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結局)
其實,韶聲并非一直如此。 剛在祿城落腳時,她死里逃生,心里還有許多僥幸。 她知道自己做了大逆不道的事,又沒有吳移一般的本事,齊朔定不會輕饒她。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但等風頭過去,和吳移私下里通信往來,再重新擬定倒方大計,也未嘗不可。 計劃若成,她自己雖不能親眼見證,但也算了卻心愿。 至于希望是何時滅的? 這又不得不提到新皇登基的事情上了。 今上登基后不久,便斬盡方必行一派,血洗了江南之地,凡南地士人,全安上南朝余孽的罪名,拉去砍頭。 當時江南士人四處逃竄躲藏,幸存者躲到如今,才敢偷偷冒頭,提心吊膽地悼念斷了的文脈。 雖如此,但反對之言,卻一句也不敢放。 韶聲所犯命案,也是趁這個混亂的機會,糊弄了過去。 做完這些,今上又以謀反之名,卸了大將軍吳移的兵權,賜死了左相何澤生。 而她柳韶聲這位已死的前將軍夫人,卻遲遲沒有發(fā)喪的消息。 韶聲便全明白了。 齊朔本就想好了要清洗南朝余孽,當年南征時邊殺邊搶的做派,便是他的初步嘗試。 但旁人不能妄測圣心。 否則,下場慘烈。 這些讓韶聲覺得,她前半輩子的各種想法,全都白費。 齊朔根本不在乎百姓。 他誰都不在乎。 在第一眼見他的時候,她就發(fā)現了這點,這么多年來,卻沒有時刻銘記于心。她后悔了。 而讓她更難以接受的是: ——即使南方士人幾乎被屠戮殆盡,在齊朔以血腥手段鎮(zhèn)壓下反對的聲音后,幾年過去,普通百姓的生活,卻一直安寧富庶。 他甚至只是殺人,并不禁止后來人讀書,科舉也照常。 韶聲想起自己隨軍南下時的見聞。 那時她覺得,方必行之類,食厚祿而不事生產,對辛苦勞作的常人是種踐踏。 他們該死。 死了便能早些把貪吞的財產吐出來,分給應得之人。 但齊朔這樣不加甄別,便胡亂砍殺的做派,就當真可取嗎? 士人難道就全是同方必行一般的壞種? 讀書使人明理。 就連他齊朔,盡管再聰明絕頂,也是因著讀了書,才多了常人難及的見識。才能有今天。 讀書人怎么就全有錯呢? 怎么就全該死呢? 然而,成朝至平豐七年,仍然四海升平,內外安定。 由此觀之,這些自南朝以來,便耕讀傳家的清貴書生,死得不僅不明不白,還似乎毫無價值。 換言之,他們本身似乎毫無價值,活著,死了,都一樣。 這讓韶聲對自己一直堅信的東西,產生了懷疑。 何為對,何為錯? 何為好,何為壞? 難不成,其實齊朔是對的? 絕無可能! 他手握著無數條的人命,如此暴行,逆行倒施,絕無可能! 韶聲這樣說服自己。 如此,她便深深地陷入了矛盾之中。 韶聲本不是心胸開闊之輩。 尤其是對于齊朔相關的事情,從她少女時期起,便會下意識地斤斤計較,事事不放。 故而,在祿城的日子過得越安逸,韶聲心中便越不好受,矛盾便越無法愈合。 最終,以至于混沌度日,對什么都興趣寥寥。 一切仿佛大夢一場,皆作虛妄。 “娘……你別這樣,大家都看著呢……”知省小心翼翼地牽起韶聲的袖子。 將她從思緒之中,猛然抽離了出來。 知省不明白母親為何突然變成這樣。 讓他害怕又羞慚。 藥鋪里的這位客人對人和氣,對他這個小孩子,也很有耐心,是個好人。 況且,他還那樣傷心。在母親的喝罵之下,看上去甚至更傷心了。 母親怎能無緣無故地當眾罵人?還、還罵得粗鄙不堪……她教他知禮,可自己卻當眾……撒、撒潑。知省一點都不想用這個壞詞來形容母親。 希望她能快快恢復正常。 而被罵的公子,此時也終于抬起了眼睛。 眼神掃過身后的隨從,命他們將出鞘的刀劍收回去。 ——那刀劍是對著韶聲的。 韶聲看見了。 “讓他們來殺我啊!不是要殺我嗎!不殺我,你就是王八!”她指著公子的鼻子繼續(xù)罵道。 “還有你!我知道你從來就嫌棄我,嫌棄我這不行那不行,不配做你娘!你見他一天就喜歡他,不愧是他的種!好,他是你爹,我走,你就跟著他吧!我沒有你這樣的孩子,白眼狼!”韶聲又扯著知省的胳膊,讓他站到自己身前,將他往公子的方向狠狠一推。 這次的聲音里,卻帶上了濃重的哭腔。 她從未感到如此無助過。 孩子一日一日長大,越長越像他的父親,言行舉止也像他的父親。 直到他終于見到了他的父親。 像是她抓住的一把流沙,總有從指縫間漏完的一天。 她本不想對孩子說刻薄話,可她忍不住。 自己簡直就是個無理取鬧,當街撒潑的瘋婦。知省不愿想她是撒潑,但她用潑婦形容起自己來,卻毫無負擔。 韶聲知道自己哭了。 知省被母親猛地一下推走,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前栽倒。 韶聲還沒來得及提著他的衣領,穩(wěn)住孩子的落勢,他便被對面的公子接住了。 公子,確切地說,齊朔,仍然沉靜地盯著韶聲,一絲目光也不分給只及他膝蓋的知省。 他虛虛地瞇起眼睛,仿佛透過經年的的時光。 目光落處,是十多年前那個欺軟怕硬,張牙舞爪,但無憂無慮的柳家二小姐。 接住知省,仿佛只是因為習武之人身手敏捷,下意識便有此動作。 而只有知省知道,搭在他身上的那雙玉做的手,正不住地發(fā)著抖。 攙住他的力氣也忽大忽小。 一時間,好像蜻蜓點水,觸之即離;一時間,那十支手指又仿佛鐵釘,要死死釘在他的肩膀上。 知省怕疼,但一聲也不敢叫嚷。 氣氛劍拔弩張。 連專程從里間探出頭來,想看熱鬧的藥鋪老板和病人,都屏住呼吸,分毫不敢打破這壓抑的氛圍。 嚯,驚天大秘密! 這劉大娘了不得,街坊鄰里,人人皆知她死了丈夫。 哪里又冒出這么個一看就金貴的貴人! 生得真是好看!瞧瞧那周身的氣度,更是唬人! 聽劉大娘的話,知省這孩子是這位貴人的? 老板重新打量著他們。 哦呦,不看不知道,這一看確實,長得好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又因為大白天里,藥鋪敞開門做生意,韶聲方才喝罵的動靜大,也引來了路邊幾人駐足圍觀。 風暴中心的這一對男女,生得貌美,男子又像是做官的顯貴,使他們看得津津有味。 韶聲余光瞥見了他們,不僅不像曾經一般尷尬羞恥,心里甚至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丟人嗎? 丟人就對了! 最好把街上的人都聚來看,讓面前人失盡了顏面,斯文掃地! 他不是做什么都對,做什么都游刃有余嗎? 那就讓所有人都來笑話他!他難道敢把街上人都殺光? 至于她自己? 她怕什么?她早就不怕了。 韶聲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再不抹,就要流進嘴里了! 而一直靜立著的齊朔終于動了。 他將知省交給身后的隨從,猛然上前幾步,抓住韶聲的手腕,一把將她死死按在懷中。 “柳……韶聲!”低沉的聲音在韶聲耳邊響起。 有著咬牙切齒的意味,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么。 抓著她的手想要收緊,又怕收得太緊,控制不好力氣,卻使自己的手背上冒出了交錯的青筋。 韶聲當然不可能遂他的愿。 她立刻就掙扎起來。 伸手去齊朔攥著她腕子的手指,一時掰不開,便使出了另外的招數,扯著嗓子大喊:“救命?。」馓旎罩?,強搶民女了!還有沒有王法了!” 齊朔抬手就捂住了她的嘴。 “唔唔!”韶聲的聲音突然被悶住,人掙扎地更厲害了,甚至踢打了起來。 齊朔力氣大,任憑韶聲踢打,仍然不為所動。 他不顧周遭看熱鬧的人,將人半挾半抱上了門口的一輛馬車。 馬車已經等候許久。 上了馬車,齊朔松了對韶聲的桎梏。 馬車就是最普通的馬車,車廂狹小,處在這片逼仄的方寸之間,韶聲與齊朔挨得極近。 于眾人之中時她不覺得,此時才真正感受到畏懼。 她本以為自己并不怕他,也不怕死。 常人見天子,尚且畏見天顏。 更何況她這有罪之人? 還敢大言不慚地跟他叫嚷王法?分明他就是王法。 “知省呢?”韶聲將自己縮進角落,小聲問,盡量使自己的聲音不抖。 “他叫知???”齊朔并不理她,卻反問道。 “撲通”一聲,韶聲曲身跪在齊朔身前:“他真是你的孩子。求你放過他?!?/br> 車里鋪了軟墊,跪下時并不如想象中的疼。 聽不到齊朔的回答,韶聲又將額頭重重磕下:“罪婦形容粗鄙,自知冒犯天顏??芍勺訜o辜,求陛下開恩?!?/br> 在她的額頭將要落地時,一只手托住了她。 齊朔抬起韶聲的臉,用手指輕輕揩去她眼下的淚痕。 而韶聲仍在哀哀求饒:“知省當真是你的孩子……四鄰皆可為證。我,我未曾許諾他人……” 說時,她又想到,祿城這里的鄰居,只能幫自己解釋在祿城的經歷,并不足以打消齊朔的疑惑。 心中不禁悲涼更甚:“罪婦自知己言無信,且此間種種罪愆,皆由之于我。而陛下乃圣君明主,不會無辜遷怒。萬望陛下網開一面,留知省一條活路……” “唔唔!” 韶聲話還未說完,卻有柔軟的東西封住了她的口。 ——是齊朔的嘴唇。 他先是重重地碾過,甚至用上了牙齒撕咬,卻突然又變得小心輕柔。 從韶聲的嘴唇,吻到了她的臉頰,吻去了她面上殘留的淚痕。 他將她緊緊禁錮在馬車的角落,低聲說:“真真從來都相信小姐。知省的名字取得很好……多謝小姐。會有人領他回家的。今日是小姐在槐花巷的家,之后便是我們的家?!?/br> 聲音有些沙啞,韶聲仰頭望去,還能望見他眼角的薄紅。 “真真不會再讓小姐吃苦了?!彼终f。 齊朔也哭了嗎?他竟也會流淚? 家,什么家? 韶聲一時怔然。 齊朔仿佛清楚韶聲所想,很快調整好了表情,笑著看她:“真真一片癡心向著小姐,才不是小姐這樣的負心人,將我一棄便是七年。小姐棄我七年,我便做了七年的鰥夫?!?/br> “多年前我送給小姐的那套衣服,還留著,只是送給小姐的。” “小姐永遠是我的妻子?!?/br> 竟將他最鄭重的承諾,藏在了這番矯揉造作,故作姿態(tài)的調笑之中。 ——他要韶聲做他的皇后。 “小姐還在害怕嗎?那我說得再清楚一些——朕即立柳韶聲為后?!饼R朔抱著韶聲的手臂收緊了些,“真真把小姐討厭的人都殺光了。方必行、何澤生,哦,還有你最討厭的柳家人,除了你兄長,他們全死了。再也沒有人會礙小姐的眼了?!?/br> 可你還殺了更多人。 何澤生,柳韶言,他們也不一定就該死。 韶聲一想到這些,便覺得渾身發(fā)冷,顫抖的身子不禁蜷得更緊。 “或者小姐嫌我殺孽過重?真真的命是小姐救的,小姐盡可以拿回去?!饼R朔親吻著韶聲的頭頂,“但真真從不后悔。只有該死的人全死了,才能有如今景況?!?/br> 韶聲終于忍不住要辯,抖著嘴唇說:“難道不是?平豐年間,祿城死的都不是人?” 齊朔:“真真問小姐,小姐當過監(jiān)糧官,見過衣著襤褸的佃農,小姐當時,難道不是對支使他們之人氣憤至極?如今難道不氣憤了嗎?” 韶聲不假思索:“當然不是!” 齊朔:“我看小姐已經不氣了。如今他們是弱者,小姐便同情他們。小姐你自己說過,方必行這種文士,吃喝受人供養(yǎng),又不許供養(yǎng)者過得好,難道不該殺?殺不干凈,難道讓剩下人寫文章來罵我?” 在這個問題上,他一步不退。 “我知道小姐同情弱小。小姐也知道,真真最會在小姐面前扮弱小?!?/br> “可真真不愿扮。” “小姐想聽什么,真真從來都說實話?!?/br> 齊朔執(zhí)起韶聲的手,放在心口。 “真真就是想讓小姐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到底是什么人?!?/br> “小姐害怕也不要緊。因為小姐沒得選?!?/br> “小姐生來就要做我的妻子。” “我的皇后?!?/br> 韶聲又愣住了。 手掌下的心臟強有力地跳動著,她的指尖如同火燒。 試著抽出手,但抽不出來。 她似乎是被齊朔嚇著了:“我……你當真……” “君無戲言?!?/br> “那好吧?!鄙芈曌员┳詶壍剞D過頭。 她突然不怕了。 齊朔定定地看著她,將臉頰貼在她的頸窩里。 有濕濕的東西,順著韶聲脖頸流進了她的鬢發(fā)之中,沾濕了她的衣領。 伸手摸過去,無色無味。 如果能嘗一嘗,應當是咸的。 此刻韶聲腦中無比清明,她知道,自己其實就是喜歡齊朔。 從少女時就喜歡。 或許見他第一眼,就喜歡。 韶聲知道,她怕的,她問的,都是白問。 無論齊朔所為是否正確,至少事成了。如今已是平豐七年,他還不夠為政有方嗎? 只是她不想承認。 她挑刺,是在逃避,還是在恐慌?她當真害怕他嗎? 未必。 或許是恐懼自己離他越來越遠,遠到配不上了。 索性先自欺欺人地絕了一切妄念,聊以慰藉。 但在此時,此刻,此地,她又想試試了。 未必就配不上呢? 她愿意和他走的。 無論怎樣,她都愿意的。 無論是目中無人的齊朔,還是矯揉造作的真真公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