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韶聲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信紙,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她說。 元寶利落地向她一揖:“小姐再見。自申時半起,我會一直候著。小姐便是遲到,也無妨?!?/br> 此時的元寶,與韶聲剛買下他時,已經(jīng)完完全全的不同了。 甚至是與韶聲去城南探望齊朔時,見到的元寶,也大不相同。 進退有度,沉穩(wěn)自如。 周身的氣度,甚至已經(jīng)不再像一個簡單的仆役。 元寶走后,韶聲將齊朔的來信捏作一團,揭開手邊茶壺的蓋子,將紙團扔進去。 茶水慢慢沒過紙團,最終將其全部浸泡了起來。 單薄的信紙在水中展開,其上的墨跡也慢慢擴大,融在茶水里,字跡洇開,最終模糊不見。 韶聲不放心,又小心地將紙從茶壺中挑出來,確認完全看不出字了,才將它遞給紫瑛:”等下找個墻角埋了?!?/br> ”是?!白乡舆^。 時間過得很快。 韶聲覺得,似乎是剛用完晚膳,便一下子到了申時半。 她不確定自己到底要不要赴約。 理智上考慮,她不該去。 她已經(jīng)因何公子的事情,被柳韶言抓住把柄,告知了長輩,有了今日的禁足。 這還是因著與周大人的婚約,才能得到的最好待遇了。 而提到周大人,從良心上考慮,她更不該去。 周大人在行宮對她已是大恩,如今又受著周大人的恩惠,逃脫家中的懲罰。 她應(yīng)該安守本分,不要再節(jié)外生枝。 安安心心等著嫁人。 韶聲望向房內(nèi)水滴的時計,下定了決心:那就不去了。 她又拿著嫁衣繡了起來。 ”?。 吧芈暟l(fā)出了小聲而短促的驚呼。 針尖戳到了她的手指,有一點鮮血從手上冒了出來。 她不想驚動侍女,便悄悄將手指放到口中止血。 可她魂不守舍。 牙齒也不慎咬上了手指。 韶聲長長地嘆了口氣,用帕子揩凈濕潤的手指。 然后起身,對著滿室的侍女道:”我去院子里走走,紫瑛陪著我就行?!?/br> 她還是要去試試。 元寶說會等,也不知道現(xiàn)在是否還在。 若是不在,就不去了。 韶聲想。 她站起身后,心突然就跳得很快,再也沒慢下來。 到了角門前,元寶竟然大剌剌地站在一顆老樹下。 ”小姐和紫瑛姑娘都來了?!八ξ溃敝皇墙袢兆乡媚?,卻不便出門?!?/br> 說話間,元寶從門后牽來另一位姑娘。 她身上的裝扮,竟然與韶聲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在夜色的掩映之下,面容看上去也有六七分相似。 ”請紫瑛姑娘帶著這位小姐回房吧?!霸獙氄f。 ”你從哪里找的人!“韶聲還未有反應(yīng),紫瑛便已小聲驚呼起來了。 元寶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噓——說來話長,都是公子的主意。我只是個傳話的?!?/br> ”走吧?!吧芈暯K于出聲。眼睛只望向角門的方向,抬腳便要走。 元寶竟然還在?那就去吧。 她心神不寧,渾渾噩噩的。 故而,并不注意紫瑛與元寶的對話。 當然也不關(guān)心元寶帶來的假小姐。 ”那我便帶著這位姑娘再轉(zhuǎn)轉(zhuǎn)?“紫瑛扯著韶聲的袖子搖晃,”小姐,小姐?“ ”哦,好的?!吧芈暣稹?/br> 元寶領(lǐng)著韶聲,仍然大剌剌地走在柳府花園的小徑上。 一路上竟沒碰到半個人影,順利地出了門。 直到齊朔站在了面前,韶聲才終于定了神。 環(huán)顧四周,他們此時正在穹極寺外的街上。 燃燈大典還未開始,穹極寺外卻早已有了禁軍團團把守。這條街,是看燈最近的地方。 街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 兩旁有各式的攤販,售賣著各種不同的小玩意。 而齊朔—— 面上覆著不知哪里買的狐貍面具,手執(zhí)竹骨的折扇,腰間掛著白玉佩,挺拔地立著。 他又穿上了那件翠綠明亮的衫子。 好像真的是哪里的狐貍精,化作這高挑艷麗的男子,專來引誘凡人了。 ”帶著這個?!褒R朔將手上的另一只面具,直接扣在韶聲臉上。 見韶聲沒反應(yīng),他又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了一只幼童玩的小鼓,在韶聲眼前叮鈴咕咚地晃。 ”醒醒神,回魂啦——“他半蹲下身子,美麗的臉突然湊近,捏著嗓子,語氣也像是逗弄幼兒。 韶聲被他猛然一嚇,直向后踉蹌了幾下。 待她站定,被面前驟然放大的美貌沖擊,臉唰地紅了。強逞威風道:”你干嘛!嚇死人了!“ 齊朔笑著站回去:”真真也是擔心聲聲小姐呀——“ 仍然拖腔拖調(diào)。 這讓韶聲的臉更紅了。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一定紅得像個柿子。 ”好好說話!別這么叫!“她伸手輕拍了一下齊朔的手背。 ”哎呀,都紅了,小姐好狠的心?!褒R朔抽出手,借著路旁攤子上的燭光,細細地檢查起自己的手背來。 ”哪里紅了?我根本就沒用力!“韶聲奪過他的手,不忿反駁,”就你金貴?“ ”真的紅了嘛?!褒R朔將手遞到韶聲眼前。 這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白得透明,映著街上的燈火,恍若凈白的琉璃,染上云霞的顏色——上面確實留有淺淺的紅印。 韶聲理虧,心虛地轉(zhuǎn)開了眼:”那你不管它,印子一會就消下去了?!?/br> ”那小姐給我吹吹?!褒R朔見韶聲認了,蹬鼻子上臉地發(fā)號施令。 怎么這樣!韶聲毫不意外地又生氣了。 臉皮怎么這么厚! 惡向膽邊生,她裝作無所謂地大聲說:”吹就吹!“ 看誰臉皮更厚! 她兇狠地執(zhí)起齊朔的手,用力鼓起臉頰,重重地吹了一口氣。 只是氣還未吹完,便倏然放下齊朔的手。覺得碰過他的手指,都像火燒一般,要趕緊縮回去。 ”好了吧!“她嘴上仍然不愿吃虧,惡狠狠地找補。 說話間,不停偷眼打量著齊朔,想看看他的反應(yīng)。 這人手皮是城墻做的嗎?怎么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 她腹誹。 ”好了,不逗你了?!褒R朔看著她,又笑了。 他拉著韶聲,在旁邊攤子上買了一盞蓮燈,”拿著。和燃燈佛典上的燈,長得一樣,挺好看的?!?/br> 齊朔將燈塞到韶聲手心里。 又從袖子里摸出荷包,扔給跟在他們身后的元寶:”去吧,拿著這些錢去玩吧。到點了記得回來。“ 元寶眼疾手快地接住,還沒來得及將荷包收起來,就忙不迭地道謝:”多謝公子!多謝小姐!我不打擾了!“聲音清脆又利落,里面全是快活。 韶聲覺得,自己最近遭受的種種不快,在這一刻全都煙消云散了。 什么殺人、禁足、還有柳韶言,祖母,在這一刻,在她的世界里,全都不存在。 二人隨著人潮,慢慢在人群中走著。 一邊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話。 直到天上亮起了煙花。 煙花在穹極寺的佛塔后次第綻開,好像是塔尖后的一圈圈佛光,向高遠的天外漾去。 “要點燈了!”韶聲興奮地說,“每年都這樣。放了煙花再點燈。” 齊朔便問:“你每年都來看?” 韶聲:“當然了。你都不來嗎?據(jù)說佛燈燃起之時,閉上眼睛誠心許愿,佛祖有所感,便會顯靈。我每年都要來許愿。” 她一錯不錯地盯著不遠處的穹極寺,生怕錯過了點燈的時間。 “……”齊朔欲言又止。 突然,韶聲扯著齊朔的袖子,更加興奮地大叫:“快,快閉眼,燈亮了!快閉眼許愿??!” 穹極寺供奉的九九八十一盞蓮花燈,同時燃起。 從佛塔到主配殿,佛殿廣場再到周遭的僧人精舍,瞬息之間,一片燦爛輝煌,光芒亮徹天地。仿佛許多黃金熔成的河流,緩緩流動,于寺中匯聚成湖泊。 金色的湖泊,映得四周亮如白晝。 景象壯麗奇?zhèn)ァ?/br> 齊朔心里卻是頗不以為然的。 他方才就想說,佛誕日才設(shè)了幾年?佛祖若是當真顯靈。今上未設(shè)佛誕禮之前,他就不滿足凡人心愿了?荒唐。 這所謂佛誕日,不過是皇帝討太后歡心,又喜好享樂,便以此為借口,隨便尋個日子,找樂子罷了。 畢竟,皇帝巡獵時出了事,不但不吸取教訓(xùn),還要繼續(xù)大辦佛誕節(jié)。 這座奢靡至極的穹極寺,年年修葺,大興土木,勞民傷財。 今年也不例外。 但他還是閉上了眼睛。 “好?!彼致牭阶约簩ι芈曔@么說。 “你許了什么愿望?”韶聲許完愿,睜開眼,抬頭問齊朔。 齊朔剛要答:“我……” 韶聲像想到了什么,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要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靈了?!?/br> “好吧,我不說?!饼R朔的目光從韶聲身上移開,越過光明燦爛的穹極寺,投向幽深黯淡的遠處,“今夜,你愿同我走……算了,當我沒說?!?/br> 腦海中的穹極寺仍然亮著,而遠處卻不再黑暗——火焰將它們?nèi)奎c燃,灰黑的濃煙順著風飄上云端,將月亮都熏暗了。 就好像他家中那場大火一般。 不,比齊家的大火,要亮,要烈千百倍。 還會有無數(shù)的人點著火把在城中吶喊穿行。有人把持城門,有人把持運河,還有人——會持著兵刃,直向這座城的中心,那座巍峨的禁宮去。 一切都很順利。 “小姐還有別的想玩的嗎?”恍惚不過一瞬,齊朔便立刻調(diào)整好了表情,嘴角重新翹起彎彎的弧度。 韶聲沒注意他的變化,她完全沉浸在綺麗喧鬧的煙花燈火之中了。 “你說什么?剛才有些吵,我沒聽見,再說一遍?!彼岣呗曇?,踮起腳尖,努力湊在齊朔耳邊說,希望他能聽得更清楚一些。 “我說,小姐還有別的想玩的嗎?”齊朔也提高了聲音。他伸手扶住她的腰,以免她踮腳站不穩(wěn)。 “有!我想多逛逛街市。以前都是跟著母親出來,不能亂逛?!鄙芈曉捳Z里的躍躍欲試,掩也掩不住。 齊朔還沒來得及答話,韶聲便拉著他,興沖沖地往街市里面走。 “你是在這里買的面具嗎?”她的目光很快便落在了前方的攤子上,“還有兔子面具!” 攤主為了招徠生意,將各種樣式的面具,串成一串,掛在竹竿上,高高舉起,十分引人注目。便是站在遠處,抬頭也可望見。 韶聲此時正站在竹竿下,仰頭指著上面的面具,讓齊朔看。 齊朔順著她的手指向上方看去:“應(yīng)當不是這家。這種面具,好多家都有賣的?!?/br> 攤主站得近,聽見二人對話,插嘴道:“姑娘若是喜歡我們家的兔子面具,可以先帶著試試。” 一邊說,一邊從攤子上拿起一張兔子面具,遞給韶聲。 韶聲接過,揭開齊朔臉上原來的狐貍面具,將兔子面具帶上去。 只是齊朔個子太高,她不得不又踮起腳,伸長了手臂,費力地去夠。 于是他低下頭湊近,使她不那么辛苦。 兔子面具與狐貍面具不同,只遮住上半面。 街市亮著金黃明亮的燈火,天上掛著如水的新月。 齊朔就這樣把毫無遮掩的下半張臉送到韶聲面前了。 挺直的鼻梁,如玉的面頰,鮮紅的唇瓣。 他們離得很近。 近到韶聲能看見—— 齊朔臉頰上一顆不起眼的紅色小痣。 韶聲慌亂地松了正為齊朔帶面具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半張兔子臉歪歪扭扭地掛在齊朔頭上,兩只耳朵都垂向一邊。 “這個不好看!一半臉都露出來了!你自己取下來還給老板,我夠不到!”韶聲大聲命令。 她覺得她的聲音已經(jīng)燒起來了。 如果不大聲,肯定要被燒個精光。 齊朔乖乖聽話,直起身,摘下兔子面具。 然后,牽起韶聲的手,拿過她剛換下的狐貍面具,又帶了回去。 只是并沒有把兔子面具還回去。 反而自己掏錢,將它買了下來。 “還想看煙花嗎?沿著這條街往外走,有賣煙花的地方。可以買來托老板幫忙放,也可以自己放。”齊朔付完錢,又問韶聲。 韶聲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煙花還能自己買來放嗎?我一直以為今日的煙花,只能在穹極寺點燈時,做天家供佛之用。” “當然,年年都有賣的。雖大不如穹極寺的御用之物。但燃起來,也是一樣好看的。”齊朔答。 “這佛誕節(jié)有什么,你可真是了如指掌?!鄙芈曅睦锼崃锪?,“我只能跟著祖母母親,去穹極寺外做醮事。” 齊朔顯然有些驚訝:“柳家是這樣管束女兒的?我竟不知?!?/br> “廢話,又不是你家,你當然不知道?!鄙芈曄胍膊幌氲亻_口。 但她突然意識到什么,立刻接著補上:“哦,我知道了。柳韶言例外,她哪里都能去。你是不是常陪她來?你連哪里賣煙花都知道,肯定是為了給她放。估計還會當眾給她放,讓她出盡她想要的風頭?!?/br> 補上的這句話怪里怪氣,在此時的氛圍下,顯得突兀而不合時宜。 韶聲此刻的心情,確實是不舒服的。 母親、柳家、柳韶言,想到這些,她因過節(jié)而生出的快樂興奮,很快就冷了下去。 “算了,我不要你陪我逛了。買了東西也拿不回去?!彼较?,心中沒來由的低落就越多。 她也想有人當眾為自己放煙花。 那怎么可能呢? 韶聲突然覺得沒意思極了。 “你把元寶叫回來,送我回去吧?!?/br> 她發(fā)現(xiàn)自己與齊朔站得很近,已經(jīng)貼在了他的胳膊上。 于是,將手揣進袖子里,刻意拉遠了一些距離。 “時間確實不早了?!饼R朔的神思似乎也不在這里了。 他的目光朦朦,又落到了穹極寺再外面的地方。 既不與韶聲拌嘴,也不追根究底。 “聲聲小姐,多珍重?!?/br> 這是齊朔站在人群中,與韶聲說的最后一句話。 他美麗多情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稱得上是凝重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