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逃學(xué)
知省回到京城的時候,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了。 韶聲很擔(dān)心他的課業(yè)。 她原先雖也上心,但身處鄉(xiāng)野,囊中羞澀,孩子不能隨著先生念書,也沒有見識廣博的好先生。 ——害他只能去藥鋪里幫忙。 韶聲怕知省跟不上。 盡管沒有同齡的孩子做比較,但如今為他授業(yè)的幾位恩師,皆是朝中的大臣。 知省什么情況,他們了解得一清二楚,而韶聲又不能堵住他們的嘴。回家閑聊時,哪里能保證他們不會談及?又哪里能保證,他們不將知省同家中小輩比較? 就連她兄長,都不自知地用知省做例子,督促自己的孩子上進——不幸之中的萬幸,知省與母親的想法相同,不愿叫人挑刺,于課業(yè)之上,下了比常人多幾倍的功夫,且日日堅持,從不敢松懈。 ——這才得到諸位老師不錯的評價。 但韶聲仍然焦慮。 沒有壞名聲傳出去,只能說明孩子正常,未必真的優(yōu)秀。 畏于齊朔的威勢,諸人口中“不錯”二字,未必沒有摻雜粉飾。 而她想讓她的孩子樣樣拔尖。 必須樣樣拔尖! 最好要比他的父親厲害! 她不許別人說她孩子的閑話! 因此,除了齊朔原本的安排之外,韶聲還要求他,為知省加了額外的課業(yè),把他每日的時間,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君子六藝要學(xué),為君之道要學(xué),連天文地理,琴棋書畫這等奇技異術(shù),也要請人來教。 知省對母親的安排,不僅毫無異議,甚至每門都刻苦用功,不許自己學(xué)不精細(xì)。 齊朔一對二,實在拗不過,只得由他們?nèi)ァ?/br> 直到一日。 齊朔親眼見到知省睡覺——他懸腕臨字的動作頓住,但背影仍然挺得筆直。 只有轉(zhuǎn)到面前,才能發(fā)現(xiàn),這孩子的眼睛已經(jīng)緊緊閉上了。筆尖離紙一寸,筆中吸飽的墨汁聚成一團,滴在紙上。 殿中的侍者散在四周,知省不喜歡他們打擾,使他們無令不得上前,自然也發(fā)現(xiàn)不了孩子的異狀。 齊朔湊近了觀察——孩子的樣貌與自己很像,睫毛耷拉下來,像兩把小扇子。 只不過,rou乎乎的臉頰像柳韶聲,孩子無意識放松下來,其中散發(fā)出的,使人忍不住親近的無辜?xì)赓|(zhì),也像柳韶聲。 ——只有他這么認(rèn)為。 從多年前起,旁人都覺得柳韶聲刻薄陰郁,難以相處。 只有他覺得她好親近。 只有他覺得孩子像她。 孩子的沉靜睡顏,讓齊朔心下驚奇:他小時候若能有這樣高明的本事,偷懶不露痕跡,不知能省下多少白費的工夫。 這一點,孩子或許是隨了他的母親。 但柳韶聲在他面前,卻從未展現(xiàn)過這樣的絕活。 齊朔感到絲縷的悵然。 他輕輕地?fù)u了搖知省的肩膀。 孩子沒醒,但原本端正的頭顱卻垂了下去。額頭帶著下巴,一點一點地向下墜。 齊朔怕他栽倒,扶穩(wěn)他的肩膀,又拍拍他的臉:“困了就去睡,功課也不在這一時。”他對知省,雖不像對韶聲一般,總是裝作黏黏糊糊的姿態(tài),但也是溫溫柔柔地哄,從不黑臉。 但知省卻本能地畏懼父親。 或許是齊朔的身份天然令人畏懼;或許是他們第一見面時,他冷靜又瘋癲的樣子,給孩子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深重的陰影;又或許是直覺。 迷糊中聽見父親的聲音,知省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努力睜開眼,即便困得不行,也要強撐著起身行禮:“參見父皇,我……” “噓——你一個小孩子,可不要裝成老學(xué)究的樣子。小孩子就該多睡覺,走吧,我看著你睡,睡覺的時候不許多想?!饼R朔伸出修長的手指,放在知省的唇中,阻止他繼續(xù)說話。 知省不敢拒絕,僵著脖子點頭。 齊朔牽著孩子走進偏殿里的一間廂房。 為他除去外衫和鞋襪,又為他蓋好被子,放下床帳。自己則命人搬來幾摞折子,靜靜坐在一旁守著。 看上去是放任孩子自己睡,其實兩只耳朵早就豎得高高,直到聽見床帳里傳來平穩(wěn)悠長的呼吸聲,這才放下心來。 一個多時辰后,知省醒了。 他不敢出聲。 父親要他睡覺,可他沒睡多久就醒了——這樣似乎顯得不太乖。得盡快再入睡才行。 知省又閉上了眼睛。 而在他努力醞釀睡意的同時,齊朔的聲音從外間傳來:“你醒啦?想去玩嗎?” 知省不敢不答:“是,父皇……”他揉揉眼睛,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想自己穿好衣裳,不讓父親覺得自己不懂事。 可他的父親卻不給他展示的機會,一只手伸進床里,將他撈了起來。食指狠狠地點在他的額頭上:“我都跟你說了,小孩子要有小孩子的樣子,不要學(xué)大人的壞習(xí)慣。去就說去,不想去就說不想去。我們偷偷去,不會讓你娘發(fā)現(xiàn)的?!?/br> “去、去……”知省更不敢反對了。 他實在搞不清楚,父親是真的和他開玩笑,還是借開玩笑說真話。 他敏感又謹(jǐn)慎,總要想,如果是真話呢? 只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順著父親的意思。 得到肯定的答復(fù),齊朔當(dāng)真帶著孩子上大街上閑逛去了。 沒帶隨從,只有他們父子二人。 最近街上來了一班了不得的雜耍藝人,湊著看的人不少,里叁圈外叁圈地圍著。 齊朔看出來孩子還在怕他,便半是哄,半是嚇地問:“你要看嗎?” 知省當(dāng)然點頭。 齊朔露出一個漂亮的笑容,在知省還未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單手拎起孩子,一把將人舉過頭頂,讓他穩(wěn)穩(wěn)地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看見了嗎?里面在耍什么?”他才不愿意往人堆里擠,也不想孩子受累。 “在、在變戲法……有人噴火!” 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花里胡哨的表演吸引了,他忘記了要懼怕父親,雙腿夾著父親的脖頸,胡亂地蹬動,手掌張開,啪啪啪的聲音不止,手心都拍紅了。 “好好好!好——!”知省被周遭的人群感染,也大喊著喝起彩來。 他坐得高,看得遠(yuǎn)——他的父親本就比周圍人群要高出一些,他坐在父親肩膀上,熙攘的人群,現(xiàn)在全在他腳下了。 “你喊得這么大聲?渴了沒有?要不要喝水?”齊朔不知從哪里變出了一只水囊,舉到知省手邊。 知省再也不同他父親客氣了,接過來,拔下塞子就咕嘟嘟地喝下一大口。 “慢點喝……還有吃的。”齊朔又給他遞上去一包點心。 “不要了不要了,我拿不下了!”知省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這才像個小孩子嘛?!饼R朔笑著說。 “你說什么——?太吵了,再說一遍——”知省低下頭,湊在他父親耳邊大聲喊,生怕周圍的歡呼淹沒了他的話。 “你爹我可沒說什么,是你聽錯啦——”齊朔也大聲回。 看完雜耍人噴火的表演,知省扭了扭他短小的身子,開口替要求:“我看夠了,我想去買糖畫?!?/br> 小孩子的天性就是愛玩,平日里的樣子,是他努力克制的結(jié)果。 但此刻能夠背著母親偷偷出門,坐在他從來達(dá)不到的高度上,看他從來沒看過的雜耍,哪個小孩能抗拒這樣的誘惑? 他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匦断滦姆?,毫無顧忌地親近父親,向他要這要那。 “好,想去就去嘛?!饼R朔干脆地同意了。 離開了雜耍藝人的攤子,他也沒將孩子放下來,而是一直舉著他,站在賣糖人面前,問知?。骸澳阕酶撸吹们宄?,告訴我,哪個最好看?我們買最好看的。” “鯉魚!鯉魚!”知省興奮地答。 “令公子眼光真是不錯,錦鯉寓意好,祝你們福運連連!”賣糖人一邊做,一邊說著吉祥話。 “要叁個,我一個,他一個,我娘也要一個?!敝]動著雙手補充。他還是不好意思喊齊朔爹。 “好嘞,好嘞!” 知省度過了難忘的一天。 是他來到京城后,最快樂的一天。 他的父親突然變得不可怕了。 而且,父親和他擁有了同樣的秘密! 但他并未預(yù)料接下來的風(fēng)暴。 父親牽著他回去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漸漸暗了下去。 出來時的殿門開了半扇。 里面沒有點燈。 黑黢黢的仿佛藏了無數(shù)個漆黑的鬼影。 然而鬼影沒有,人影確實有一個。 ——韶聲就站在門扉之間。 “你還知道帶他回來?!彼еp手,推開手邊的門,冷冷地盯著齊朔的臉。 知省被嚇得一抖,手中的糖畫差點掉在地上,齊朔眼疾手快,幫他全接住了。 他的表情依然完美,看不出一絲愧疚。 韶聲已經(jīng)等了太久。 等待時的擔(dān)憂,對孩子逃避功課的焦急,對齊朔添亂的遷怒。 被齊朔這張八風(fēng)不動的美麗臉龐,一下子全點燃了,炸開了一個口子。 一切的一切,都化為氣憤,爭先恐后地涌出: “你難道不知道,知省本來就比別人學(xué)得晚,現(xiàn)在不好好用功,終日游蕩,能有什么出息?白讓人家嘲笑,嘲笑他是個草包,只不過投了個好胎?” “還是說,你不想讓他有出息?” “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想我的孩子有出息!他從來刻苦愛學(xué),卻跟著你逃學(xué)!不是你強迫他,強迫他丟下功課,還能是什么?” “對,對,是我的錯,是我耽誤了孩子開蒙!但孩子無辜!他也是你的孩子!我知道,你最會欺負(fù)人,那你來欺負(fù)我??!不讓我好過就好了!反正我也不想過了!” 自從她帶著知省回來后,她同齊朔吵嘴,就很少留情面了,句句都故意往最痛的地方戳。就算戳傷了自己也不管。 當(dāng)然這也有齊朔的原因——他總是順著她。 就譬如現(xiàn)在。 他抱起呆在一旁的知省,款款地移近韶聲,拉著她的衣袖:“不會的。誰敢嘲笑知省,我就殺了誰?!?/br> “別生氣啦。氣多了,就不好看了?!彼至⒖虛Q上黏黏的音調(diào)。 韶聲不為所動。 “我錯啦,我再也不啦,好不好?” “可是知省不好好睡覺,不出去玩,就長不高了……”他委屈地垂下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 韶聲還沒來得及作反應(yīng),聽見這句話的知省,倒先被唬住了。他極力忍住眼淚,抽抽噎噎地問:“真的嗎?真的會長不高嗎?” 孩子被嚇哭了,韶聲顧不得再和齊朔糾纏,一把將孩子接到懷里,拍著他的背安撫起來:“不會的,不會的……我們知省會長高的,不要聽你爹亂說,他長得高,你怎么會矮呢……” “嗚嗚……娘,我想長高,我也想學(xué),怎么辦?。繂鑶琛彼B哭聲都小小的,很克制。 “他會長不高的?!?/br> 韶聲確實將這句話聽進了心里。 夜里,她睡得正香,突然驚醒坐起:“知省不會真長不高了吧?” 身旁的齊朔起身安慰:“不會的,只要他好好睡覺。就算他不高又怎樣?誰敢嘲笑他?我都說了,殺了就好。” “那……他的課業(yè)……”韶聲不聽他的,仍然自言自語。 “沒必要的,就減少一些嘛。琴棋書畫,這些文人附庸風(fēng)雅的陋物,他要是不喜歡,我們就不要了,他生來可不是供人取樂的。”齊朔難得嚴(yán)肅了幾分。 “再說吧……”韶聲終于愿意同齊朔講話了。 ——自從知省哭了之后,她就賭氣,不和齊朔說一句話。 知省確實不再學(xué)琴棋書畫了。 省下了許多玩樂的時間,也為其余功課,省下了許多精力。 ——他果然不喜歡這些,真像他父親。 韶聲后來想。 小孩子是應(yīng)該快樂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