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蜻蜓與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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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是濃密黑暗的烏云。 腳下是黑暗的海水,水面慢慢地升高,淹沒我的足踝、小腿肚,慢慢地水深及膝,并且還在繼續(xù)往上侵蝕。 我想要離開這里,但四方目光所能觸及之處,皆是冰冷黑暗的水面,沒有可以逃往的安全之處,甚至連個能夠抓住,求生的東西都沒有。 黑色的水已經(jīng)到了腰部,我彷彿可以聞到那黑水所散發(fā)出來的,宛如腐臭一般的腥味。類似清理水溝時,地面常常殘留的那種帶著化學氣味的薰臭。 很奇怪的是,儘管心里有想逃跑的念頭,但這樣的想法卻好像沒有傳達給身體。身體站著動也不動,任濃稠的黑水將我緩慢的吞噬。但另一方面又覺得異常冷靜,好像被這樣吞噬也沒有關係似的。像是身體里有兩個自己,冷眼旁觀著自己逐漸滅頂。 黑水已經(jīng)到口鼻了。明明應該是水,但卻黑的看不清水底的事物,真要說的話,甚至有點像原油那樣,黏稠而使人窒息。 黑水蔓延過頂之后,我才驚慌的能活動起身體,掙扎著想往水面上游去,但是在一片濃密黏稠的黑暗包圍之中,我卻迷失了方向感,不知天空在何方。 這時候,我的眼前浮現(xiàn)一個人影。 跟我一樣,躺在這潭黑水之中,蒼白的面孔朝上、緊閉著雙眼,像是陷入深沉夢境一般的,是我的父親。 我大口喘著氣,從夢中驚醒了過來。半個身子已經(jīng)用力地從床上彈起。 每次夢到了這個地方,我就醒了。 并且如同每次從這個噩夢中驚醒之后,所要做的事情一樣,我不免略帶慌亂的觀察四周,想確認自己身在何處。來藉此確定,自己已從夢中那深黑色的死水中逃離。 我在我老家的房間里,躺在自己的床上,窗簾拉上了一半,清晨金黃的陽光從沒拉上的另一半窗戶透了進來,照亮了我半邊的枕頭,光束中還有飄揚飛舞的細小塵埃。就是這道光束將我從睡夢中喚醒的,像是解除睡美人百年睡眠詛咒的王子的吻。 我慶幸自己每晚睡覺時,有記得將一半的窗簾特意的拉開。我不敢去想像,如果完全拉上窗簾,而陷入一片黑暗密室的房間將會變成怎樣??赡芫褪菈糁心菬o出口黑水的現(xiàn)實借喻,而陽光無法照進來,我就永遠無法從那個宛如無限惡夢的場景中逃脫。這樣的想法極度的令人不安。 為了擺脫這樣的想法,我從床上起身,啪的一聲用力拉開剩下一伴的窗簾,讓刺眼的陽光像是溫暖的潮水一般涌入我的房間。我讓自己盡情地置身在這股溫暖的涌流中好一陣子,希望能沖散體內(nèi)多少還殘留著的夢境的遺留物,還有從夢境中帶回現(xiàn)實的,那種難以忘卻和擺脫的冰冷感。 距離父親的喪禮結束,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 而這一個月以來,同樣的夢境反覆的在我的睡夢中出現(xiàn),這已經(jīng)是第十次了。 每一次,都會在同樣的地方醒來。又或者,會不斷的重復同樣的過程,逐漸被淹沒,沉入黑水底部,然后看見在深處的,父親的臉。直到有人將我從睡夢中喚醒。我?guī)缀跏菬o法獨自從這個夢境中醒來。 為了解決這個困擾,我也想過是不是該乾脆開著燈睡覺,但是整夜開著燈會讓我無法入眠,而使的我隔天的精神和體力都十分的差,無法支撐過整個白天,尤其是我還得處理繁忙的父親的后事。 父親過世之后,在唐阿姨的協(xié)助下,我們很快地幫父親辦了個簡單的喪禮。大部分的后事都依照父親生前的意愿處理,一切從簡。 但除此之外,還有許多令人頭大的事務,是無法簡簡單單就完成的。包括跟出版社的交涉,處理父親剩下的作品所有權的問題,還有父親遺留下來的一些,尚未完全完成的工作,也要一一確認進度。 除此之外,跟父親有過一些往來的學者,稍微有過師生關係的學生們,也很希望能有跟父親道別的機會。出版社也主張畢竟是頗有名望的作者,希望舉辦公祭,讓書迷也能表達弔唁之意,諸如此類的麻煩事接踵而來。 畢竟其中也有許多人是與父親同輩的舊識,不好推辭,在考量母親可能會過于疲勞的狀況下,便由我一手主持起了公祭相關的準備事宜。事前的準備相當龐大復雜不用說,還得與出版社的人溝通合作。而公祭當天,出席的人數(shù)又遠超乎我和出版社事前討論時,所猜測的人數(shù),而又手忙腳亂了一番。與前來貴客的應對往來,也真真切切的剝了我好幾層皮。 等到一切都落幕,也快兩個禮拜過去了。 而父親后續(xù)的工作問題,因為考量到父親的隱私,仔細想了想,果然還是不能假手他人。而母親對這方面不慎熟悉,考量我畢竟是相關科系畢業(yè),也有幾年相關領域的工作經(jīng)驗,對于文字工作還算熟悉,只能由我來做最初步的篩檢工作,將父親的遺稿做簡單的整理,之后要怎么處理則日后再作打算。 不過,由于要兼顧我目前的正職工作,我勢必只有短暫的休假期間,能夠撥空處理父親所留下的,幾乎可堆滿整間書房的作品和手稿。為此我曾大傷腦筋,若照這樣的進度進行,不知道究竟要何年何月才能夠完成這項工程。 還好,在我為此苦惱的時刻,父親多年的好友,也一向對我照顧有加的館長出手相助了。他以特殊職務為由,準了我三個多月的假,讓我這段期間能專心整理父親的遺物,之后再回去上班。當然這說法其實也不算假公濟私,畢竟父親生前就有交代,死后有些作品、手稿、藏書,愿意捐贈給我目前任職的圖書館做收藏,這部分的確可以算是圖書館的相關業(yè)務沒錯。 如此,承蒙館長的福,才能讓我度過難得的,從高中畢業(yè)之后就再也沒有過的,在老家的這么長的一段時光。雖然大部分時間我都得窩在父親的書房里,昏天地暗的解讀、整理父親遺留下來的資料,不過還是有很多的空間時間,能到鄉(xiāng)間到處逛逛過去熟悉的場所,拜訪一些很久不見的老朋友。館長大概也有把這當做一個漫長的假期,讓我好好休養(yǎng)的緣故,畢竟父親那么突然就過世了,館長應該也是想,體貼的為我留了長長的,休養(yǎng)的時間吧。 我很感激館長的好意,六年前執(zhí)意離開這里,沒想過自己有一天可能會再回來,也沒想過會用這樣的方式?;貋淼倪@幾天里,到了很多充滿兒時回憶的地方,也遇見很多已經(jīng)許久沒聯(lián)絡的朋友。感覺多年在都市中,獨自打拚過生活的時光,所磨練出來的麻木無感的心,都因為過去回憶的洶涌來襲,而逐漸的掀起波濤。 但也有可能是,過去的我已習慣壓抑自己的情緒,假裝若無其事般的,好讓自己能繼續(xù)安穩(wěn)無波的過生活下去。但其實在平靜的海面下,我少女時期心中所充斥的,暗藏著的激動、憤怒、渴望、與嚮往,依然存在在那里從未消失,在看似無波的水面下暗潮洶涌。 那么如今回來了,這樣的心情會有什么樣的改變嗎?或者,我希望它會有什么樣的變化呢?這幾天,我心底無可避免的,不斷重復想著這些相同的問題。 看了看時間,現(xiàn)在是早上八點半,回老家之后,雖然沒有要趕著上班的時間壓力,但跟媽兩個人一起在鄉(xiāng)下的老家生活,生活作息很自然而然的,就會變的很規(guī)律。每天晚上不再熬夜上網(wǎng)、看電視,而是待在父親的書房里讀讀幾本書,十二點多就上床回自己的房間睡覺了。生活步調反而變得很輕松,自然而然就能早起。 我在心底估算了一下,平常我大概是十點左右,固定會進父親的書房開始整理的工作。中午吃過午餐,下午再繼續(xù)早上未完成的部分。晚上則比較悠間一點,花很長的時間在客廳陪媽聊天。或者當天白天我有其他的行程,那么我就會在晚上多做一點該做的工作,這樣每天都有確實在往前推進的進度,才不會過于松懈而怠慢了工作。畢竟也不是學生了,這點社會人士的基本堅持我還是有的。 不過既然還有一點時間,我想趁還沒開始工作前去外面散散步,感受一下早晨的溫暖清新氣息。也可以讓自己多少忘卻一點,昨晚夢境所帶來的不安。 我走下樓梯,樓梯旁邊的廚房里傳出鍋碗瓢盆碰撞的清脆聲音,還傳來陣陣香甜的氣味。我路過廚房的時候,探頭進去打招呼,果不其然媽老早就已經(jīng)起床,正在廚房里忙東忙西。 「媽,早安?!?/br> 「你醒了啊?!箣屄牭轿业穆曇?,笑著回頭看我?!肝乙呀?jīng)煎了幾片土司夾蛋,放在烤箱里,你自己拿來吃?!?/br> 「你在做甚么啊,好香。」我走到媽的旁邊,她正拿著木勺子,持續(xù)的攪拌著小鐵鍋里,散發(fā)出香甜味道的紅色濃稠液體。 「我在煮果醬啦?!筸ama一邊攪拌一邊說,「最近唐阿姨送了我一些桑葚,我想說拿來煮果醬,可以保存比較久。之后也可以泡茶喝?!?/br> 「太好了,我最喜歡喝果茶了?!?/br> 「我知道,過一陣子就可以喝了。」媽看到我把烤箱里烤好的吐司拿出來,裝進紙袋里,問到。「你現(xiàn)在要出門嗎?」 「對啊,我想先出門散散步。大概半個小時就會回來?!刮疫吿こ鰪N房邊說,「謝謝你的早餐,我邊散步邊吃?!?/br> 「好,那你要小心,早點回來?!刮液湍赣H兩人還蠻常一起出去散步的,多半是傍晚吃完晚餐之后,偶爾我也會一個人出去走遠一點的路,所以媽也不擔心我。 我走出家門之后,邁開隨興的步伐,往遠處田園的地方走去,今天不想在山林里散步,現(xiàn)在的心情,與其進入幽深安靜的竹林,我比較想看看附近河堤,那種開闊明亮的景色。 父親過世的后的那幾周,母親的狀況很糟。 雖然看的出來,她有刻意勉強自己打起精神,不讓身邊的人太擔心她,但這種勉強看在我們眼里反而更令人擔心,而且只要我們一不注意,母親就會陷入一種茫然放空的狀態(tài),整個人像是魂出竅一樣,坐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那段時間,唐阿姨和我盡可能的一直陪在她的身邊,不讓她有獨處的機會,找她聊天、或者邀她一起做事,母親的精神就會一點一點的慢慢變好。母親在那段時間里,每天都會睡很長的覺,我能感覺她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如河流一般緩慢留過的時間里,逐漸的恢復自己的力氣。 我覺得這樣很好,我跟父母三人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我非常清楚母親對父親的感情有多深,若要勉強自己馬上接受現(xiàn)實,回歸過去生活的步調的話,對母親來說反而會因壓力過大,無法承受而崩潰。這樣一點一點慢慢地前進,讓悲傷安靜的陪伴在身旁,小心翼翼地撫慰受創(chuàng)的傷口,是接受殘酷的現(xiàn)實的最好的方式。 很多事情勉強反而會獲得好的結果,母親也深知這樣的一件事情。父親過世至今,母親都沒能再踏進父親的書房。不過,總有一天可以的,我和母親都耐心的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我沿著田間的小路往下走,這是個小點坡度的下坡路,路的兩邊是青綠的稻田,稻穗的葉子在風中搖曳著。 我想去的地方,是位于我家不遠處的河堤,這條河流從我家后方的山上流下平原,原本是許多條纖細的支流,到了平地之后匯聚成一條,成為貫穿了整個小鎮(zhèn)的主要河川。流經(jīng)了下游許許多多的小鎮(zhèn)后,在不遠的河口處入海。 那條河川旁的河堤,是我很喜歡的秘密地點,有著廣闊的河川美景,還有光是看著就能治癒人心的,溫柔的河岸景色。 以前住在這里的時候,我很常時不時的就往那里跑。國小交不到朋友,獨自一個人回家的,孤單寂寞的時光。或是國高中的時候,考試成績考差了,或是跟mama、朋友吵架了,我都會來到這里。 偶爾默默地低頭哭泣,偶爾對著寬闊的河岸大聲的吶喊宣洩,或者就只是坐在河堤上好長一段時間,靜靜的看著不斷變化、卻又像是始終不曾改變的溫柔河流,讓自然的景色慢慢的滲透我的心靈,光是這樣就能讓我有勇氣繼續(xù)面對生活中,各式各樣的挑戰(zhàn)。 我走上河堤的階梯,可能是因為真的太久沒有來這里了,感覺爬上河岸的石階,比印象中的小好多,沿著陡峭的坡面爬上去,感覺有點危險。而且階梯都已斑駁破舊,階梯邊緣有好幾處破碎的地方,坑坑洞洞的。 儘管如此,河岸的風景還是跟過去一樣。 不,應該有許多變化的地方吧。包括堤防兩岸的植物,河流的水量都會隨著季節(jié)而有所變化。儘管是八月,河岸的蘆葦已長出了些許的白芒,在風中搖晃著,想比沒多久,應該可以看見漫天白芒花飛舞的情景。 但了那時候,我還會在這里嗎? 我邊沿著河堤漫步,拿出紙袋里,母親早上幫我準備的早餐。表面烤的微焦,帶著焦香氣息,口感酥脆的吐司,一口咬下去,松軟柔白的內(nèi)里夾著煎的半熟,咬破后便流出熱騰騰的金黃蛋汁。此外還有隨之加熱的,涂了薄薄一層的鮪魚,為吐司增添了咸味。里面還摻雜了mama特意加進去的黑胡椒粒和美乃滋,使的辛辣的香氣,結合了一絲甜味,讓整體的味道增添了復雜的層次。 明明是那么簡單的食物,但就是跟平常自己隨便弄一弄,或是上班途中,在速食早餐店里,吃到的味道不一樣。這是對食物,對料理所付出的愛情,摻進了食物里面的緣故。在這樣簡單的美味中,包含了母親長年在廚房中,每日的打磨鍛鍊出來的無庸置疑的技術和經(jīng)驗,還有對所愛的人的用心。 而這些都是現(xiàn)在的我缺乏的。每次看到類似的人,在自己熱愛的領域中發(fā)光發(fā)熱,或者為了自己愛的人而盡心盡力,都會讓我忍不住反省起自己。自己也曾為了真正重視的甚么,而如此的全力以赴嗎? 尤其年紀越大,越能理解其中的道理。因此每次吃著我媽為我做的飯菜,我都無比的心懷感激。 沿著河岸走累了,我隨意的坐下來,順便拍了拍手上的麵刀屑,在這個時間,河堤上的人還很少。年紀大一點的老爺爺和老奶奶,都起的特別早,清晨五六點,可能天還沒亮就出門了。這時候,多半都已經(jīng)做完了晨間運動,老早就回家了吧。雖然是暑假時間,但放暑假的學生大概不會那么早出門,通常都是前一晚熬夜到天快亮,再一路睡到中午,這個時間也看不到小朋友、或是學生的蹤跡。 所以空蕩蕩的河堤現(xiàn)在只有我一個人,早晨溫暖的風吹拂過我的頭發(fā),金黃的陽光照在我身上,還沒顯得太過炙熱。 從我剛回到家的那次見面之后,我就沒見過阿振了。 其實公祭的時候,他應該也有去,但是我當天實在是忙得頭昏眼花,根本沒辦法一一跟來訪的朋友招呼,更不用說聊個幾句話了。就連我回家當天,我跟阿振也只是簡單的寒暄幾句,馬上就趕著跟葬儀社的人討論后事,根本說不上是聊天。 原本還以為,這次回鄉(xiāng),應該會有更多機會跟阿振見面的。 我看著吹拂過河岸的風,嘆了一口氣。 不過,事到如今,我到底還在期待甚么呢?那么多年過去了,我跟阿振幾乎完全沒有連絡。這些年,我一個人在城市生活,改變了很多,不只是外表上,心態(tài)上,我也早就已經(jīng)不是過去那個,十五六歲,冷淡下藏著灼人憤怒的自己。有的時候甚至覺得,像是把軀殼內(nèi)里所裝的,一些很珍貴的東西都翻攪出來那樣的,劇烈的變化。我想阿振也是,應該也變了很多吧。 而且,除去這些年的改變,過去曾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問題,難道已經(jīng)有了解答嗎?這個問題,比這些年的改變更難解,更難面對。我的心底,至今也還沒找到答案。 可能是因為充滿了太多過去的回憶,總覺得今天的河堤,處處都是令人感傷的風景。 幾隻白鷺鷥,停在河中央,不時低頭啄食水中的貝類和小魚。 說起來,我跟阿振好像也曾經(jīng)一起來過這里,雖然次數(shù)很少,可能就只有那么唯一的一次。雖然那天烤rou之后,我跟阿振不時的會以手機簡訊連絡,但都不曾真的約出來見面。真的會相熟到會打電話聊天,開始約在外面見面,大概就是從某次在河堤巧遇之后開始的。 不過我很少想起那段回憶,因為那實在是個太過羞恥的,每次回想起來就會令人尷尬臉紅的可怕記憶,我總是下意識地把它塵封在記憶深處,不忍直視。 「舒安?」 一聲略帶驚訝與遲疑的呼喚,打斷了我的沉思。我忍不住微微一驚。 這個聲音,該不會是……?這么想著,我回過頭看。 果然是阿振。 阿振就站在不遠處,臉上帶著些許驚訝的,與我記憶中無二致的微笑,慢慢朝我走來。 「我還以為我認錯人了,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你?!?/br> 「我也很驚訝啊,你怎么會來這里?你家不是離這里蠻遠的嗎?」 我壓抑著內(nèi)心短暫涌起的激動,回以微笑,一邊悄悄的打量阿振。 好久不見了,阿振果然也變了不少,臉上已經(jīng)沒有過去的,少年的那種稚嫩與天真,眼角多了一些魚尾紋。但給人的感覺,卻還跟過去一樣的溫暖,陽光,而且顯得更加沉穩(wěn)。 阿振今天穿著跟上次的西裝比起來,頗為休間的襯衫,還有卡其色的樸素長褲??雌饋砗唵卫?,卻有著男人特有的清爽,又帶點陽剛的氣質。阿振比我大四歲,應該也三十出頭了,但身形看起來依舊挺拔。有著從事體力工作,所特有的勻稱的身材,卻又不顯的粗壯,明明只是簡單的襯衫,穿在阿振身上看起來卻無比適合。 「想說來這邊散散步。」阿振微笑走到我身邊。 「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 「還好,謝謝你。不過,真的是好久不見了?!刮乙财鹕恚粗⒄?。突然有種好懷念的感覺,好熟悉的高度差啊,我以前也是這樣,非常習慣微微一抬眼,就能正視阿振認真的眼神。 「謝謝你之前來家父的公祭。抱歉,之前幾次都太忙了,都沒機會跟你說話?!?/br> 「對啊。這陣子辛苦你了。」阿振做了個手勢,指指前面的路。 「你現(xiàn)在忙嗎?有沒有時間陪我散個步?」 「當然好啊?!刮腋⒄裢白?,一邊無法不注意到,自己睡了一整晚,剛起床沒整理就出門,還吹了一早上的風的頭發(fā),現(xiàn)在究竟亂到甚么程度。我一邊跟著阿振的步伐往前走,一邊懊惱著自己,為何一回老家就整個人處于過于松懈的狀態(tài)。完全沒有身為一個妙齡(?)女子該有的警戒心,或是一個成熟的大人該有的社會禮儀。 明明在城市的時候,就算再晚出門、身體再累、心情再差,我還是會隨時把自己保持在備戰(zhàn)狀態(tài)出門,也不是真的是為了尋找對象,只是因為覺得一旦放松下來,身為粉領族的某種自尊,就有種莫名的輸了的感覺。這大概也跟小慧常常在我耳邊叨唸,女人就是在放松的那一瞬間老去的,充滿了女性悲哀的不平等的觀念所影響。 但阿振好像沒注意到這些似的,只是一邊注意著不要邁開太大的步伐,一雙長腿配合著我的腳步,一邊往前走著。 「你很常來這里散步嗎?」 「偶爾吧。畢竟這里離我家很近。不過,我也好久沒來就是了?!刮乙贿吇卦?,一邊突然想起剛剛發(fā)呆時想到的,過去令人害羞的記憶。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禱,阿振千萬不要那么巧的也想起來。 不過根據(jù)莫非定律,世事總是事與愿違。而這次也不例外。 「說起來,我以前好像也在這里遇過你一次?!拱⒄窈孟裢蝗幌氲剿频?,露出大大的笑容轉頭看我。 「……對啊?!刮冶砻媾阒δ?,心里一邊大喊著乾脆逼我跳河算了。 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真的,不知道為甚么,總是在我最脆弱、最難堪、最難以見人的時候,剛好遇見阿振。 真的是,每次都,讓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也讓我每次。都不知道要拿甚么要的表情,面對這個已經(jīng)看過我最軟落無力、最丑陋的一面,卻仍愿意認認真真,不帶評價直視我的人。 「記得那個時候好像是傍晚吧?光線很暗,我經(jīng)過的時候,看到蘆葦叢旁邊有一個非色長頭發(fā)的女生蹲著,還發(fā)出微弱的哭聲。一開始真的被嚇死了。尤其在聽了你的鬼故事之后?!拱⒄襁呅呎f,眼睛好像看到了甚么有趣的事物一樣,開心的閃閃發(fā)亮。 「啊啊,討厭,你干嘛記得那么清楚啊?!贡荒敲辞逦幕貞浧饋恚屛矣X得丟臉又難堪,但除此之外,我內(nèi)心暗暗感到訝異。我沒想到連過去那么久的事,他都記的那么清楚。連我說過的那個久遠的,幼稚的鬼故事都是。 「不過,還好你現(xiàn)在沒有在哭了。」阿振微笑看我。這種時候,我總是特別感受到阿振是個多么溫柔的人。 「不會再隨便哭了啦,在河邊哭這種風花雪月的事小女生坐起來較適合吧,我都一大把年紀了,哭起來是要嚇死人啊?!刮矣瞄_玩笑的方式掩去內(nèi)心的尷尬。 「哪有一大把年紀啊?!?/br> 「真的啊,我都已經(jīng)快三十了喔。對女生來說,三十就已經(jīng)是初老了,你不知道嗎?」 「那我也已經(jīng)是歐巴桑囉。在我眼中看起來你還是很年輕啊?!?/br> 「不要搞錯了,我已經(jīng)不是當初那個可愛中二的少女囉,那個少女只是你眼中歲月的幻影罷了?!刮覀円淮钜怀模腴_玩笑的聊了起來。 儘管已經(jīng)那么多年沒聯(lián)絡,聊起天來卻完全不覺的生疏,默契還是一樣好??赡苓€比認識了兩三年,在工作上的同事還要聊得來。跟阿振在一起,好像永遠都不會不知道該說甚么,就算真的偶爾停頓下來,暫時找不到話題,那種沉默卻也絲毫不會讓人感到不安。 可能是因為跟阿振在一起,我總是特別的放松,和感覺自然的緣故。畢竟就連我最糟的時候,也已經(jīng)被阿振看過了,面對這樣一個認識你許久,對你如此熟悉的人,不用再費心偽裝,營造出甚么形象。 這種感覺,這的是久違了。畢竟出了社會之后,人總是無可避免的,必須學習如何與別人相處,儘管有時并非出于真心。 「不過真的好久了啊,我都忘了,那時候我有問你為甚么哭嗎?」 「沒有啊。那時候你只是陪我走了一段路,把我送回家而已?!刮业恼f。這對當時的我而言,卻是無比重要的救贖,也是那個當下的我,最最需要的溫柔。阿振遇見我之后,甚么也沒說,只是讓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等我哭完之后,再跟我一起走回家。也沒多問甚么。 這也是我最喜歡阿振的地方,在他身邊,即使傷心難過,也不必多費唇舌。阿振就像這個河堤一樣,總是待在那里,讓人可以放心地待在一旁療傷。從不須多解釋甚么,就像大自然的景色一樣,讓人不知不覺的就能安靜下來。 「我很感激你那時候那么溫柔喔,不然我應該會哭得更慘吧,因為太丟臉了。」 「真的啊,我那么紳士嗎?」阿振笑起來。 「居然沒把握機會,趁國中小女生最傷心的時候出手?!?/br> 「真是的,你該不會真的變成一個糟糕的歐巴桑了吧。」 「哪里,只是畢竟年紀大了,對自己越來越誠實罷了?!拱⒄窨粗倚α耍B眼睛都笑的瞇了起來。我卻覺得自己的心臟,激動的撲通撲通跳了起來。這句話,該當它是一個無意的,普通的玩笑呢?還是他真是意有所指嗎? 「其實,那個時候也沒發(fā)生什么事啦,只是跟mama吵了一架而已。」我努力壓抑自己內(nèi)心的砰然,笑著佯裝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 「好難得啊,我記得我跟你母親的感情非常的好?!?/br> 「是啊,我們很少吵那么兇的,那時候是我說我想跨區(qū)去程是考高中,之后住那里的宿舍。我媽不同意,覺得我年紀那么小,就要一個人到遙遠的外地念書,她放心不下。所以就吵起來了?!?/br> 我說的很輕描淡寫,但我當時真的是氣的不行,跟我媽大吵一架之后就奔出門,躲到河堤大哭一場。之后遇到阿振,回家之后,哭完了也比較冷靜下來,認真的跟我媽談過之后,勉強同意高中先在附近地區(qū)的學校就讀,大學之后,再隨我的意愿選自己想就讀的學校。 阿振也沉默下來。他也非常清楚,當時的我,對于離開這個地方的渴望到底有多強烈。甚至接近一種毫無理由的執(zhí)著,或是內(nèi)心自己強加的暗示一般,不愿意妥協(xié)。 「好了,我們不要再回憶往事了。你呢?你最近過得怎么樣?」我趕緊換了個話題。 「我嗎?還是老樣子啊,在我爸的果園幫忙?!拱⒄裥α艘恍Α?/br> 「這幾年觀光業(yè)不是很發(fā)達嗎?我們旁邊的小鎮(zhèn)也變成超熱門的景點,假日的時候,那里的老街啊小吃啊都被塞爆,超扯的。不過,也多虧這樣,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到我們這里玩。我們的果園最近也開始做一些觀光的生意,讓人付費體驗採摘水果,可以節(jié)省採收的人力,又能推銷過剩的水果。而且最近人越來越多,生意越來越好了?!?/br> 阿振說到工作的事,就變得特別投入,從他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來,他是真心熱愛這塊土地的。 「真的嗎?太好了,幫我跟伯父說一聲恭喜?!刮乙矠樗麄兏吲d,阿振的父親為了他們家的果園產(chǎn)業(yè),真的非常的辛苦,也很認真的到外地,學習各種新的技術和種植工法。努力這么多年,總算是有成果了。 「是啊?!拱⒄裼謫?。 「那你呢?你過的怎么樣?」 「我嗎,還好啊,也就是那個樣子。至少工作蠻穩(wěn)定的?!刮一卮鸬暮芎?,因為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說出口,關于這幾年的心路歷程,其實就連我自己也搞不懂,常常在一陣忙碌后的空檔里,陷入茫然的情緒中。 阿振正要說些甚么,這時我口袋里的手機響了起來。我道了歉之后趕緊接了起來。原來是媽打來的。 「喂,媽嗎?我現(xiàn)在在河堤,等一下就要回去了?!?/br> 掛上電話之后,我跟阿振解釋。 「我媽看我出門太久,打電話來問我怎么了?!?/br> 「這樣啊,那我陪你走回去吧?!?/br> 阿振跟我一起掉頭,走下堤防。我們安靜的沿著田中間的小路走了一陣子。 兩旁的廣大稻田,青綠色的葉子隨風舞動,遠看像是一大片綠色的波浪,在風中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稻田上方,有好幾隻飛舞的蜻蜓。遠看就只是一個個黑色的小點。蜻蜓移動的速度非常的快,停在空中一小段時間,接著便像是瞬間移動一般,出現(xiàn)在另一處。 小時候,常??吹綈弁娴哪型瑢W,下課的時候跑到cao場上,拿著捕蟲網(wǎng)想抓蜻蜓。但清廷跟蝴蝶不宜養(yǎng),飛在空中的蜻蜓怎么抓,都不可能抓的到。只有當蜻蜓停在某個東西上時,從背后悄悄靠近,才有可能抓的到這些移動速度極快的昆蟲。 阿振小的時候,也會抓昆蟲、抓蜻蜓嗎?好難想像阿振小時候的樣子,從我認識他的時候開始,阿振就有與年紀不相符的成熟,卻又不因此而顯得世故,而是依然的爽朗陽光。 不管怎么樣,好想認識小時后的阿振。這樣,過去所累積壓抑在心底的,無人可傾訴的不滿和憤怒,是不是就能少一些? 但過去發(fā)生的事,就是發(fā)生了,不可能改變,也是因為有那些過去,現(xiàn)在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我們默默地走著,就到了通往我家的上坡路。走上去之后,就到我家了。阿振停下腳步。 「那我就送你到這里吧。等等還要回家?guī)臀野值拿?,今天下午接了一團客人,我得回去準備?!拱⒄裾f。 「好,既然這樣,那我就不勉強你進來跟我媽打招呼了。」我笑說。 下一次見面會是甚么時候呢?我忍不住想起這個問題,但又找不到下一次見面的理由。 如果這時候說,下次找機會吃頓飯,聽起來實在太過客套,在成人的世界里,這就是比較委婉的,謝謝在連絡的意思。 或者我直接說,好久不見了,實在沒聊過,下次再找機會見面呢?這樣聽起來是不是像在說,我很想念你?在心里自己考慮著這些自相矛盾的問題,我反而怎么也說不出口。 但是阿振這時卻開口問我。 「我們家的柚子最近剛好到了採收季,你沒採過柚子對不對?要不要找一天來我家玩?」 我精神一振。 「當然好??!」一邊覺得自己有些答得太快了,一邊心里又感到慶幸。 「那我再跟你聯(lián)絡時間。你手機號碼沒換吧?」 「嗯?!刮尹c點頭,阿振好像有些松了一口氣一樣笑了,揮揮手,沿著剛剛來時的路走去。 轉身回家之前,我站在原地看著阿振走遠的身影。阿振挺拔的身影走在田里的小路中間,兩旁的稻田上空,許多隻蜻蜓飛舞著,像是空中飛翔的小小陰影。阿振的身影逐漸隱沒在路的盡頭。 我轉過身,走進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