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三章:有生便有滅
趙野聽說,一點(diǎn)記憶被朦朧勾起,他指尖輕拍炕桌,道:“是了,彷佛有這事。奇怪,我記性不算壞,竟把這茬兒給忘了?!?/br> “難怪你不記得,那會兒你凈愛聽朝堂角力、行兵打仗,哪管兒女情長?再者,這事北里人并不樂意提?!?/br> 趙野明白北里人為何對此事冷淡以對,他靜靜替吳叔斟酒。 吳叔吃了口酒,有感而發(fā):“姑娘們進(jìn)北里,不是被賣,便是被打入教坊。已經(jīng)六親無靠了,不好生替自己打算,還有誰替她們終身著想?花娘吃青春飯,花期短短幾年,她們不抓緊工夫掙錢,日后怎么辦呢?情啊愛啊這等物事在北里的地界不是沒有,可沙里澄金,何其不易?紅葉——就是那位投奔寧王的姑娘,把終身賭在男人和他的良心上,在北里人看來,太險了?!?/br> 趙野問道:“紅葉姑娘后來過的好嗎?” 吳叔嘆道:“好不好我也難說,總算寧王講道義,替紅葉姑娘贖身,給了筆財物。后來紅葉姑娘出府,就住在寧王留給她的宅子。聽說平日鮮少出門或見客,對誰都不提起寧王。” 趙野聽起來,想找由頭向紅葉請教寧王舊事頗為不易,不過吳叔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替趙野找著了門路。 趙野謝過吳叔,又夸他人脈廣。 吳叔道:“這個嘛,說起來,也是你的人脈,你記得咱們天香閣有個霞綺姑娘不?” 趙野一聽這名字,隱約像回到幼時,自己屁股兩瓣rou應(yīng)和著《蘭陵王入陣曲》的節(jié)拍,起了波動。 吳叔看他樣子,笑道:“想起來了吧?那年霞綺姑娘拿下花魁,讓你給她上妝賀喜。你在人額上寫‘王’字,招她在你屁股上一頓好打?!雹?/br> 趙野只是笑。 吳叔又道:“霞綺姑娘和紅葉姑娘是干姐妹。我上霞綺姑娘那兒閑話,還沒打聽紅葉姑娘的事,她倒先問起你來。近來紅葉姑娘找畫師替她畫像,找了幾位都不滿意。我說你也干畫師行當(dāng),技藝了得,霞綺姑娘便想薦你去試試?!?/br> 趙野道:“恰好這陣子我撥得出時間?!?/br> 吳叔道:“你先聽我把話說完,她那畫像不為留著傳世,拿來燒化用的?!?/br> 數(shù)日后,趙野帶著畫具來到紅葉的家宅。 他由下人帶路來到后宅,一個中年女子正在書房門首,和一個中年男子說話。 那日女子梳婦人發(fā)髻,頭上腕上幾樣簡單銀飾,身量削瘦,一襲銀灰色綢地?zé)o紋大袖襖裙穿在身上空落落。她面帶病色,須得扶著左右兩個仆婦而立,卻仍舊顯得美。 那女子向那男客道:“歐陽官人慢走?!?/br> 那中年男客面貌平凡,衣冠細(xì)致而不張揚(yáng),舉止莊重。 他道:“日頭毒,紅葉娘子請回屋。數(shù)日后,范某再上門拜訪,娘子千萬保重。” 許是當(dāng)著趙野這個外人的緣故,那男客口氣平淡,只是他叮囑紅葉留步和保重,咬字不覺微重,泄漏了他節(jié)制的心事。 紅葉卻未曾聽明白,她見趙野走到跟前,不經(jīng)意瞥了一眼,剎那好似從他臉上認(rèn)出什么,雙眼生出一點(diǎn)光亮。然而眨眼工夫,那點(diǎn)光芒便寂滅了。 趙野替紅葉作畫時候,很難想像她曾經(jīng)迸發(fā)過激烈情感,不惜自斷前程后路策馬沖進(jìn)王府,相伴心上人坐監(jiān)。 如今的紅葉從目光到全副神態(tài)沉靜已極,靜得像古井水,波瀾不興。 她手持紗羅團(tuán)扇坐在椅上,如若無人與她說話,她可以半天紋風(fēng)不動,徑自出神不知想著什么。當(dāng)她與人應(yīng)對,也帶著幾分恍惚,彷佛叁魂六魄之中,有幾魂幾魄自管自神游去了。 現(xiàn)下殘留在她身上的那幾縷剩余魂魄也即將離去。 紅葉rou眼可見一點(diǎn)一點(diǎn)憔悴下去,趙野念著她去日無多,再不想打探寧王消息,只管替她作畫。 紅葉要求趙野按照她的骨相,將畫像繪成她年輕時候模樣。 畫師由人肌骨推想對方少年面目并不難,難的是一個人中年和少年眼神氣質(zhì)往往大不相同。 趙野聽聞吳叔敘述,紅葉年少時性情文靜,但是應(yīng)付客人一套套,資識內(nèi)慧。他便將紙上的年少紅葉畫得神態(tài)嫻靜,唯眼神靈動,嬌波流慧。 畫像完成那日,紅葉觀畫良久,笑容在她面上一刻沒停過。 她喃喃道:“好似對鏡照影,鏡里是年少的我?!彼蛏砼云蛬D笑道:“將來我去了,你將這畫交給范官人,他自會拿到他墳前燒了,就當(dāng)我葬在他附近?!?/br> 紅葉未曾言明拿到誰墳前燒了,但除了寧王,還有誰能教她念念不忘? 紅葉說完話,大抵想起趙野在場,自己當(dāng)著他的面說著燒燬人家心血的話,雖說這一節(jié)早和對方談妥,面上難免有些訕訕的。 趙野溫聲道:“畫作如萬物,有生便有滅,遲早歸于塵土。只要它能讓小姨開心,那便值得了。” 紅葉和天香閣的霞綺是手帕姐妹,趙野便也比照稱呼霞綺一般,稱呼紅葉“小姨”。 他如此答話,倒把紅葉聽怔了。 她深深瞧著趙野,又不像瞧著他,像透過他凝注別人。 趙野直覺寧王說過類似的話。 紅葉問道:“阿野,可曾有人說過你和寧王容貌相似?” 趙野料不到紅葉自行提起寧王,因說道:“不曾。小姨這是夸我了,聽說寧王殿下乃是謫仙般一流人物,百年難逢?!?/br> 他們姨侄同樣出身北里,人不親土親。這幾日趙野作畫閑暇與紅葉話家常,言語詼諧,常逗引她發(fā)笑,畫作又甚得她歡心。更不要說這個后生不但夸贊她的心上人,還有幾分肖似他。 紅葉很喜歡這個晚輩,不覺接話道:“殿下才情、品貌和行事都是難得的。” 她一旦破了絕口不提寧王的例,長年積攢在心底的回憶便收不住了。 她絮絮說起寧王舊事,比如他遭到幽禁懲處,不能受到常例供養(yǎng),王府大批下人被遣送出府。大內(nèi)那廂雖然按日撥人過來打掃,偌大府第終究得不到妥善維護(hù),園林荒廢,屋宇塵封,野生禽畜橫行。寧王全不以為意,偶爾興起,設(shè)陷阱捉拿園里野兔野雞狐貍,權(quán)當(dāng)打獵。 有一日下雨,王府某處漏水,寧王曉得了,拿了瓦缶接雨,隨興敲打那些水位不同的瓦缶,譜作成曲。 寧王作為投合趙野脾性,因說道:“寧王不將榮辱得失略放心上,實(shí)屬難得?!?/br> 紅葉神色一黯,道:“他性情灑脫,本可逍遙一世,可惜生在帝王家。”大抵人之將死,無所畏懼,她下一句把話挑得更明,“太宗皇帝誤了他。” 忽爾她似乎想起什么,話鋒一轉(zhuǎn),喃喃道:“可我又憑什么說太宗皇帝呢?太宗皇帝誤了殿下,我又何嘗不是誤了他?” 趙野不解,“小姨何出此言?” 紅葉沉默一陣子,趙野認(rèn)作她不愿繼續(xù)這番談話,正打算亂以它語,揭過此事,她發(fā)話了。 紅葉道:“寧王才氣品貌非凡,令我十分傾心。他遭到降旨幽禁那日,我想到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見他,一時腦熱,不管叁七二十一馳進(jìn)王府?!?/br> 她的聲線輕快起來,面上又有了些笑影,“至今我記憶猶新,王府大門在我身后閤上,發(fā)出沉沉悶悶的一聲砰響,那聲響美極了。我心中歡喜無盡,想著殿下和我從此以后囚在王府,不必再等他叫局,朝朝暮暮我們便能相見,再無旁人外事打擾,太好了。及至我被領(lǐng)到寧王殿下跟前,他臉上神情好似一桶涼水,澆在我頭上?!?/br> 趙野道:“寧王性情溫柔,對小姨入府該是感激的?” “是,殿下神色不只感激,還有愧疚憐惜,除此以外,便沒有了?!奔t葉話聲低了,笑容滲出苦澀:“沒有一點(diǎn)歡喜之意。我好糊涂,凈顧著自己愛慕殿下,忘了殿下并不愛慕我?!?/br> _φ(ω`_) _φ(ω`_) 作者留言分隔線 _φ(ω`_) _φ(ω`_) ①趙野在48章跟婉婉提過這樁事,事發(fā)時他五歲 不好意思,因為上周有事,這章更新遲了 另外,托小天使們的福,蔓草在上周收藏破萬了 這點(diǎn)成績不算什么,不少作者寫了一本,連載月余就破萬,我主要是想借機(jī)說件很久以前就想說的事 寫蔓草的這幾年間,小天使們來來去去,有時留下一個和平常并無不同的評論之后,就再也見不到了 我明白沒有人應(yīng)該一直支持誰,也不是接受不了別離,只是擔(dān)心蔓草讓小天使們失望了,以及遺憾沒來得及說聲謝謝 以前覺得好端端提這個有點(diǎn)做作,趁這次提剛好 不管將來小天使們還喜不喜歡蔓草,也不管什么時候離開 如果某一天小天使們?nèi)匀幌氲闷鹇?,我希望大家一并記得這件事: 蔓草的mama謝謝你們曾經(jīng)陪她一段,你們照亮了她那條坑坑洼洼的寫作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