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十 灰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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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西沒有往年那樣熱。楓紅片片的微涼早秋,我迎來二十五歲的生日。 那天公司剛好在飯店舉辦聯(lián)誼活動---就在那里我遇見了彰秀。 個頭嬌小的護士們,用可愛的聲音介紹自己,散發(fā)著花一般的香氣, 最顯眼的卻是走在后方的藥劑師。他的身高實在太高了,一進來險些撞到門樑。 高個子總給人陽光、會運動的印象吧,可他身上卻沒有這樣的感覺。 從穿著來看是個很嚴謹?shù)娜?,沒有一絲折痕的襯衫,袖口潔凈,眼神沉穩(wěn)。 禮貌性地與附近的人交換名片后,他就坐在角落,安靜喝酒。 我看了一眼印著黑字的名片:「安藤彰秀」,才察覺這傢伙與我同姓。 他明顯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微微跟我點了頭,低聲說著請多指教。 漸漸地我感到奇怪,手里的酒杯怎么喝也喝不空? 原來彰秀不祇自己喝,一見我的杯子空了他就默默地添滿。 以前和秋葉出去的時候,他也曾經(jīng)這樣做。 我忽然很想念那孩子。 想著他老是說一些讓自己難為情的話,然后滿臉通紅。 想著秋葉生命里的變動與損傷,他選擇的折難,以及最后唇角那一抹垂憫的笑容。 ---秋葉是在同情我嗎? 留在這個世上的我。 聯(lián)誼的人講了一個笑話,在坐的女孩們紛紛笑起來,笑聲像大雪一樣降落。 我與彰秀就這樣靜靜地喝著,一杯接著一杯,不知不覺就有了想掉淚的衝動。 獨自一人的時候還不覺得,為什么這么熱鬧的場面,會忽然感覺寂寞呢。 喝下相當份量的酒,胃部撐得難受,連吃雜炊粥的空間都沒有了; 酒意上涌時一陣暈眩,我忍不住伏在桌子上休息。 眼角有些濕濕的。 「律倒了耶?!雇?lián)u了搖我肩膀,看我沒反應,繼續(xù)與女孩子聊天去了。 服務人員送了熱手巾過來,彰秀多要了兩條,一條拿來擦我頭臉冒出的冷汗, 彷彿被耳后傷痕嚇了一跳,他猶豫著停了手,將另一條毛巾放在我后頸熱敷。 過了一會,在意空調(diào)太涼似地,他將掛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蓋在我背上。 就這樣我生平第一次的聯(lián)誼泡湯了。什么印象也沒留下,祇覺得談話聲很吵。 散會時雖然有一點意識,但醉酒的身體如同爛泥般綿軟,沒辦法走。 主管撥了我家里電話,沒人接。 小堇不會接電話的。就算接了,也不可能來接我。 「叫計程車吧?!褂腥颂嶙h。 「交給我就可以了?!拐眯愫鋈婚_口,高大的身子站起來,像是搬運工那樣, 將我輕而易舉地一把扛在腰側(cè)。大家都對他的力氣感到吃驚。 「彰秀的話應該沒問題,」有女孩子在一旁幫腔:「他雖然話不多,卻很可靠。 今天也是想請他照顧醉酒的小姐們,所以才帶彰秀來的......」 「結(jié)果護士們沒醉,業(yè)務先倒了?!挂蝗和抡f著說著就笑了。 「還太嫩了呢?!?/br> 「畢業(yè)沒多久的菜鳥嘛!哈哈哈......」 彰秀沒接話,稍微鞠躬當作告別,就帶著我離開了。 清醒過來的時候是在飯店房間。 領帶不知道什么時候解開了,額頭上敷著毛巾。 我勉力抬起手腕,看了看錶---凌晨四點。飯店窗簾是拉上的。室內(nèi)很靜。 從西裝口袋摸出手機,不知道什么時候轉(zhuǎn)了靜音,未接號碼累積到三十幾通, 總覺得光看清單排列就能感覺到對方的焦躁...... 打開一看全是立花的來電。 「該死......」低低咒罵了自己一聲,轉(zhuǎn)過身正好與睜開眼睛的彰秀四目相對。 他披著一條薄毯,沒有穿上衣, 我不禁對那肩膀肌rou的堅厚度吃了一驚。 還以為自己和一頭穿西裝的、平時會打橄欖球的熊之類的生物睡在一起。 「你好。」高個子先生仍是禮貌地打了招呼:「我是聯(lián)誼時坐在你身邊的彰秀?!?/br> 「怎么回事?」我感到頭有些疼。 拉開棉被瞥了一眼,好險,他下面還有穿內(nèi)褲。 「你,喝醉了。不知道你酒量不好。倒酒的我多少也該負上一些責任,所以, 就擅自開了一間房,讓你稍微休息一下?!拐眯阆袷歉纤緢蟾媸虑樗频兀?/br> 一五一十地將來龍去脈說明得很清楚:「那個,你身上有一點瘀傷?!?/br> 瘀傷? 我身上有瘀傷? 「已經(jīng)涂了藥,用ok繃將它們?nèi)抠N起來了,應該不用擔心?!拐眯阏f。 低頭一檢查,我的臉騰地紅了個透。什么瘀傷,那根本是立花留下的吻痕, 那個性愛成癮癥的傢伙總是把自己當園丁,在我身上種下一個又一個的吻痕, 并以此為樂。胸口也好,后頸也好,衣服遮得到的地方都被他種了個夠...... 床頭柜上有三盒用光的ok繃。 我不禁開始估算,洗澡時得花多久時間來剝除這些黏在身上的東西。 「不知道藥廠業(yè)務原來是那么危險的工作?!拐眯銚鷳n地說:「安藤先生, 如果被找麻煩,有什么委屈的地方,下一次別喝悶酒,還是報警或就醫(yī)比較好?!?/br> 我的頭更痛了。 他明顯誤會得越來越嚴重。 「你是不是有哪里弄錯了......」我尷尬地起身,從口袋掏出壓得皺巴巴的菸盒。 「我知道自己不該干涉其他人的工作內(nèi)容。」彰秀驀地坐起,毯子滑溜溜地掉落, 我對他那一身拱起的肌rou感到無言,明明是藥劑師,卻搭著一身保全般的肌rou線條。 學生時代打起架來想必也從來沒輸過。難道是擔心藥局被搶嗎...... 搶匪光是看到他站起來,慢慢脫下外套,就會跪地求饒吧? 為了避免麻煩,我最好少說幾句比較好。 「但是我看得出來,安藤先生,你內(nèi)心正為著什么事情而非常煩惱?!拐眯阏f: 「那不是一般的困擾,而是更深層、更接近憂傷似的東西,那東西太過沉重。 已經(jīng)壓迫到你的根部了---這樣下去會對健康造成很不良的影響的。」 「拜託,別再用敬語了。」我點燃了菸:「我們都姓安藤,老是稱呼對方安藤先生, 漸漸地連自己也會搞混了吧。不如我叫你彰秀,你直接叫我律,更自在一些。」 「還有,對我來說根部就等同于老二,這件事你不用擔心?!鼓7虑锶~轉(zhuǎn)移話題, 我忍不住有點想笑:「性欲每天都有確實紓解,甚至做到都會厭煩的地步?!?/br> 「我不是指那個。」彰秀一臉認真,拼命思考著該如何將資訊正確傳達給我: 「每個人都有,像樹一樣的東西。律的樹已經(jīng)是深灰色了。葉子正拼命掉落著?!?/br> 「你對第一次見面的人都講話這么失禮嗎?」我臉色微變。 「開口就談老二與性欲,難道就很有禮貌嗎?」彰秀毫不猶豫地回擊。 他的神情帶有一種不容質(zhì)疑的真誠。 我忽然覺得,刻意逗弄彰秀的自己有一點惡劣。 「抱歉,我是故意的。剛醒來有點不舒服?!刮姨孤实卣J了錯。 「我知道?!拐眯惴炊行┎缓靡馑迹骸肝乙灿胁粚Φ牡胤?。太過焦急了, 沒辦法好好地考慮,說出更容易理解的話。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br> 「有一點?!刮疑钌钗艘豢谳晤^,從唇縫吐出繚繞的白煙。 「其實也不是經(jīng)常能看見。比如剛才,就只有律身上的看得比較清楚。」 「......不會是有什么亡靈附在背后,然后要向你買很貴的藥解決吧?」 「不是的?!拐眯惚晃叶盒α?。 「那么,是指靈魂枝葉的顏色了?!?/br> 「嗯。深灰色的。」 「以前也有看過那樣的東西?」 「在高中時代的好友身上看過?!?/br> 「他的是什么顏色呢?」 「已經(jīng)變白了?!?/br> 「葉子也掉了嗎?」 「在接近畢業(yè)的時候,一片也沒有剩下?!?/br> 「原來如此?!?/br> 「所以我有點擔心?!拐眯阌杂种沟乜粗?。 「你朋友,后來怎么了呢?!鼓硐溯蔚伲移鹕淼界R子前將領帶重新打好。 彰秀遲疑了一下,才下定決心開口,那言語中藏著悔恨似的情緒: 「他搭車到青木原樹海,什么也沒帶地走進去,就這樣失蹤了?!?/br> 「啊啊,真是鬱悶的話題。」我披上西裝外套:「簡單來說就是自殺了。 你知道嗎?今天是我二十五歲的生日。新工作上了軌道,也領了獎金, 本來希望在聯(lián)誼時開心度過,卻喝得爛醉跟一個高得令人自卑的男人開房間。 凌晨四點醒來,聊著靈魂的樹葉顏色之類的陰沉話題,怎么想都有點悲哀啊?!?/br> 「搞砸了你的生日......」彰秀一怔,立刻從床上站起來。 毯子落在地上,露出他一身鍛鍊精赤的健美曲線。 我有點受不了地轉(zhuǎn)移視線,那太刺眼了。rou體無聲地譴責別人--- 看著看著就會涌現(xiàn):你怎么沒有好好訓練自己??!太怠惰了! 沒有好好運動的話是不會有健康的!之類的話語。 「我,我會負責的?!顾舐暤嘏男靥疟WC:「會幫你補一個快樂的生日?!?/br> 「不需要?!刮伊⒖叹芙^,把住宿費用放在桌上:「謝謝你的照顧,再見?!?/br> 又不是被搞大肚子、不知所措默默哭泣的未成年少女,負什么責? 彰秀急急地套上衣物,一把抓住我手臂,將費用塞回西裝口袋縫隙: 「至少讓我送你回去!你喝得很醉,不是說不舒服嗎?連走路都還不穩(wěn)!」 「我走得很穩(wěn)!」氣急敗壞地掙了半天,就是甩不開眼前這人高馬大的傢伙。 額頭血管一跳一跳的,再跟他爭下去,恐怕會高血壓。 「好想吐......」我摀著嘴,忽然覺得一陣噁心。 彰秀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情急之下一把又將我扛在腰間, 像勾著行李袋那樣輕而易舉地把我放在馬桶前。 「可以了,」彰秀掀開馬桶蓋:「請用?!?/br> 什么請用...... 又不是拿好餐具要吃龍蝦大餐! 來不及吐槽,我埋在馬桶里, 嘴巴一張就將未消化完全的晚餐,通通吐個精光。 「不讓我送你回去的話,你就祇能留在這里休息了,知道嗎?」彰秀趁機協(xié)商。 「噁......」 我一邊抱著馬桶嘔吐,一邊慢慢朝背后比了一個顫抖的中指。 「那就這么說定了?!拐眯銓簧娼Y(jié)果相當滿意。 在對方脅迫下,心不甘情不愿地上車。 我疲倦地靠著窗玻璃,忍不住在副駕駛座開口抱怨。 「你酒喝得也不比我少,這不是酒駕嗎?」 「一點酒不會醉的?!拐眯阕孕艥M滿地轉(zhuǎn)著方向盤,卻差點撞到出口的柵欄! 「小心!」我被這么一嚇,酒意一下子醒了大半。 「不好意思?!拐眯阌悬c羞赧地道歉,重新打了檔,慢慢開出停車場。 「別把我送到黃泉路上啊......」我漸漸覺得這高個子還挺有趣的。 「不會的?!拐眯闳褙炞⒌亻_車。他沉默了一陣子,才補上想說的話:「絕對, 絕對會還給律一個快樂的生日。讓樹葉的顏色變得漂亮一些。請相信我。」 「其實你也不必那么介意......」我凝視大阪市區(qū)的夜景。 秋葉的話,彷彿又在耳邊幽幽回盪:擅自把別人的人生弄得亂七八糟...... 到頭來變得越來越悲慘的,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倘若謬誤與惡意能用一聲道歉來修補的話,世界上,就不會有那么多悲傷與痛苦了。 被喜歡得不得了的人,殘酷地對待著,總會漸漸覺得絕望,覺得人生不值得活的。 人生不值得活的。 酒還沒完全醒的樣子。 我疲憊地抬起手,按摩眼周肌rou,眼淚慢慢滲出睫毛縫隙。 慢慢地,濡濕指尖。擋不住的淚珠滾下臉頰,從下巴滴落到西裝褲上。 秋葉實在太任性了。 教我怎么辦啊。 ---目睹那一切的我,該怎么辦啊。 「可惡......」 我縮緊肩膀,咬緊牙關發(fā)抖:「可惡......可惡......」 彰秀在路邊停了車,擔心地望著我,他把整盒面紙都放在我的眼前。 那率直的視線就像穿透了我的身體一樣。 靈魂的枝葉究竟是怎么樣的影像呢? 樹葉正紛紛地憔悴,喪失血色,成灰,掉落嗎? ---那景象是否比冬天的雪更美麗? 秋葉的樹呢? 他的樹,也枯萎過嗎? 在沒有任何人發(fā)覺的時候,靜靜乾枯? 我蜷縮成一團,哭得不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