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3、冬衣
天光燈影的斑駁錯落,將清醒與昏沉的清濁上下分流,似乎將這段時日數(shù)不清看不明的疲乏與頹累盡數(shù)推上心頭,漂浮于云端的似乎不止是無聲息間侵入的夢,卻怎么也拖不動他泥濘沉重的靈魂,彌漫飄渺的冷霧中藏著無止盡望不見頭的隱巒高峰,寒風卷了又卷,像終日如春的南地里最冷的夜,一片單薄的云被刺骨的濕寒揉得晃了又晃,卻下不成雪。 零隨幾乎是不做夢的,自她走后,他也害怕做夢。 不夢到她遺憾,夢到她卻又怕僅過百年,他已忘了她的臉。 他早已忘記那是一種什么心情了…在南澤群山那棵枯死的巨柳一夜逢春、柳絮如雪的那一日,在濯黎如一個無牽無掛的瘋子般孑然一人直上十重天找叁清強奪原靈玉下界的那一日,抑或是他后來得知月老紅閣那根獨屬于青要帝君命定情緣的紅線其實從未斷過的那一日—— 零隨卻只是想笑,只覺造化弄人,笑到嘴角,卻只剩一滴無所適從的澀。 他笑濯黎當年一夜白頭不懂去看過叁生石上的字,也笑自己百年自欺欺人的蠢。 命定良緣向來只有一人,便僅有一人,叁生石上的名字隨著她死的那一刻煙消云散,所有人都覺得那條纖細到脆弱的紅線便就此干澀的斷了,就算是月老在初始地看過之后也只是輕嘆,萬般錯綜的紅線系著千千萬萬的戀人愛侶,掌管上下界姻緣的紅閣向來事忙,隨著青要帝君的離開,那個逐漸落了灰的黯淡無光的東宿星位便再沒有什么動靜,黑暗中,如菟絲花絲絲縷縷纏繞其上的絲線更是透白得幾乎看不見紅跡,確乎隨時便會徹底煙消云散的單薄脆弱,卻光明正大而又那樣隱秘地在所有人的忽視中,續(xù)存了百年。 雩岑是天生的陰星魂,這件事對于幾個與她有者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男人們來說也算是個默認的公開秘密,這到底也是為何她當年會被玄拓等人反復認作神荼的一點主要之因。 天生而唯一的星魂使神魂合一,只要有一息殘余便可集星力或其余極陰之力以點補全、至死而生,但上下界間根本沒有什么極陰之地可以為她修神補軀,更不必說星界自神荼身死后早已混亂不堪的暴虐星力根本不足使用,包括那棵所被寄魂的原靈木也根本不能生長在陰力微薄的南澤群山,這期間的種種關聯(lián)仿佛總是缺了最緊要卻無法探究的一環(huán)…可當年神荼看似死而復生的事實真相到底是什么,也無人再去探尋了。 包括神荼之與雩岑,雩岑之于神荼又是如何呢…? 如今也已然沒有人在意了,甚至于從玄拓瘋了之后被關入了梵炎界、昔日的十重天清微府從此門可羅雀之后,他甚至再沒有從任何一個人的口中聽過她的名字。 她就像那年夏初短暫與他擦肩而過的風,尖銳而虛無的,似乎是上界不該有的那聲代表夏意深深的蟬鳴。 向來果決的理智與清晰的判斷令他更為難以脫手在富陰之地的混虛界尋找那個可能死而復生的人,一如他曾無法理解獨往人界的濯黎與當年在神荼一次又一次的死而復生的幻境中被漸漸逼瘋的玄拓,可如今每當定期找尋的消息報回,零隨卻總是能切身體會那種瞬然失控的焦灼…他期望見她,又怕見她,可在無數(shù)的反復中,卻唯余歷歷空洞的失望。 他不知這種漫長的折磨會何時停止,甚至耽于沉淪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與切身的痛…最起碼可以讓他體會些許仍在活著的觸覺。 曾經(jīng)人界的叁年,如今上界的百年又是如何?這般的時間于零隨太過漫長的生命而言甚至只是一個不甚需要記憶的流水光點,他曾不理解玄拓,難以明白曾經(jīng)的人人仰望的上界戰(zhàn)神何至于淪落為這般任由情感磋磨污構的小丑,可如今反來…他卻成為了另一個看似體面的玄拓。 他無數(shù)次幻想,卻無數(shù)次甚至在幻想中都無法面對那張可能懵懂、可能無知,更可能對著他滿是陌生的熟悉面孔。 他情愿她恨他。 這至少證明她是記得,也曾愛過他的。 零隨甚至在隨手捻碎不知第多少封從混虛界寄來的無果密報后憎惡又糟糕地期盼過…她徹底的、沒有后路的死亡,這樣她就再不會恨她、也不會愛他,更不會攜著那樣陌生的表情看他甚至于轉瞬愛上另一個人,再度的重來就好像他們從未認識,那叁年的刻骨只是他自作多情的、單薄的、自欺欺人的詭夢。 他設了一個局,愛情的局,他曾自負于自己的理智無欲,可沒有愛的人怎么會困囿于愛呢? 零隨想了很多年,可每年入冬時那件他舍不得穿卻又忍不住不穿的、悄悄夾在幾層最為柔軟高貴的錦衣之中早已漸漸發(fā)舊的粗布冬衣卻早已回答了一切—— 她已將她的愛給了他,無論他要或者不要。 向來舞刀弄槍甚至連束發(fā)都懶得去學的小丫頭沉默地在秋冬交替的寒夜自顧自拆了又縫,笨手笨腳學了整整叁月,她其實早就知道他們沒有以后,所以一條看似平白的接線被都里里外外結結實實縫了叁層。 神不是修為低微的仙,感受不到四季的冷熱,可她怕他冷,怕他熬夜,也怕他有一日穿不下她刻意留得寬大的冬衣。 “阿隨,何謂生死?” 那日黃昏,她伏在他的肩頭,喘息的熱氣暖暖地打在他的頸側,他背著她走在雪地茫茫的不周山腳下,向來生活在四季如春昆侖的她最喜歡的是雪,可那日的白霧茫茫沒有覆蓋九州,只是輕巧地璇落在頭上,遮蓋了她本該烏黑亮麗的發(fā)。 “萬物更替?!?/br> “之后呢?” “萬象更新。” “所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br> “何出此言?” “因為我也會老會死啊?!宾пσ庥?,伸出一只手去,接那從蒼茫穹頂處無邊散落的雪色,“我曾想,若有一日,我即將年老色衰了,我一定前一步躲的遠遠的,讓你找不見我才好?!?/br> 在落了塵的紅閣一角,零隨主西位暗淡星宮確乎亙古至今從未發(fā)出過任何光亮,卻在那一日的黑暗中悄悄平生了一根細到幾乎看不到的紅線,冬日的雪消融之后,也將深深沁入泥濘的土壤中,于春日燦陽中開出無邊盛放的野花來。 她也許生來并非大樹,只是一季的、不起眼的野花,卻有同樣的,在太陽下昂首盛開的美麗。 人生如逆旅… 她其實早知曉,他們不過只是擦肩而過的行人。 跌入濁泥的靈魂在細雨漂泊中污染得滿身泥亂,重迭破碎的回憶如同傾瀉的青色長綃,無聲的、重迭的一層層落下,直直將他柔軟的淹沒,全然不顧沾染了他的臟與不堪,只是將他窒息地淹沒。 半夢半醒間,零隨知曉這一切不過只是如同無數(shù)個夢境之中的假象,他卻還是想要探出手去,想要握緊的那雙在冬夜里總是容易發(fā)冷的小手。 “零隨…零隨……” 她攬著長長的青色裙擺,只是瞇著杏眸回眸朝著他萬般無邪地盈盈地笑著,覆蓋不周山腳的雪不知何時變作蘭息那片燦爛地、總是在初夏滿滿開著無邊荼蘼的雪白花田,雩岑有些手忙腳亂地一手穩(wěn)住手中放飛的那只紙鳶,側手卻朝他主動伸來,想要牽他—— “零隨…哈……阿隨…快呀…!” 當空微偏的正陽熱烈,朝著女子方向折來的劇烈的白光晃疼了他的眼睛,他卻全然不顧這般直射眼睛的劇烈疼痛,大步朝她奔去,兩手交錯的虛影穿過,在零隨近乎發(fā)愣地垂眸看著自己似乎只是觸碰了空氣的大掌之時,眼前之人卻仿佛早已等不及他,攜著紙鳶朝著太陽的方向遠遠奔去—— “阿娘…阿娘,等等我!” “…就是!…跑太快啦,也借我們玩一會兒…!” 劇烈的陽光劇烈刺痛著琥珀色的瞳孔,一片無邊的白光之中,虛焦成黑色背影嬌小身影仿佛依然笑意盈盈,正一手放著紙鳶,一邊騰出一只手,微微屈身側身去牽那對似乎一男一女、不知何時尾隨在身側的孩子模樣的身影。 一大兩小的光點愈來愈遠,直到呆愣在原地的零隨終是瞇過眼睛,忍不住抬手想要去擋那直射眼睛的眩目陽光之時,面前的花田卻在他抬手的瞬間瞬然塌縮成一片望不盡底的懸崖黑暗。 雷光鳴震,頭頂濃濁的烏云瞬然間唰唰下起瓢潑大雨,零隨回身之間,一陣駭人電閃雷鳴照亮了他眼前那間熟悉到刻骨的蘭息木屋,房檐傾頹,如今看來卻似乎陳舊得荒廢已久,而他曾研磨過無數(shù)藥材的小院內(nèi),他少時本放著石捻的屋檐樹影之下,時不時閃著電光的瓢潑大雨之中,此刻正工工整整地立著兩大兩小四塊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