痛徹肝腑。

    鑽我的耳也鑽我的眼。我突然忍不住哭了,為秋葉的舊創(chuàng)與自己的新痕。

    淚水嚐來像苦梨的汁液,我哭得那么久,以致于淚水都使瞳孔變形、灼傷。

    我的眼睛變成鳳凰的眼睛。薄唇幻化為冒煙的爐,披散的額發(fā),竄出千丈火舌,

    終于我成了蠟炬,孤獨地站在子夜的風里,浴火、成灰。

    在辦公室的桌上猛然驚醒,一身冷汗一臉淚。幸好,無人察覺我的狼狽。

    休息時間大多數(shù)的職員都去用餐了,看了看錶,剩半小時。中午多少得吃點。

    就在那個時候,彰秀出現(xiàn)了。

    「請問安藤先生在嗎?安藤律。」彰秀的聲音很低沉。高個子一點都藏不住,

    站在門口就引人注目。服裝儀容仍是整理得一絲不茍,型錄走出來的范本似的。

    同事明顯也對他有印象。

    「律!上次那個藥劑師找你!」柏木前輩走過來拍了我的肩膀,低身說悄悄話:

    「怎么,兩個大男人聯(lián)誼到最后交起朋友啦?看你身上這些傷......不會是打架了吧?」

    「沒甚么?!刮蚁乱庾R地遮掩自己瘀青、破皮的嘴角,有點難為情。

    從辦公桌前站起來,大腿內側的肌rou還在微微抽痛;立花蠶蝕過整個清晨的地方,

    要讓感覺消失沒那么容易。是了,他是如此執(zhí)拗擁擠的愛著,將種子扎入我喉頸,

    枝葉不斷往外擴張往外膨脹,根部則緊緊絞著我的臟器。要傷害他是那么容易,

    在分崩離析前,拔除一株種在骨rou里的、叢生的荊棘---祇要丟棄就行了。

    可為什么這念頭讓我打從心里顫抖?為什么有一部分的我,對他感到悲哀而同情?

    目光與彰秀對上,他提起手中的雙份便當,和善地打了聲招呼。我微微點頭,

    向他示意跟過來,兩人到隔壁的吸菸室用餐---我們在黑色沙發(fā)上坐定了。

    「幫你準備了一點便當。昨晚喝醉,今天應該沒什么胃口吧?這些菜都很清爽?!?/br>
    彰秀打直背脊,認真地介紹午餐內容;我點了根菸,一面淺笑一面聽他說話。

    隱隱約約覺得這傢伙是真心待我好。

    金蝶似的陽光從窗外照入,灑在我們身上。用餐,交談,我與彰秀像是真正的朋友,

    我想這才是正常人應該過的生活---然而怎么辦呢?我無法使自己還原了。

    經歷了天橋下盲黑的那一夜,原本就不夠堅強的精神,已被惡夢啄得斑斑紅紅。

    那些秋草般匍匐在腳下的死亡,母親的死,父親的死,甚至秋葉的死,

    我喜歡的人,一個一個別過頭,走向黑水的深井---永遠是這樣無可奈何。

    這幾天堇不進食了。她瘦得像火柴,永遠面對著窗外,喚她也不應。

    立花則苦纏著我,用他猙獰而溫柔的矛盾來一次又一次地折磨,我祇能睜著瞳仁,

    瘋狂而后清醒,清醒而后瘋狂,打著寒噤面對這自己編織的苦劇。

    從立花的淚水中我知道他難受。他對我的rou體施暴,卻哭得像孩童。

    面色慘青地發(fā)笑,我用笑聲一吋吋刮他的心,讓他昏黑讓他迷失,我得到了什么?

    復仇的權力與快意嗎?沒有,什么也沒有。除了一種痛切的悲涼,其馀沒有了。

    他越是流著眼淚說愛我,把菸頭擰在我鎖骨上說愛我,我心底越是濕冷。

    除了他在我身上燒烙過的、毆打過的肌膚還散著暖意,其馀地方都是涼的。

    涼得讓我害怕。他是多可憐的一個人,可憐得我想要原諒。

    但如果我同情他。如果我憐憫他,誰又能憐憫我?誰來憐憫我那孤伶伶上吊的母親?

    得狠下心纔行。在他痛苦地說著愛我的時候,遠遠地,毫不戀棧地離去,絕不停留!

    不知滋味地咀嚼飯菜,我一直低著眼,彰秀忍不住問了:「還合胃口嗎?」

    我點頭,急急喝了一口水,卻冷不防嗆到,咳了好幾聲。

    好不容易緩過氣,我慢慢開口:「彰秀。你一個人住嗎?」

    「嗯?!?/br>
    「或許你會覺得有些突兀......但借我待幾天行不行,我,還有我meimei小堇?!?/br>
    「這跟你身上的傷口有關嗎?」彰秀問:「想離開煩惱的源頭?」

    「是啊?!刮颐H坏匦α耍骸改憔芙^也沒有關係的?!?/br>
    「等你整理好,我可以開車去接你們。」彰秀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沒問題。」

    「那太好了,謝謝你?!鼓硐ㄝ蔚?,我重新抬頭,靜靜望著彰秀的眼睛:「謝謝?!?/br>
    彰秀收拾了飯盒,他伸過手摩娑我的唇角......我以為自己要被吻了。

    「有飯粒。」

    彰秀見我臉紅,忍不住笑了。笑聲低沉溫和,給人一種放心的感覺。

    我羞赧得抬不起頭。睡眠不足的、惺忪的睫毛微微垂下:「對不起,我誤會了......」

    彰秀若有所思地注視指尖的飯粒,然后伸出舌頭吃掉了。

    我僵硬地呆坐著。

    彰秀寬大的手,漸漸觸碰我耳側柔軟的瀏海,他冷肅地注視藏在頭發(fā)底下的疤痕。

    他的指尖,滑過立花打穿的耳洞,一個又一個......接近后耳縫合的舊傷:「律,

    你沒有誤會。在聯(lián)誼時,看著你的側臉,我就有這樣的感覺了。你是那種,

    格外容易被同性注意到的目標---接近你的男人,肯定比女孩子多吧。」

    「不......不要碰我!」我頭皮漸漸發(fā)麻,警覺地拍開他的手。

    彰秀也吃了一驚,手掌尷尬地靜止在半空。一把抓起菸盒往外走,正要開門,

    彰秀就從旁轉緊門鎖,驀然扯下吸菸室玻璃門的簾子,把外頭的視線隔絕了。

    「律后頸與耳朵上的咬痕,不像是女人留下的呢?!拐眯銐旱土艘袅浚骸改愠鲩T時,

    有照過鏡子嗎?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想隱瞞都沒辦法啊。對方相當兇暴的樣子。

    一定愛你愛得,不愿意分給任何人吧。像孩子揣在懷里的蘋果,緊緊捏出指痕,

    也不給人碰一碰。」

    「如果是我的話,一定不會讓律的枝葉枯萎成那樣的,他掐得太狠!」

    我摀住耳朵,嘶嘶吸氣,彰秀的話字字刺進了骨縫里,我成了一隻受傷的刺蝟,

    蜷縮在門板前恐慌震慄:「別再說了......」袖口緩緩濡濕了,那些斑斑的酸淚,

    難道是從我眼眶流下的嗎?為什么我對此毫無所覺?整個世界鬱積的微塵與孤獨,

    席捲而來,我想我的忍耐到了臨界,我想我已經瀕臨崩潰的底線,狠毒的是立花嗎?

    讓他黑甜的耽溺多年,在柔軟的謊言里纏陷,靜靜編織著美夢的我也是狠毒的吧!

    在立花緊緊掐著我的喉嚨時,我也緊緊絞著他的心,像毒蛇一樣狠咬不放!

    究竟什么時候開始,我竟變得那么容易軟弱,那么容易淚流滿面?

    血脈里滾滾流動的是安藤家癲狂的血,同一個時間帶,大家都變得奇怪了---

    毀滅的毀滅,封閉的封閉,我又怎么能逃脫根植在四肢百骸的命運?

    秋葉還活著的時候,望著他床上的瘋態(tài),我還可以覺得自己相較之下是正常的,

    然而秋葉死了!在我面前活生生地被一段學生時代受創(chuàng)的感情開膛剖肚!

    痛苦從他的胸口滿溢出來擄獲了他!他跟我一樣,飢餓的渴求一個解脫!

    我......很害怕啊!跪在血紅色的天鵝絨地毯上,仰望秋葉的垂死,

    我是那么恐懼、那么苦渴,因為我發(fā)覺內部有一股黑色的sao動,正在浮涌!

    我其實是羨慕的!我羨慕秋葉能夠親手為這一切做個結束!

    彰秀抱著我顫抖的肩膀,可我感覺不到他的溫度,我張著空濛的雙眼,牙關打顫,

    卻什么都感覺不到,什么也看不清楚,被這么溫柔的抱著,我腦中卻只有立花。

    老舊照片里與母親合照的立花,在漫天煙花下牽著我幼弱的手,像幽靈一樣的立花。

    為我仔細沖洗受傷部位與上藥的立花,專注畫設計圖的立花,帶著玩世不恭的眼神,

    一邊輕松哼歌、一邊泡著香醇咖啡的立花,流著淚將菸頭按入我肌膚的立花。

    我上了癮,那癮癥的名字是立花道雪。撕裂我的,深愛著我的,我所恨的男人......

    而我將為此萬劫不復,墮入深淵。

    倉促地收拾放在銀飾店二樓的衣物,我提著行李箱急急下樓,多待一刻都受不了,

    我得走,離開這個讓人越陷越深的地方。立花門口攔我,被我一下撞開。

    兩人在店門外拉拉扯扯,模樣狼狽可笑到了極點。

    「律!你做什么呢?」立花急得大吼。

    「我收拾行李走人?!估淅涞亻_口,我沒有回頭。

    「這幾年我們過得好好的,你這是為什么!為昨晚的事情生氣嗎?是我昏了頭,

    做了過分的事情,說了難聽的話......我給你道歉!要我怎么補償都行!」

    立花一下子把我扳過來面對他的臉;平素鎮(zhèn)靜的英俊五官,急得都滲汗了。

    「沒有為什么,也不是為了昨晚的事情?!刮衣龡l斯理地說:「你聽好?!?/br>
    「我祇是不需要你了?!?/br>
    立花雙眼暴張,額冒青筋,手指猛地陷入我肩頭,捏得骨頭微微發(fā)出聲音。

    他的眼珠恐怖地來來回回轉動,企圖在我眼底搜索任何,有可能是惡作劇的徵兆。

    然而我是認真的。

    在明白過來的瞬間,他驀然松手,頹喪地靠著店門,神情空洞。

    因為大受打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蜜糖色的瀏海垂散在他鼻樑上,遮住了眼睛。

    沉默地凝視他抿緊惻酸的唇。夕陽下沒有一絲血色,微微發(fā)抖的唇。

    我知道這場游戲結束了。

    再芳烈的醇酒,也會有清醒時候。

    走在落葉的街道上,腳步發(fā)出蕭瑟的聲音。我終于在傍晚回到了自己的家。

    像是一個身處異鄉(xiāng)太久的游子,推開門的時候,甚至有一點心慌。

    行李放在玄關,全身骨頭像是散了架一樣,我整個人頹倒在自己的影子里。

    四肢漸漸收緊,縮成渺小僵硬的一團;我摀著額頭,扭曲了面容......無聲哭泣著。

    呼吸變成極為艱難的事情,胸口好疼啊。

    mama。你被拋棄的時候,也那么疼痛嗎?

    為什么明明痛苦的該是立花,我卻那么難受呢?

    救命啊。mama。救命啊。爸爸。

    救救我。小堇。

    不要離開我。秋葉。不要丟下我。

    一個人奮斗到現(xiàn)在已經好累好累了,你怎么忍心丟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