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自陷入深思中許久，睿妮從房間走出，「阿嬤已經(jīng)睡了，剛才嚇到你了吧？」

    「我沒事?！箵u頭，我看見睿妮一臉的疲憊，不禁皺起眉頭，「這個情況持續(xù)多久了？沒辦法改善嗎？」

    她無奈笑著，「這情況在我們結(jié)婚之前就有了，那時候一直是我和子翔兩個人在照顧，但是他死后阿嬤的情況又惡化了。」

    睿妮強扯了嘴角，「失智癥，這三個字擊毀了多少人的家庭？這是一場長期抗戰(zhàn)，許多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但是子翔沒有，他一知道阿嬤確診之后，把自己的人生放在最后，沒有一絲怨言。

    「但阿嬤的病情一直惡化，到后來甚至失去自己的能力，許多事情全都忘記了，能說的話就只有幾個隻字片語。醫(yī)生說阿嬤難治的其實是心病，而我們卻無能為力，只能看著病情一天天惡化?！?/br>
    我看著此時的睿妮，并不比阿嬤年輕多少，她被折磨的已不見往日風采。

    曾經(jīng)這張柔美的臉蛋，哪有這么多煩惱？我最想守護的一張臉蛋，此刻沒有笑臉。

    我心中不忍，拍了睿妮的肩，「在你最艱辛的時候，我卻沒能幫不上你的忙?！?/br>
    「別這么說，這些本來就是我該承擔的?！诡Ｄ菪α诵Γ瑑嵐苣樕廊徊缓?，也好看了許多。

    我好奇地問：「不過阿嬤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為什么醫(yī)生會說她生心?。俊?/br>
    「子翔曾告訴我，他爸爸在年輕的時候是個小混混，沒少讓阿嬤擔心，阿嬤因為丈夫去世的早只有這個兒子，更是嚴厲地看管。但是子翔的父親只有更加反彈，最后因為追求心中的理想而拋下阿嬤，從此斷別母子關(guān)係，這更成為阿嬤心里的痛。」

    睿妮的語氣悲傷，「后來子翔的父親死了，親情重新回到身邊，阿嬤更是全心全意照顧著子翔，但身體長年不好加上內(nèi)心累積的鬱悶，情況時好時壞，終于在子翔高二那年倒塌了。」

    我一驚，高二那年？想起那時候陳子翔反覆的態(tài)度和全國獨奏賽他毫無預警的棄權(quán)，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內(nèi)心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這難道就是陳子翔放棄的原因？

    睿妮看了我一眼，繼續(xù)說下去：「過不久我和子翔在一起，他簡單地告訴我家里的情形，我永遠記得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我們欠她太多了』。那時起，我就決心要陪伴在他的身邊，為他一起分擔所有的責任?！?/br>
    陳子翔與他的父親一個因為執(zhí)意追求夢想而辜負深愛的人，一個因為深愛的人而痛苦放棄夢想，到底哪一個人比較幸運？又或者該說不幸？

    聽睿妮敘述著我所不知道的過去，與我的回憶不約而同重疊，我有些恍惚，「睿妮，你辛苦了?！?/br>
    「為了他，一切都值得，既然我無法進入他的內(nèi)心，這是我所能為他做的事情?！诡Ｄ莸椭暰€。

    睿妮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皺著眉頭，「為什么這么說？」

    睿妮抬頭看我，嘴角苦澀，「關(guān)妍，我和子翔生活那么久，不可能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心里并沒有我?！?/br>
    睿妮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還是她都知道了？我一愣，因為太過驚訝，連話都有些顫抖，「睿妮，你在說什么？」

    睿妮凄涼一笑，「我在說什么你還會不知道嗎？我知道你們當初互相喜歡，只不過你為了保護我而隱藏一切。你們都是一樣的人，可以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不惜傷害自己，只不過子翔選擇愛你的方式是放棄，他知道阿嬤不能沒有他，又不愿意成為你的負擔，最后只有放棄你。而我，原來是那個最幸福又可悲的人，一直都被蒙在鼓里?！?/br>
    我的心里一片震撼，無法追究睿妮為什么會知情。

    當初沒能在一起我是痛苦的，一知道他和睿妮在一起，我并沒有深思太多原因，而是忍痛后退一步，把幸福交給他們。

    如今聽睿妮說出陳子翔當初放棄我的原因，我只覺得全身無力，連呼吸都是困難的。

    為什么他就認定照顧阿嬤就不能同時和我在一起？為什么他認為自己會成為我的負擔？為什么他沒有想過他被綁住的話，我可以為了他妥協(xié)夢想的距離嗎？他沒有想過我愿意嗎？

    我一愣，才驚覺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原來不管走了多遠我還是停在原地，心還是停留在陳子翔身上。

    只不過一切都晚了，屬于我們的時光永遠不會回來了。

    把所有情緒強壓下去，最后我深深吸了口氣，「我沒有想那么多，我只是想保護你?！?/br>
    「但是我也有知道真相的權(quán)利！」睿妮的情緒終于爆發(fā)，我震驚著，第一次見到她這個樣子。

    我記憶中的睿妮，無論再委屈難受都沒有生過氣。

    「你自以為的對我好，有想過我想要的是什么嗎？你以為我什么不知道就會幸福嗎？當我發(fā)現(xiàn)他愛著的人不是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難過？那時候子翔說要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現(xiàn)在想起來卻很可悲，原來他只是想藉此避開心里真正喜歡的人，而且那個人還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提起你之后，子翔對我的態(tài)度就變了，早該在那時候我就應(yīng)該明白他喜歡的不是我，因為他知道如果跟我在一起你們就永遠都沒有可能了，你老是保護著我?！?/br>
    睿妮怎么會這么想呢？面對睿妮的質(zhì)問，我只有猛搖著頭，「你想太多了，我跟陳子翔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他會跟你在一起是真心的?！?/br>
    「我知道子翔是真心對待我的，但是他并不愛我，你們的事情并沒有過去，他愛的人是你?！诡Ｄ荼砬榕で?，像是痛苦又像是憤怒，「關(guān)妍，我們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嗎？我跟他這么多年，難道你覺得我會不知道他心里的人根本不是我嗎？他愛的人至始至終都是你。而我，就像強行進入你們感情的第三者。而你們連問都沒問就把這擔子壓在我身上，這對我公平嗎？」

    我搖頭，「睿妮，我們并沒有──」

    睿妮打斷我，語氣冷漠，「你知道嗎？我最討厭你這個樣子了。從小到大，每次我有事情總是你擋在我面前，連這次也不例外。你有想過我一點也不想要你自為是的保護嗎？我看見你這樣子，真的很難受。」

    我的心里一陣刺痛，深深吸了口氣也無法緩和，原來我做的所有努力，在她眼里都是負擔嗎？我愣愣看向睿妮，她并沒有看我。

    似乎覺得疲憊了，睿妮冷靜下來之后只有滄桑，不知道從哪個地方拿出一個鐵盒，遞給我她說：「這是子翔生前的私人物品?！?/br>
    我猶豫地接過，「這是要給我看的嗎？」

    睿妮苦笑，「你看了就知道了?！?/br>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頭放的是陳子翔的存摺，底下放的是一張相片，泛黃的相紙依然看得出那面露倔色的男孩是陳子翔，身旁站的那位和藹可親的阿嬤則是剛剛看過的那位，他們站在瓦礫屋前，陽光正好明媚地灑在他們身上，形成一副美好的畫面。

    相片能夠?qū)⒆蠲篮玫幕貞涙i進畫面，卻無法將美好帶進現(xiàn)實，想起如今的情況我只有一片感傷。

    我繼續(xù)著動作，鐵盒最底下放的東西讓我愣住，陳子翔埋藏在最深處、最珍貴的東西居然是當年他送我的那張cd「whenifallinlove」。

    為什么呢？

    我的心里無限震撼，當時我們都決定要放下了，為什么他還保留著這張cd呢？而且還放在最私人的盒子中，甚至將它埋在最底層，彷彿它藏著最隱晦珍貴的記憶。

    我鼻頭一酸，完全不明白為何陳子翔將它留著，這是為什么？

    當我拿起，睿妮在我身后幾近嘆息輕聲說了一句：「我不打擾你了?！?/br>
    接著我聽見睿妮將房門關(guān)上的聲音，我無力地坐在沙發(fā)上緩緩地打開殼子，拿出夾在封面的紙張，用手輕撫著，彷彿能感受到當年遺留下的溫度，上面的皺摺痕跡比我當年所留下的還要多更多。

    雖然覺得奇怪，但我沒有深思這個問題，回憶的思潮對我襲來，那行「whenifallinlove」的字旁邊有著我年少的字跡，是我未能結(jié)果的愛戀。

    我卻發(fā)現(xiàn)，除了我當年留下的名字，上面還有新增上的字跡。

    怎么會有這幾個字？我睜大了眼睛，忍不住想這是陳子翔所寫的嗎？他所想的難道和我一樣嗎？我的眼睛一陣酸楚，任憑淚水在眼眶累積，直到一滴滴淚水落下，直到視線模糊地再也看不清。

    原來我們想的是一樣的。

    陷入回憶許久，開門的聲音將我?guī)Щ噩F(xiàn)實，不想被睿妮發(fā)現(xiàn)難堪的樣子，我低著頭擦拭眼淚，

    再次抬起頭睿妮已經(jīng)走到我面前，看起來平靜不少，而且似乎一點都不意外我的反應(yīng)。

    「這是子翔生前最珍貴的東西，每天他都會看一次這個盒子。」睿妮坐在我身旁，看著鐵盒，「一開始我只覺得奇怪，存摺和相片有必要每天都拿出來看嗎？直到好奇心作祟，我才發(fā)現(xiàn)子翔隱藏深處的秘密，以前不清楚的和你說過的話全放在一起，原來答案這么清楚，我才知道原來子翔就是你的『巴魯』，原來你們是這么相愛?！?/br>
    睿妮皺著眉問我：「難道你不覺得后來我們很少聯(lián)絡(luò)了嗎？」

    我靜靜思考著，的確，高中畢業(yè)后，我和睿妮還會有聯(lián)絡(luò)，我到日本之后因為繁忙，甚至連婚禮都沒能趕回去參加，但是電話的聯(lián)系從不會少，到后來睿妮的音訊越來越少，最后甚至斷了聯(lián)系，我只歸咎于我們都太忙碌的關(guān)係，直到仁偉學長告訴我陳子翔過世的消息，我才覺得有異，這么重大的事情，為什么睿妮沒有告訴我？

    所以昨天告別式睿妮一如往常的溫和親近讓我深深感動，我卻不知道她經(jīng)歷過這么多心路歷程。

    睿妮表情痛苦，「后來我開始覺得自己沒有臉面對你，所以只好遠遠躲著你?！?/br>
    我驚訝地看著她，她怎么會這么想？

    睿妮繼續(xù)說：「有一陣子，我很氣你，為什么要為了我犧牲你的幸福？我更氣你老是保護著我，自己一個人默默承受一切。只是沒想到，我們最后都受傷了?！?/br>
    「對不起?！乖俅伍_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喉嚨乾澀，這是我所僅能說的。

    只是睿妮抬起視線，搖了頭，「我說這些不是要你道歉，若說有錯也是我先，明明你那么為我著想，而我卻把所有錯都怪在你身上，剛才還對你發(fā)洩脾氣?！?/br>
    睿妮苦笑著，表情難受，「這些話我一直沒有跟子翔說過，我怕他會更難受，只好一直壓抑在心里，直到面對你我再也忍受不住了?！?/br>
    看著睿妮黑青的眼眶和疲憊的神色，我知道眼前的她再也沒有沒有張牙舞爪，只是一個脆弱的人。

    「可是關(guān)妍，我是氣你，但是我更氣的是我自己，我并不想傷害你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我怎么可以對你呢？」睿妮拉著我的手，眼淚終于滑落，「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過了這么久你終于回來了，還愿意把我當作朋友，我真的很開心?！?/br>
    我何嘗不是呢？鼻子一酸，我將睿妮抱入懷中，感受著她無助的哭泣，最終也感染了我，泣不成聲。

    當時我憑著自己認為的好壞去做決定，最終卻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別人，那道傷疤也許永遠不會平復，但是只要我們還是彼此重要的人，就還能夠去努力。

    許久，沙啞著我找到自己的聲音，「我也是?！?/br>
    終于找回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