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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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歷新年假期前,我把紅包錢寄入姨婆的戶頭,不想回去見她,這也不是第一年如此。不過幾個車站的距離,車資可能都比轉(zhuǎn)匯手續(xù)費還低,可是,那又不是我的家。 我從不覺得自己有家。我自小猜想,若非姨婆缺乏一股社會新聞里那些瘋婆子的衝勁,一早已把年幼的我悶死丟棄了。肩頭膝蓋被她燙出的傷疤隨著年齡漸淡,她摔打碗盤時我懂得逃得遠遠,不會再被瓷器碎片割傷,只是心里的刻痕從沒消除。我人越大,遇到越多倒楣事,再多的倒楣事也未能覆寫掉我對她的怨恨。 我供她生活,只是看在她到底養(yǎng)我到十八歲的份上。十八歲后我打工租屋,貸款留學(xué)又貸款開業(yè),自己都捉襟見肘,但要我袖手不顧她的死活,我又做不到。 唐家祥卻在年三十傍晚對我說:「我們?nèi)タ茨阋唐虐伞!?/br> 我知道這人是個舉家移民了的孩子,可他家庭比我完整得多,他是有心在家鄉(xiāng)打拚,才留了下來。「我知道你過年無處可去,我們干甚么都好,何必……何必去看她……」 唐家祥盯著我眼睛,說:「你再看也看不了她幾年了。你自己都說她糖尿病併發(fā)腎病、視力減退、手指腳趾壞死,日常生活都料理不到,下一步就是進安養(yǎng)中心了。以后你不會后悔嗎?」 我低下頭。你管我的生意就算了,現(xiàn)在連我的家庭都要管?!缚墒?,我去她家,總不覺得是回家。團圓之夜跟她在一起,好彆扭,好像……承認了跟她是一家人似的。店里的廚房都還比較像是家?!?/br> 「本來就是一家人。聽話,就看一眼,陪老人家吃一餐飯就好?!固萍蚁樾钠綒夂偷卣f。這個家庭美滿的孩子呀,看人看事總是心懷善念,他多半在心里說我冷血無情?!赋酝炅?,我送你回來,我們在廚房吃我們的團圓宵夜?!?/br> 我一怔,覺得他最后這話有些逾矩??衫碇巧舷胂胍矝]錯,兩個在城里沒家人可團圓的人,湊合著吃團圓宵夜,應(yīng)該沒甚么犯規(guī)之處吧。 就這樣吧,你是好人,我是壞人,大過年的就聽你話做一回好人吧。 唐家祥隨我上了幽暗逼仄的老舊公寓樓,我從沒想過要和朋友一起來的。小時候我就很喜歡跟一大群小朋友一起玩,那時也總是堅守防線,不讓小朋友們上我家,不對他們坦承這間飄滿不明臭味的出身之地。現(xiàn)在,唐家祥亦步亦趨跟在我后面走著潮濕的旋轉(zhuǎn)樓梯,我忽地停下腳步:「我不去了?!?/br> 「都走到這里了,上去啦?!顾屏送莆业谋?。 這一下肢體碰觸令我心防頓消,我回過身,咚咚跑下了幾級階梯,比他還低了一階,將臉撞進他懷里。 原來我走得再遠,一個人過得再堅強,終究要回來面對纏在身上的種種困頓。我名片上寫著國外學(xué)府授予的學(xué)位,然而我在美國三年,從不敢去一趟加拿大探望我老爸。在英國一年,想起嫁去了威爾士的老媽,也是一次都不敢聯(lián)絡(luò)。我在餐桌旁接受客人讚譽,幻想自己未來會熬成時髦光鮮的星級主廚,說到底,我不過是因為自小幫這屋里的暴躁老太婆煮小吃,比別人對灶頭菜刀熟悉了那么一點兒而已。 這個世界從未有人期待過我的降臨,離去與否也無人聞問。我活到現(xiàn)在好端端地沒死,究竟有多少人會因此高興。 唐家祥不大清楚我發(fā)甚么神經(jīng),「就真的這么難面對?」 「不是面對不了她?!刮一砹顺鋈?,「是面對不了我自己。我的人生好爛?!?/br> 唐家祥不說話,我不敢抬頭,不知他面上有何表情。我不客氣地用他的襯衣擦了一把臉,又說:「你不知道從小就沒人要你是甚么感覺,一生出來就不受歡迎,死不死也沒有人在意。我做了這么多事,都是為了證明自己值得活,不是被我爸媽生錯了的。他們生錯了我之后,他媽的分頭躲得好遠,各自去睡他們認為值得睡的人,生他們認為值得生的小孩了。我整天都想,你們當(dāng)年他媽的避孕不就好啦!干他媽的這社會家庭計畫教育做得真他媽爛,兩個他媽的高知識份子也會cao他媽的搞出人命。cao,我cao這個世界……」 唐家祥身體抖動了兩下,我知他定是忍不住發(fā)笑,笑我挑戰(zhàn)一句話能塞多少粗口。我講話就是他媽的不文不雅你干他媽的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那是罪惡感,你知道不知道?好像我生出來是種罪惡。我到底生出來做甚么?」 唐家祥沉吟了一會兒,拍拍我的頭:「我們先上去把這餐團圓飯吃了,回去我搞不好可以告訴你,你生出來做甚么?!?/br> 我彎著身體,臉貼在他胸上,他說話因此聽來特別大聲,轟轟地好吵。可是我竟被吵得心中寧靜。思緒仍亂,卻多了一分將這齣戲演完的氣力。 于是我把臉朝他的胸膛狠狠鑽了一把,鑽到我鼻骨發(fā)疼,才戀戀不捨地離開。很奇怪也很順當(dāng),我就是知道自己能向他撒嬌,好像他欠著我很多很多份的撫慰,我可以慢慢討回來。我手插著口袋在梯級上晃蕩,左顧右盼了一會兒,見他始終擋在那里,沒有要讓我下樓梯的意思,套句武俠小說形容大宗師的話,叫做「身形如淵渟岳峙」,便是我打他一拳怕也動不了他。我無奈之下抿抿嘴唇,斜他一眼,轉(zhuǎn)頭步上階梯。 他忽然在身后說:「你剛剛那個表情真是一點也沒變。以前我讓你做你不愿意的事,你妥協(xié)以后都是這號表情?!?/br> 一定是我心亂如麻聽錯了,不理你。他又咕噥道:「還有啊,你從前的難處比現(xiàn)在苦一百倍,挫折一百倍,那時你很硬朗?。楷F(xiàn)在怎么會被這一點童年小事打???」 我受不了了。往上跑了幾級,到了五樓,算準(zhǔn)唐家祥會快步跟上,猛地停下轉(zhuǎn)身向著他,唐家祥果然被我嚇一跳:「又怎么了?」 「那時我是不是還常常跟你說,你是好人,我是壞人,姑且聽你一次話?那到底是甚么時候的事?三歲、四歲?或者你是我小學(xué)轉(zhuǎn)學(xué)前的同學(xué)?你這名字太老土了,滿街都是,我真的想不起來?!?/br> 唐家祥怔怔地看著我,似正動腦組織一句合宜的答話。 我作弄了他一輪,心中爽快了一點,揮手笑著說:「當(dāng)我發(fā)瘋。我姨婆家到了?!共蛔屗泻畏磻?yīng)時間,飛快掏門匙開了鐵門。 姨婆家沒有變,我在此地棲息到十七歲半,曾經(jīng)打定主意不再回來,而今我回來了,只因有個人跟我說,捱過了這餐虛應(yīng)故事的團圓飯,他要陪我吃團圓宵夜。這個人我才識得半年多,理應(yīng)甚是遙遠,卻感覺無比親近,好像幾個世紀(jì)前我就跟他吃過很多頓年夜飯似地。不用說,那時一定也是我下廚。 姨婆快要看不見我了,我瞧著這曾經(jīng)荒唐半生、臨老被甥兒塞了個棄童的老女人,替她擺設(shè)碗筷。唐家祥在桌上佈好了路上買來的現(xiàn)成套餐。我說:「姨婆,油雞腿給你吃。」 雖然介紹過,唐家祥跟我卻都沒把握姨婆會在乎他的存在,于是他悶著頭自管扒飯。姨婆一如既往,并不向我道謝,睜著僅存渾濁視力的一隻眼,忽然問:「阿文,這位到底是唐先生還是唐小姐?」 我瞥了唐家祥的毛線衫與鐵灰色襯衣一眼,視線再怎么模糊,看不見他鬍碴也該看見這身男裝吧。何況唐家祥的嗓子又不是女聲,是穩(wěn)重得來又不失親和的男中音。「當(dāng)然是唐先生。姨婆剛剛沒聽見他跟你問好嗎?」 「聽見了。不過不大對?!挂唐派裆糟?,「我覺得你好像……很喜歡他啊,我看不見你的臉,可是我聽得出。」 唐家祥倏地抬頭,換我悶頭扒飯?!甘呛门笥眩痪统3!黄鸪鋈ァ鋈ネ鎳印!?/br> 「阿文,姨婆都不知吃不吃得到明年的團圓飯,你跟我講實話?!挂唐藕翢o適可而止的意思,你身體差就可以這樣不識好歹嗎!我大逆不道地在心里頂了一句。反正我中學(xué)沒畢業(yè)就開始忤逆她了。 姨婆繼續(xù)說:「你十五歲的時候帶過一個小女朋友回來,那時候你也是這樣子。后來你搬出去,我不知道你有沒有交過其他女孩子。你對這位唐小姐還是唐先生,嗯……我一聽你和他說話,就知道你好喜歡他?!罐D(zhuǎn)頭空泛地瞧著唐家祥的方向:「你不要介意啊。」 要跟我搗亂是吧,難道我怕了你?我停下筷子,帶著笑容問她:「那姨婆你幫我聽一下,他喜不喜歡我?」 唐家祥,你一定很后悔逼我來看這老女人,更后悔跟了我上來。我雖然不敢看你的表情,但是眼角馀光里,我瞧見你連飯都吃不下了。 姨婆搖搖頭:「他老不講話,我聽不出啊?!蛊^頭,想了一想,又說:「我看你們兩個的動作,模模糊糊這樣看了一點,他對你很好吧。你虛歲都二十七歲了,要結(jié)婚就快點……請?zhí)槐亟o我了,反正你也不會想看見我出席。」 姨婆說最后這句話的時候,嘴角似現(xiàn)笑容。我知道姨婆年輕時是個美人,如今一張臉被風(fēng)塵糟蹋得不堪細看,這一笑本該令我毛骨悚然,我卻不知為何心頭一熱。 姨婆半瞇著眼,悠然說道:「不管唐小姐還是唐先生都好。阿文,我沒有好好對過你,你肯回來同我吃這餐飯,算你有心。以后你也不會來探我了吧,這樣,姨婆就祝你們幸福吧?!?/br> 我百感交集,說不出到底是厭惡她、感激她、還是慶幸長得夠大擺脫了昔日幽黯童年。我看了唐家祥一眼,他深深注視著我,我舉起手邊的瓷杯,里面裝著唐家祥出差帶回來的中國古法糧食醇酒。我一飲而盡,然后倒上另一杯,再飲乾,再倒一杯,又飲乾了。這類糧食醇酒若是上品,往往入口溫順,后勁熱辣,而這一支正是極佳上品,我胸間一陣痛快。 姨婆皺眉問:「阿文,你是不是在拚命喝酒?你酒量又不是多么好,現(xiàn)在怎么喝成這樣?」 唐家祥對我說:「不如你敬姨婆一杯?」 我說:「好?!股焓职阉木票眠^來,向姨婆一舉杯,不等姨婆反應(yīng),又把酒液倒進了口里。 唐家祥跟姨婆一樣皺起了眉:「喂,ariel,我不是叫你一口喝乾……」 「姨婆身體要緊,不能喝,我?guī)退?。」我偏頭看著他,酒意激得我腦門暈陶陶的,我向他綻開一臉笑:「姨婆說你對我很好,我喝醉了你會照顧我的吧?長輩祝福了,你和我想不幸福都不行了,對不對?」 唐家祥不愧是唐家祥。從前我倆相識時(呃,雖然忘了那時他叫個甚么名字),他臨危不亂;現(xiàn)在重逢,他處事仍然鎮(zhèn)定逾恆。這一頓詭異的年夜飯并沒令他這個外人表現(xiàn)出半分倉皇,吃罷了辭別姨婆,他送我回到餐廳里,對我的失態(tài),一直不曾怪責(zé)一句。 「我們來做團圓宵夜吧?!顾袷菐∨笥淹嬗螒虻妮o導(dǎo)員一樣對我說。 我刷啦啦地把雪柜的門全開了,攤開雙手:「甚么也沒有,能做甚么?」 「儲物柜里總有罐頭吧?」 我點點頭,將櫥柜里能吃的東西都搬出來放在工作檯上,這些東西是:沙丁魚罐頭,rou醬罐頭,水浸蕃茄罐頭,蘆筍罐頭,煙魚罐頭,椒鹽餅,消化餅,牛油豆罐頭,法蘭克福腸罐頭,以及一袋真空包意大利salami臘腸切片,半截波蘭牛rou豬rou混合蒜味u形腸。噢,還有二包糖豆,一包糖蓮藕,算是非常應(yīng)景的年節(jié)食品。 「聽你『講菜』聽多了,你做菜做得如何,我還不知道,這就做一桌來給我吃吃?!刮倚ξ卣f,抓出雪柜里唯一留下的東西,兩支酒精度為百分之十的修道院啤酒,一支拋給他,一支自己撬開了。 曾兆文,你不能停止喝酒,你不能清醒,否則你就必須反省今晚對他的種種情不自禁。 他面有難色,「用這些東西……」 「作料和乾燥香草隨你用,冷凍柜里有牛油??煅?,你要進我地盤,要考試的,想入伙就先做一桌菜來讓我打分?jǐn)?shù)?!?/br> 「做就做?!顾﹂_夾克、捲起袖子洗手時,我依稀聽到他對著水龍頭嘀咕了一句:「又不是第一次跟你比賽做菜?!?/br> 考試結(jié)果雖不至于不堪回首,我看著還是有點頭疼。他將所有的腸類都切出了一小碟,蘆筍與牛油豆拌勻,rou醬炒熱了淋在這兩種蔬菜上,又加了蒜片、芫荽和迷迭香。沙丁魚很有創(chuàng)意(呃)地配了椒鹽餅,幸好還有牛油焗蕃茄助陣,做成三層夾心,儘管汁水不免淋漓;糖蓮藕卻令人啼笑皆非地放在麥片消化餅上面,最后這點子還真是……中西融合。 我頭疼的原因倒不是因為味道有多罪大惡極,而是業(yè)馀食評家唐家祥cao弄起食物來,有一種小孩子的滑稽感。 「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煮過!」我瞧著他小心翼翼切蒜頭的逗趣樣兒,忍不住想踢爆真相。 「你不要吵我,」他目不轉(zhuǎn)睛盯住那顆小小蒜頭,「我五歲就學(xué)煮了,煮到現(xiàn)在快三十歲?!?/br> 「怎么看起來好像第一天拿菜刀?」 他抗辯:「我切東西的動作就是這樣啊,又不是上電視表演,不必?;ㄕ邪桑 ?/br> 你真的……好可愛。我握著啤酒走到他身邊,想餵他一口,他別過頭叫道:「叫你不要吵我,沒聽見嗎?你不是professional的廚師嗎,知不知道做菜要專心?thisiscraft!」 是的,你一直都是這么全神貫注地做菜。我怎么會不知道?我笑吟吟地坐在工作檯另一側(cè),欣賞他的烹飪程序。你知道么,雖然我不記得那是甚么時候,但我確定,從好久好久以前,我就喜歡看你煮菜了。你到底仍是我曾經(jīng)熟悉的那個傢伙,平日鎮(zhèn)定從容,時不時顯得挺有智慧的,一進廚房就戇戇傻傻,天大地大都不及那塊砧板大。 大功告成,他拎起工作檯上的抹布擦汗。嚴(yán)冬之中,他做這桌陽春宵夜竟做出一額汗,焦慮程度可見一斑。這時他才開了自己的啤酒,二人酒瓶相碰了一下,他一邊咕嘟咕嘟地喝,一邊比了個手勢,示意我開動。 我吃著,說了一句自己都不知用意為何的話:「我怎么覺得,我們以前也這樣做過滿桌的菜。好像還有個比賽甚么的?!?/br> ……曾兆文,你真的要做得這樣絕,要把自己無法直面的瘡疤揭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