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山河不改舊顏歡
章三、山河不改舊顏歡 懸壺門長老一見是沉莫若,有幾分不屑和幾分忌憚。不屑的是,他和顧元宗的事情全門皆知,均認為沉蘭之只在利用人,但由于雙方你情我愿他們便也無從置喙;忌憚的是,他和柳長歌交好,光看柳長歌時時往他那小院子跑就知道交情還是非一般的好,雖不明白他身上有哪點讓柳長歌瞧上眼的地方,但他們也不好明目張膽地排擠他,否則一旦惹怒了柳長歌,那懸壺門可是損失了一個醫(yī)修老祖,得不償失。 「沉蘭之,你雖不是懸壺門弟子,可既然在懸壺門內修行,便也要遵守懸壺門內的門規(guī),同門弟子不得自相斗毆殘害?!?/br> 沉莫若直直盯著那兩名弟子,神情冷厲,眼神已經有了一絲殺意。 「長老不妨問問這兩位師兄,夜半不睡,不修行也罷了,偷偷來到外頭是有何見不得人的事要商談?」 直接將他們手中有魔器的事捅出去并不明智,不說長老不會信,也可能打草驚蛇──他希望能順著這兩名弟子的這條線索摸下去,探清楚魔族現在的情況。 那兩人惱羞成怒,「你不也是半夜跑來這里?我們還沒問你,你倒是先質問我們了?區(qū)區(qū)一個外人,怎么有膽子質問?!?/br> 長老自然偏頗同門弟子,嘲弄十分地對沉莫若道:「修行貴在修心,閣下偷襲在先還質疑我門弟子,試圖脫身,十分不光采?!?/br> 沉莫若緊抿著唇,沒有回應。 長老以為沉莫若示弱,正要窮追猛打,顧元宗昂然的身影從云舟的另一頭走來,朗朗明月光,疑是身上霜,一股別有的清冷氣息如同月光曖昧地瀰漫開來。 顧元宗身著一襲素白長袍,沒有罩衫,顯然一副剛要就寢卻不得不出來找人的姿態(tài)。 「長老,蘭之只是和我鬧脾氣,出來走走,沒想破壞了兩位師兄夜半『敘舊』,還請長老和兩位師兄見諒?!诡櫾诒┒Y,態(tài)度不卑不亢。 沉莫若望著他,一語不發(fā)。他知道顧元宗在幫他。 反正此時他說甚么都是錯的,倒不如沉默。要是讓那兩弟子以為他退讓了,那更好,對方更可能露出馬腳,曝露魔器的來歷。 長老一聽,很是不悅,話里話外均是指責:「顧元宗,你雖然只是外門弟子,但也要知道友愛同門,怎么反倒偏袒外人?!?/br> 顧元宗毫不在意,只是一笑而過。他走近沉莫若身旁,手臂將人輕輕攬過,身上那道清冷氣息瞬間將沉莫若壟罩,彷彿在他身邊筑起一道墻保護著他,眼神中有著絕對的信任。 「他是我的道侶,我不偏袒他,難道還偏袒同門的兩位師兄?」 長老被他噎得無以反駁,又思及他和柳長歌的關係,認為暫時惹不起他,最后還是招了兩位弟子一同回去。 顧元宗帶著沉莫若回房,見對方眉頭深鎖,心事重重的樣子,不由開口詢問:「怎么了?表情這么嚴肅?!?/br> 沉莫若抬了一眼,隨即雙手在身前捏了一個法訣,一個透明卻閃著淡光的罩子瞬間蓋住整個臥房。顧元宗見狀,隨即明白,「要說什么?」 沉莫若沒打算隱瞞,不知為何,方才顧元宗給他的眼神中盡是信任之后,他悄悄地舒了一口氣,更甚那身與顧以明相似的氣息令他卸下防備,也知道他們二人間就算對彼此藏有秘密,顧元宗仍是維護著他。 「你可知道魔器?」 對于沉莫若的坦承,顧元宗心里柔軟,不感到意外。 「知道,不過高野之戰(zhàn)后已經消失了,只有極少幾人知道它們的所在之處?!拐f著,顧元宗領悟,沉莫若必定是見到魔器了,否則不會如臨大敵?!改阋姷侥髁??在那兩個師兄手上?」 說至此,顧元宗沉下臉,「但我出去之時沒有感覺到魔器的存在。」 「他們有袖里乾坤,必定在里頭藏了可以隱藏氣息的法器?!?/br> 「可以隱藏氣息的法器不多,據我所知,掌門有一個?!诡櫾谒妓髁讼?,「若是向掌門那借來的……你看清楚他們持有的魔器樣子了?」 「是『招魂鈴』和『困仙牌』,當年魔族大將祿而和祿甫的武器。」 祿而和祿甫是兩兄弟,都是從道修墮魔的人族。沉莫若不會忘記,當年高野之戰(zhàn)前他已經躲避修真界追殺十多年,最后遁入魔神塹,隱姓埋名就是為了繼續(xù)追查至臻三年的事。就是在那個時候他遇見祿家兩兄弟,并得知他們手中有這兩樣魔器。可怕的是,這兩樣魔器居然是出自修者之手,并且是一位大能老祖,就藏身在十大宗門里。 沉莫若不敢置信,居然有修真者為了一己之私暗中與魔族合作,慢慢滲透修真界和人界,至此屠戮戰(zhàn)爭幾十年,直到高野之戰(zhàn)無非仙尊出手殺光了所有魔族大將,封印魔尊。 只可惜,他還未找出那位叛徒老祖,就先被捉住送上囚神臺。 「但是他們已經死去多年,魔器早也被封在魔神塹,不可能流落在外。除非……封印它們的法器早已不在魔神塹?!?/br> 聞言,沉莫若猛地直直盯著他不放。 「你……怎么知道……」 當今修者均知,高野之戰(zhàn)后魔器全數被封印而下落不明,但實際上,是點墨封印了魔器,鎮(zhèn)在魔神塹。點墨的存在極少人知情,即便知道,也不知道它是他的法器。當年為了殺個魔族措手不及,他從未在人前召喚出來過──顧元宗那時應該還未出生,也不可能知道。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防備,顧元宗輕聲地語帶安撫,「之前就有傳聞,魔神塹里有一通天法器封存了所有魔器,但在前年有人見到它出現在北冰地界,已不在魔神塹?!?/br> 「你見過?」 所以的確有人得知點墨的存在,并且見到過? 「沒?!?/br> 「那你如何確認出現在北冰地界的是它?」 「我不能,但以目前的情況看來極有可能。我原以為這是以訛傳訛,不料竟是真的。只怕那法器早已釋放所有魔器,另擇其主?!?/br> 沉莫若覺得奇怪,他曾經是點墨的主人,在他身死道消之后,就無人能再使喚它,所以當時選擇封印魔器的法器時他選上點墨,為的就是除了他以外無人能再打開小世界,提取魔器。 現在他已然換了一個身體,他與點墨之間的聯(lián)系也早斷了,點墨若是開了靈智,極有可能去尋找他的前身。然而即便如此,它也絕不可能貿然打開小世界,釋放魔器。鳳棲梧桐木是天地靈物,冥冥之中依天道而行,不可能無端釋放危害世界的禍端,那必定是有某種原因讓它不得不釋放魔器,離開魔神塹。 他必須弄清點墨的去向。 「可惜……」 顧元宗的感嘆拉回沉莫若的思緒,他不由問:「可惜甚么?」 「至今所有人尚且不知那是誰的法器,否則真該好好感謝他,犧牲了自己換來高野之戰(zhàn)的勝利。」 「……或許那人沒想要得到感謝,他只是做了他認為該做的事。」 「那法器品階接近仙器,就算是渡劫期大能要使喚它,也得耗去九分的修為,在那場持續(xù)一年多的勦魔大戰(zhàn)里這是十分危險的事。何況獨自穿梭魔族棲息地,殺魔封印魔器之事非心性堅毅之人不能為之。他的名字值得讓所有人銘記,刻于升仙柱上。」 「修仙者,懷蒼生,為的是自己也是天下。這是理所應當?!?/br> 「理所應當……好一個理所應當!」 顧元宗淺淺低笑,凝視著沉莫若的眼睛卻有些哀傷,「他在這世上難道就沒有掛念之人了嗎……」 沉莫若心中一震,無端想起逍遙嶺上的某個人。 在那片冰寒霜雪之中,他是不是……也有過掛念的人? 顧元宗神情無端低落,沉莫若也無心再說,兩人極有默契地沉默下來,最后在顧元宗的一聲輕嘆中,熄滅了燈火。 「你睡吧,我守著。」顧元宗于黑暗中移到窗邊的榻上,讓出床,照顧沉莫若的意思非常明顯。 「謝謝?!钩聊糁浪橇晳T守夜,便也不爭,乖乖躺下。本以為思緒萬千會難以入睡,沒想到只過了一會兒就眼皮沉重,深深地睡去。 顧元宗聽見他的氣息變得輕緩平穩(wěn)后,緩緩坐到床邊,就這樣看了一整夜。 十日前,逆雪宗。 同樣的冰寒,卻一點都不冷清。逆雪宗上下共九萬人,比起同樣位在極北之地的逍遙嶺,那可是熱鬧太多。然世人還是較為看重逍遙嶺的實力,畢竟全宗門都是劍修,宗內還分為幾大派輔修陣法符咒丹藥和煉器等,修真界的資源幾乎都要向逍遙嶺傾倒了。高野之戰(zhàn)前已經是十大宗門之一,其后因鎮(zhèn)魔有功又擠身于五大門派之首,自然為世人所崇拜。 逆雪宗內劍修也不少,但因修練功法繁多,像無非仙尊一樣修練無情道的人卻寥寥無幾。無情道的劍修雖然修練速度較快,通??梢钥缭揭粋€大境界挑戰(zhàn)比自己高修為的修者,但歷來以無情道渡劫成仙的人卻一個也沒有。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看來無情道的修練真諦也不在『無情』二字,只是世上還未有人參透。 逆雪宗的代掌門正對著顧以明長吁短嘆,不過顧以明面無表情,眼含霜雪,一點情緒波動也無,不知到底將叨叨不休的人的話聽進去幾分。 「無非,你說你到底是來干嘛的?」代掌門抱怨完自己做代掌門以來的瑣碎之后,他忽然想起面前這位道友似乎一句話都沒說?!肝衣犝f你合了籍、閉死關,以為在你我得道成仙之前都見不著面了,沒想到你竟出關了?你的道侶呢?沒一起來嗎?」 逆雪宗的代掌門是無非仙尊年少時一起練劍的同伴,那時輕狂恣意瀟灑風流,一手好劍闖蕩天下,扶正不阿,堪稱絕代風華。都說人年紀大了容易追憶往日,百來歲的光陰如隻巨手推著他們往前走,雖容貌依舊年輕,但百年歲月崢嶸,來去繁多,修者年壽再長容貌再輕也抵不住感嘆:哎,當時年輕真好。 顧以明,字無非,這是他曾經的師兄為他取的字。自他親手殺了他之后,也就只有這位嘮叨的道友會如此喚他。 他啜了口靈茶,肩上停了隻金色小鳥。那鳥親暱地蹭了蹭他的臉頰,抬爪讓他取下腳上的紙管后就身形一淡,碎成金色光點消散于空氣中。 「唷,誰啊?還用這么古老的方式傳信呀?」 顧以明迅速的瀏覽過后,指尖一擦,淡紅色的火光將紙條吞噬乾凈。 「對方受了重傷,暫且不能使用靈力?!?/br> 「你的道侶?」 「不是?!诡櫼悦鞑辉付嘧鹘忉?,轉而從袖中掏出一樣事物,是一段枯木,毫無生息地躺在他的掌心上。 「蘇愈,rou魁儡出現了?!?/br> 逆雪宗代掌門蘇愈看了看那塊木頭,滿臉困惑:「然后呢?拿這棒子扔它?」 顧以明輕輕嘖了聲,那枯木忽然活了起來,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迅速長出一片小葉子,葉子抖了抖,然后飄浮起來,在空中發(fā)出耀眼的淡金光芒,待金光消失,一捲巨大的捲軸赫然出現在蘇愈的面前。 豐沛的靈力,不可言說的浩瀚之氣,彷彿有道規(guī)則在卷軸之上緩緩運轉。 蘇愈大驚,幾乎從座位上躍起。 「點墨???」他失聲大叫,隨即反應過來匆忙遮住自己的嘴巴,心虛地看向盯著他的好友。 完、蛋、了。 顧以明毫無情緒的臉上,忽然綻出一朵微小笑容,笑得蘇愈心里發(fā)涼。 「你怎么會知道?」顧以明低沉的嗓音如同來自地府的催命鐘聲,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在蘇愈全身上下,讓他頓覺全身骨頭都響著「死了死了死了」的聲音,當真是催命符般的「空骨回響」。 蘇愈心虛地說:「當年點墨封印魔器時,我在。」 「……可見到法器的主人是誰?」 「沒有。」 「……實話。」 「……沉莫若?!?/br> 顧以明表面上平淡自如,但暗中已狠狠地用指甲在掌心戳出血來。 沉莫若,就是個聽不得的名字。 他追了他十三年,卻從未見過這樣法器! 「……為什么……?」 蘇愈撓撓頭,「你是說他為什么如此矛盾?或許他以為能以此求得你的諒解?!?/br> 顧以明抿了抿唇,心中疼痛難當,沉默許久。 點墨緩緩打開卷軸內頁,里頭懸浮著大大小小的黑點,那些都是魔氣繚繞的魔器,但蘇愈明顯看出巨大的頁面上,已經空白了好一大半,說明有魔器逃脫了。 蘇愈問:「無非,你怎么得到它的?」 顧以明默念靜心訣,平復心情后向點墨招招手,卷軸就自動收起縮小,飛回他的掌心,乖乖臣服。 「人間出現了rou魁儡,我宗門人得到消息,已經暗中追查了好幾個月,但總是慢了一步。那時懷疑魔族出現了,因此我去了一次魔神塹。」說到這里,顧以明又用那種帶著莫名涼意的眼神瞥了蘇愈一眼,看得蘇愈眼神飄來飄去越來越沒底氣。 「哦……」 「然后它跑了出來,從荒界深淵上層?!?/br> 魔神塹是一個小世界,有入口被陣法封著,里頭最中心就是荒界深淵。深淵分為上、中、下三層,下層自然是封印魔尊的地方,中層是許多魔族大將的葬身之地,上層則鑲嵌著許多壓制陣法,一層又一層,為的就是讓魔族不再出現人間。 「跑出來?」 「它開了靈智,還很小,想去找……」顧以明頓了一頓,蘇愈連忙表示懂了。 有靈智的法器要找的都是主人,點墨要找的人就是沉莫若。 可是他已經死了。 「等等,那魔器呢?那么多的魔器不見了??!」 「在那之前,它的封印就已經有了缺口?!?/br> 「不可能!點墨是近仙器,除了比它品階高的仙器以外,沒有任何法器可以破壞它?!?/br> 「那如果是偽仙器呢?」 蘇愈簡直傻了,這世上哪來的偽仙器? 「北冰地界出現過五把仙器,三把鎮(zhèn)在魔神塹,一把在我身邊,另有一把下落不明。」 顧以明話中有話,下落不明的意思就是被人拿走,但因仙器均有其主,那人不能使喚,便依此暗中造出了偽仙器,然后以此對付點墨,釋放魔器。 蘇愈大駭,難道那人想解封魔神塹? 「你覺得,人心足夠貪婪嗎?」顧以明眼神冰冷晦暗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