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禁足之時,韶聲的院子被嚴(yán)加看守。 韶聲院中原本的下人,同她一般,不許外出半步。 衣食采買,都是由另外的仆婢送進(jìn)來。 下人們捧高踩低,飯食上頗有克扣,但消痕生肌的藥膏,卻不敢慢待。 “好像是偷換藥膏,以次充好,被大爺撞見了,發(fā)了好大一通脾氣,還把經(jīng)手之人,統(tǒng)統(tǒng)罰了一遍?!弊乡鴱耐忾g進(jìn)來,拉過一張繡凳坐下,將打聽到的消息,學(xué)給韶聲聽,“怪不得這些日子,夫人每日早晨,都要派個嬤嬤來,監(jiān)督小姐上藥。怕不是還要把小姐脖子的恢復(fù)情況,日日稟報大爺呢。” “是啊,周大人當(dāng)真是我的免死金牌?!鄙芈暤椭^,一針一線地繡著嫁衣。一邊繡,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回。 她被關(guān)在院子里,不知時日,更不知與周靜的親事進(jìn)行到何處了。 只是母親派紅玉來過,捧著制好的嫁衣,讓她往上繡幾針,當(dāng)作是自己繡的。 韶聲無事可做,便時時拿著繡,以打發(fā)無聊時間。 反正嫁人相關(guān)的一切,總由家里定,她也不必cao心。 只是經(jīng)常會想到,這些日子,院子里的人出不去,也不知道齊朔還有沒有余錢用。 她剛答應(yīng)過他,會每月供養(yǎng)的。 罷了,總有出去的一天,到時候一次性多給些。 韶聲想。 當(dāng)然,禁足之中的韶聲并不會想到,齊朔不僅沒短了金銀,甚至還剛劫走了她湊給何澤生的錢。 他派去看管何澤生的幾名大漢,只在韶聲的使者到來時,短暫地放人出去應(yīng)答。 待人前腳踏出了院門,后腳就又將何澤生綁起來了。 是夜,他們用蒙汗藥,藥倒了何澤生,套上麻袋,運上了一艘早晨出京的貨船。 齊朔正坐在船艙中。 他將韶聲送來的金銀,攤開在桌面上,身邊站著兩位賬房先生,一位打著算盤,正在把大數(shù)額的銀票、銀錠,甚至是金錠,換成碎銀和銅板。 而另一位,則用木尺將碎銀與銅板,分成數(shù)量不等的若干堆,再將它們?nèi)垦b入不同的荷包中。 還有幾位漢子站在下首,微弓著身子,看向堆滿金銀的桌面。 那日綁走何澤生的領(lǐng)頭之人吳移,那位矮小靈活的男子,正在其列。 齊朔執(zhí)扇,點了點手邊裝好的荷包,開口道:“我們能得這筆金銀,都仰仗各位出力。元某慚愧,不敢私吞,思來想去,合當(dāng)分由各位處置。” “此時將諸位召來此處,便是請諸位領(lǐng)走應(yīng)得的份額,再分下去給大家?!?/br> “元某分文不取?!?/br> 活脫脫是一位真誠單純,滿懷善心的年輕公子。 “多謝元先生!”下首幾位漢子連聲稱謝。面上都露出喜不自勝的神情,“元先生實乃大善人!” “去吧?!饼R朔打開折扇,遮于身前,瞇起眼睛,隨著他們一起笑。 正當(dāng)他們分贓之時,船艙外突然傳來一陣sao動。 “怎么了?”齊朔問。 吳移反應(yīng)極快,立刻起身,聽從他的吩咐,向外查看。 不過須臾便回來了。 回來時,手上拽著一根粗麻繩,麻繩的另一端拖著一個麻袋,麻袋里隱約有人在撲騰,麻袋后還跟著另外三人。 ——又是何澤生。 大概是蒙汗藥用得不夠,過了藥勁,使他在半夜里忽然醒轉(zhuǎn)。 而看守正去領(lǐng)賞,暫時又不在身前,他一頓掙扎,竟真讓他掙扎著脫出了束縛,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 可他沒想到的是,船上守備森嚴(yán),每隔十步便有人值守,他根本就跑不了多遠(yuǎn)。 一出來,便又被套回了麻袋之中。 方才的sao亂,便是處理他的人動靜太大,而不慎引起的。 齊朔看向他,臉上仍然笑瞇瞇:“勞煩吳兄弟,把他的嘴巴放開,讓他說話?!?/br> 吳移聞聲,解開了何澤生嘴上綁著的繩索,但仍蒙著他的臉。 “咳咳!你是誰!”何澤生奮力吐出塞入口中的布條,高聲問,“我身有功名,你擄我至此,謀財害命,被官府抓到,死罪難逃!” “不必如此緊張。何公子敲到了筆不義之財,卻沒藏好,不慎被我發(fā)現(xiàn),自然要見者有份?!饼R朔語帶笑意,不慌不忙。 何澤生怒斥:“呸,什么不義之財,賊子胡說,顛倒黑白!” “哦?那何公子是不介意我把冒充國子監(jiān)生員之事,上報官府咯?反正你的人證在此,不需麻煩里面的侍讀侍講大人,隨便找位刀筆先生,一查便知。”齊朔悠悠地?fù)u著扇子。 “你!你這鄉(xiāng)野刁民,你、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誰?”何澤生大吼。他驟然被挑破了秘密,心虛至極,妄圖用大聲來顯示自己的理直氣壯。 “好了,再勞煩把他的嘴巴堵上吧?!饼R朔卻不答了,轉(zhuǎn)而吩咐道。 何澤生又被塞上了嘴,重新套上了麻袋。 “時候不早了,我也該走了。明早運河開港后,就麻煩各位跑一趟取貨了?!饼R朔站起身,最后說道,“到了取貨之地,找宋士光的人接應(yīng)。只是一定記得,取到貨后,別忘了在私下里,留住我們自己的。做事的時候手腳干凈些,不要叫人發(fā)現(xiàn)了?!?/br> “哦,對了,何公子,我是你的情敵哦。你若當(dāng)真在國子監(jiān)進(jìn)學(xué),自然會認(rèn)得我的?!彼呀?jīng)走到了船尾,又轉(zhuǎn)過身來,特意補上一句。 何澤生被綁著丟在船艙的地上,自然而然地,聽見了齊朔的謀劃。 雖然是只言片語,也足夠引起船上其余人的警惕。 原本專心用木尺分錢的那位賬房先生,放下手中的活計,走近齊朔,在他耳邊悄聲問:“先生,這人聽見了,是否?” 語畢,將手放在脖子上,做了個劃拉的動作。 但齊朔只是笑笑:“芳時兄無需擔(dān)憂,貞心中有數(shù)?!?/br> 那賬房先生挑起眉毛,懷疑地問:“當(dāng)真?” 他比齊朔大上幾歲,膚色因常年日曬,呈現(xiàn)健康的深蜜色。一身短打,袖子整個挽起來,箍在上臂。頭發(fā)綁成船工常用的樣式。面相端正,若不是時時咂著口中不知哪里拔來的漿草,也能稱得上一聲英俊。 隨意站在齊朔這冰肌玉骨的美人身邊,雖顏色不如,被襯得暗淡了,卻頗有些有趣的對比。 此人名楊乃春,字芳時。乍看上去,像是竄于街頭巷尾的混混幫閑,身上卻有著正經(jīng)八百的秀才功名。 齊朔沒有絲毫不耐,笑意變也未變:“當(dāng)真?!?/br> 齊朔只綁著何澤生,也不命人限制他吃喝。 好像是真的大善人,從不做滅口的事情。 待齊朔處理完船上的事,回到城南之時,月兒仍掛于中天。 天上飄著薄薄的云層,遮住了一些星星,在半圓的月亮邊上,繞了圈茸茸的邊。 “公子回來了?!痹獙氄驹趬Ω?,搓著手,悄悄地問。夜深露重,他穿得單薄,身上有些冷。 “進(jìn)去了。”齊朔向他頷首。 進(jìn)了屋,赫然于眼前的是一尊花梨木的佛像。佛像下是供桌、香案等一應(yīng)物什。 是韶聲送的。 她還未將給何澤生的錢湊好,便將這一整套送了過來。 齊朔便叫元寶擺在了正堂最顯眼的地方。 “去拿個火折子來,拿來便自去睡吧?!饼R朔吩咐元寶,“今夜辛苦了?!?/br> “好的公子?!痹獙殤?yīng)。 齊朔用火折子點亮了香案兩旁的燈。 盤腿坐于蒲團(tuán)上,拿出紙筆,鋪開展平,于其上默起了佛經(jīng)。 他當(dāng)真按著韶聲的話去做了。 只是默著默著,筆鋒卻轉(zhuǎn)到了別的地方。 接在佛經(jīng)的下面,他畫了一張小像。 用筆簡練,神情卻抓得極準(zhǔn)。或許該說是惟妙惟肖。 ——是韶聲生氣的樣子。 鼓著臉,撅著嘴,斜睨著看人,眉頭扭在一起。 他不記得她有沒有翻白眼。 但他覺得應(yīng)當(dāng)是翻了的。 于是也畫了上去。 “噗呲?!甭湎伦詈笠还P,齊朔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他用手在紙上扇著風(fēng),好讓墨跡快些干。又將紙拿遠(yuǎn)了,由遠(yuǎn)及近地,放在燈下欣賞。 只是當(dāng)他看見畫上抄過一半的佛經(jīng),笑容卻落下了。 我在干什么?他揉了揉額頭。 于是將這份大作揉成團(tuán),丟在一邊,另起一張紙,又從頭開始默經(jīng)。 剛默過幾個字,他便又放下筆。 把地上的紙團(tuán)撿起,展開,用鎮(zhèn)紙細(xì)細(xì)地壓平。 這才重新拿起了筆。 * 話又說回韶聲。 她的嫁衣越繡越細(xì),不知不覺便到了佛誕日。 當(dāng)今圣人臨朝后,因順著太后的喜好,信奉西天佛祖。 便把九月的朔日,定為佛誕之日,自佛誕之日至十五中元普渡日,皆重設(shè)祭祀供佛之儀。 見天家如此,民間當(dāng)然紛紛效仿,將這佛誕日,過得頗為隆重?zé)狒[。 家中迎佛誕的準(zhǔn)備,當(dāng)然也不可避免地傳出一些,至韶聲的小院來。 她本以為與自己無關(guān)。 佛誕當(dāng)日的傍晚,韶聲正準(zhǔn)備用晚膳,卻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元寶。 據(jù)他自己說,他扮成廚房送飯的小廝,才能混進(jìn)來見小姐一面。 “小姐,我當(dāng)真是費了大力氣?!痹獙氄驹谏芈暶媲埃缓靡馑嫉?fù)蠐项^。 紫瑛為他倒上一杯茶:“茶水涼了,先將就著喝?!?/br> 屋內(nèi)的其他人已被韶聲遣走,只剩他們?nèi)恕?/br> “突然造訪,可是錢財不夠了?”韶聲問,“你要快些說。外面都是看著我的人。剛才我們用的借口是說,你做的點心我喜歡,但方子是家中不傳之秘,你又不識字,要給我與紫瑛單獨講。這借口雖勉強說得過去,但時間久了,要讓人起疑的?!?/br> 她雖驚疑元寶為何突然出現(xiàn),是齊朔叫他來的?那齊朔知不知道她如今處境? 但此處卻不是說話的好地方,也不是說話的好時機。 只能先問明他的來意。 元寶從懷里掏出一封信:“小姐,我們公子邀請你,晚上一同去看燃燈佛典?!?/br> 所謂燃燈佛典,是當(dāng)今天子在每年佛誕日,于皇家寺院穹極寺燃燈請佛之盛典。共燃九九八十一盞蓮花金燈,直到中元結(jié)束后才熄滅,屆時,燈火亮徹天宇,景象極為壯麗。 燃燈當(dāng)日,天子體恤百姓,不設(shè)宵禁,允民眾于穹極寺外觀燈行樂。 話再說回韶聲。 她接過元寶的信,心中驚疑更甚,將方才心中所想,直接擺到臺面上:“他瘋了?是他叫你來的?你應(yīng)當(dāng)回轉(zhuǎn),向他通報如今的情況。我如何能同他去?” 元寶卻不慌不忙:“無妨的,小姐。公子都知道。小姐若是愿意,今日申時半,只需在院中角門等候,自有出去的法子。” “回來也是一樣,公子全安排好了,所以才派我來傳話。” 他甚至還預(yù)料到,韶聲可能會問他如何回來的事情,提前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