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溺水的夢里，綾杳依舊是綾杳。

    她好似不停在旋轉(zhuǎn)的水渦中垂直墜落，海水侵入每一寸身體縫隙，如是豪門貴女指縫纏繞的南珠頸鏈，大大小小的珠子因著絲線的斷開漫無目的地邐迤遍地，又像是王侯將相執(zhí)手隨手?jǐn)S出去的一把黑白分明的棋子…無邊空闊的沙漠之下，卻是更遠(yuǎn)更深的海洋。

    她溺了水，沉落海底。

    輕盈的氣泡一個一個散著悶耳的咕嚕聲往上升去，垂直的光逆行海底，直入黑暗，她沿著光的行跡墜落，眸里浮著海面粼粼的波紋，窒息帶來的幻覺平靜且愜意，她好似依舊躺在大漠夏夜浪漫的風(fēng)里，與之擁吻的，是冰冷的海水。

    她并不期盼有人來救她。

    如果一切是宿命。

    浪濤的憤怒下是冰冷而又徹底的淡漠，深層的海水不會被攪動，漫無空際，到最后就連光也遙不可及，她好似就這樣長久而冰冷地沉寂了，代替光，去到了更深的黑暗里。

    她想睡去，可胸口的熾熱guntang沿著血管的足跡不斷蔓延到周身表里，她像是一粒被火焰熾得guntang的鵝軟石，纏繞著周身guntang的水汽，又或者她本身就是這熱烈的太陽本身，是那個被太陽照亮的月亮，月亮并不發(fā)光，只是因?yàn)橛辛颂柕墓狻〉胶锰幍碾H遇并不在于本身的強(qiáng)大弱小，如若沒有了月亮，太陽也不過只是宇宙萬千閃耀的星星里、那樣平常而又渺小的一顆——

    只有月亮?xí)浀盟?/br>
    太陽讓月亮之所以成為月亮。

    溫?zé)岬臏I從眼角散落在更咸一度的深海里，窒息的生冷平靜而又漫長地生長，她卻感受不到冰冷，甚至開始幻想，或許這樣的深海同樣會有一只鱗片如銀盆那樣帶著金屬光澤的巨龍久久沉沒，她永不會吵醒他的美夢，她不過只是深海之中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客。

    時間長到，足以讓她忘記了風(fēng)、忘記了雨，忘記了蔥蔥的山林刮起來的草木香氣。

    這并不像是幻覺，更像是某段混沌而又空白到難以敘說的回憶。

    海上的風(fēng)終于刮起來，從沒有刮得那樣大，深海的浪潮將她高高拋起，高得像是可以聽見切割海面的洶涌的風(fēng)，繼而又遭遇一個迎面拍來的巨浪，將她推入更深更暗的海底。

    她想去抓浪，可浪是無形的。

    體內(nèi)的熾熱與海水的冰冷像是互相扭打捉弄，最終將她拋棄，她無法呼吸，看不見、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她甚至起了莫由來的欲望，想看看山，親耳聽一聽風(fēng)的聲音，她焦慮卻無力，只能眼睜睜看著眼眸倒印的光重新被黑暗籠罩，山啊——風(fēng)——

    那會是什么聲音？

    無邊蔥蘢的綠就那樣將她籠罩包圍，她浮在一夢不切實(shí)際的幻想里，渴望救贖。

    黑暗中，終有什么東西將她攏起，沉浮著朝著光亮的海面升去，她甚至開始幻想著是否是那只有著如太陽般金色鱗片卻始終如同死寂一般的巨龍，她瞇眼看見了一縷青光，就如她想象中的綠和夏天蔥郁的山林，她漂浮著，徜徉在海底令人窒息的、又或者根本不存在的風(fēng)里。

    “綾杳……”

    她聽見有人在喚她，饒使她可能并不屬于這個名字。

    “…綾杳……”

    那聲音越來越近，她搖著頭迫切地想要睜眼，體內(nèi)從未停歇的熾熱卻暴動著，將她的眼皮埋壓、將一切思緒洗刷。

    “綾杳…?。?！”

    她著急得幾乎流下淚來，想要抓住那個忽明忽暗的青光，更想要努力掙脫這一切的冰冷，海面上的光越來越近，海浪刷拉刷拉地響，像是要震破她脆弱的耳膜，她近乎是用盡全身力道，揚(yáng)著脖頸，浮出萬米幽怖的海底——

    新鮮的空氣瘋狂涌入翕張的肺里，眼前一片眩暈似地光亮…

    她終于得到了救贖。

    眼前一片昏暗，唯指尖的觸感熾熱而清晰，陌生而又熟悉的氣息縈繞，遠(yuǎn)處昏暗凌亂的長桌角，還滾落著一只墨跡已干的毛筆。

    近乎全然的黑暗里，綾杳感覺自己正被人打抱在胸前，衣衫的褶皺將兩人纏繞，她下意識摸了摸鎖骨邊的衣角，卻并非她熟悉的絲質(zhì)衣裙，尚還殘留著對方體溫長袍大袖深深將她包裹。

    這是她的房間…

    綾杳混沌的腦子近乎辨析了半晌，才確認(rèn)了這個事實(shí)。

    遲來的記憶若漫天刮起的風(fēng)沙令人頭痛欲裂，暗與亮之間，從窗縫中逸散的月光再度恢復(fù)了淡淡的暖黃色澤，血月之下的神廟也好、浪跡天涯的情侶也罷，包括那股升騰煎熬的熱與嗜入骨髓的疼，唯有的記憶停留在她倒在黑暗小巷的一剎，五感封閉，之后好似又經(jīng)歷了什么吵鬧，卻如同泡在海水里的長篇大論，只剩了滿紙凌亂難辨的墨痕。

    緊貼著的身體，讓她清晰嗅見男人身上清苦帶著些許異族香料的氣息，令人熟捻到深刻地記得，她是如何夜深人靜將那個針腳打架的香包偷偷塞入對方的衣櫥的。

    玄桓不可能不知道，他將她的一切看得太透了…所以有時，才格外令人害怕。

    她想見他，卻又總怕見他。

    分分合合的戲碼鬧了許多回，每當(dāng)她以為她向他的心又再度走進(jìn)一步，倏然的疏遠(yuǎn)和爭吵，乃至于他身上的永遠(yuǎn)窺探不完的秘密又好似把她一下推回到原點(diǎn)。

    他有太多故事了。

    綾杳曾以為自己可以裝傻充楞，一切都不在乎，只要陪伴在他的身邊，她的壽命相比于玄桓的太短，也許只要幾百年之后，她不作精進(jìn)的修為就會使自己剩余的壽命消耗殆盡，她不過只是男人漫長生命中的一個過客，甚至也許還不如穆青…

    而她的陪伴對于他來說，似乎只是一份自我滿足的自作多情。

    也許玄桓壓根對她沒有什么感情…至少在男女之情方面。

    他是個好老師，她卻不是個好學(xué)生。

    腦子沉甸甸的，綾杳卻總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忽而空了一塊，也許是實(shí)質(zhì)的，更多或許是精神上的，她下意識撫摸了一下自己右邊的胸口，只感覺平靜、空蕩蕩的，好似那時候劇烈的跳動的第二顆心臟也只是她劇烈疼痛產(chǎn)生的幻覺，一如她不清楚自己又是何時對于玄桓有什么好感的…

    她不禁想起話本上的情愛故事總是那樣結(jié)局美滿。

    綾杳想走了幾次，可臨別回望，她卻更想回來，再見一見他。

    她似乎曾經(jīng)沉落海底，她幻想著、陪伴著那只金光熠熠鱗片如同鎧甲的巨龍…她卻更想聽一聽風(fēng)，摸一摸蒼翠的林。

    他就是她的太陽，是那束天青色打撈她的光。

    愛會有過期的期限嗎？

    男人正抱著她立在床前，卻不知因何，久久未動，窗欞細(xì)縫鉆進(jìn)來的月光就如同每一個她自己度過的、平靜的夜晚，照亮了屋內(nèi)的木構(gòu)，最終打在緊閉的房門上，折而往天花板而去，一切都是她離開時的樣子…也包括地上她用鮫珠粉末繪就的盜夢之術(shù)的法陣。

    伏在男人胸膛前的小腦袋下意思縮了縮，綾杳的心里閃過心虛，就好似做了什么壞事抵賴了半天，最終又被人拖著指認(rèn)現(xiàn)場，萬般抵賴不得。

    男人的陰影虛攏著她，她靠在玄桓的肩頭，男人始終沉默著未有說過一句話，就好似陷入了自己的陰霾之中，散逸的月光只是輕巧幾筆勾勒了他的側(cè)臉。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硌著清瘦肋骨的腰肢下意識扭動，卻感到抱著她的手臂下意識的躲閃放松，有什么濕轆轆的液體已然浸透了她身上裹著的布料，腥甜的氣息也將她沾染。

    “…玄桓，你受傷了？！”

    綾杳掙扎著想要從男人的懷抱中落下來，卻反手被對方下意識箍得更緊，她的聲音幾乎急得有些變了調(diào)：“你流血了！快放我下來！”

    掙扎中包裹衣衫的一角隨之脫落，揚(yáng)起脖頸與那漂亮的肩頭大大敞露，月光如同她的膚色一般柔和誘人，一雙天青長眸卻一反常態(tài)地全然忘記了什么狗屁君子的‘非禮勿視’，只是定定地盯著眼前脖頸上一片片刺目的吻痕。

    綾杳掙了幾下，以為對方會因吃痛放手，誰知玄桓今日不只是吃了什么錯藥不說話便還硬邦邦地看著她，她下意識探手去摸，身下的手臂傷口十分齊整，顯然是什么利器造成的，割得雖不深，卻因著她方才的動作再度崩了堪堪凝止的血痂，新鮮的血液再度從傷口流溢，洇透她身上披著的長衫。

    她不敢再動，擰著怒氣未消的杏眸側(cè)眸去看他，雙目對視間，她卻好似一個不慎就這樣一頭栽進(jìn)了那汪深不見底的天青色幽潭，沉默而冰冷的水再度將她吞噬，比起怒濤洶涌的海，更像是幽幽水波之下深不見底的黑洞。

    綾杳呼出的氣是熱的，與之交換的，玄桓的氣息似乎只有萬年冷凍的寒冰。

    她不知他因何生氣，也或許是依舊在惱怒她私自的窺探。

    畢竟每個人都有不愿告人的往事。

    “我…對不起。”

    “我不該……”

    她欲要張嘴道歉，卻忽而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她頭一回與玄桓貼得這樣近，她張合的嘴卻乎都能觸到男人筆直挺翹的鼻尖。

    月影勾勒的線條頭一回令她發(fā)現(xiàn)到玄桓的鼻尖其實(shí)帶著幾分圓潤的弧度，并不像是刀鋒那樣英氣，更不似異族人的鷹鉤鼻…卻煞是好看，令人想要親吻，想要去觸碰這汪深潭埋在中心的寶藏。

    她心里這般想，而實(shí)際，確實(shí)也這樣做了。

    綾杳反應(yīng)過來之時，她已然微斂杏眸，像是被蠱惑般，輕輕而又鄭重地，吻上了他的鼻尖。

    而鼻尖之下，是那個總是蠻不在意、將她拒之門外的唇。

    玄桓的唇并不薄，就像他的情，正如有時綾杳常常會在心底里羨慕，那個真正住在他心里的，那個名為神荼的姑娘。

    一滴淚不知何時不切時宜地落了下來，不偏不倚砸在那副好看的唇上，她驚慌失措地下意識想要將其藏起、吻去，唇瓣與唇瓣之間激出的溫?zé)?，混著眼淚的咸，空氣中血液的腥，就這樣肆無忌憚地迸發(fā)。

    她觸到那個緊閉的唇有所動作，幾乎是在她驚異間還未來得及合上嘴的工夫，一條溫?zé)岬摹s乎還帶著苦澀的茶香味的舌頭，就這樣探了進(jìn)來。

    這幾乎是夢里的場景，他們在月光下接吻。

    一雙含著幾滴淚花的杏眸不可置信地瞪大，停滯的腦子一片空空，向來平靜自持的男人此刻吻得熾熱又瘋狂，反應(yīng)過來之時，她確乎以更為熱烈的姿態(tài)青澀地回應(yīng)了他。

    綾杳覺得自己應(yīng)當(dāng)還沒有睡醒，或是因著那個莫有來的劇痛，全身筋骨斷裂早已死在了那個未知名的黑暗小巷里，這不過只是她死亡時的幻覺。

    甚至在此刻，她才真切意識到，那個本該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就這樣四肢健全地站在地上，這顯然是脫離現(xiàn)實(shí)所不可能發(fā)生的。

    如果一切都是夢…

    至少在此刻，她深刻地得到了那個總是可望不可及的愛情。

    凌亂的衣衫一件件脫落，在熟悉的、總是孤寂一人的床榻之上，她與玄桓唇齒相交，不甚有技巧的舌吻只余熱烈，男人將她的唇吻得紅腫，與之時她也不慎將對方的唇角磕破…深深咽下獨(dú)有他氣味的血。

    她撫上他光潔的背，將手臂上再次結(jié)痂的傷口牢牢握在手心，他濕轆熾熱的吻往下，近乎以瘋狂的姿態(tài)在她的脖頸上種下一個又一個吻痕，覆蓋著某種印記。

    綾杳忽而感到一陣尖銳的疼，抱著男人后背的指尖卻同樣在清瘦的背后留下一道道曖昧的抓痕——

    玄桓喘息著狠狠咬上了她的脖側(cè)，近乎滲出血的傷處清晰可見一排排整齊的牙印，卻又在下一刻懊悔地用舌尖舔舐。

    一切都是那樣真實(shí)…真實(shí)到綾杳曾經(jīng)躲在被窩看過的小黃話本都好像只是小孩過家家的幼稚小把戲……

    畢竟書上總是燈一拉，簾一放，便開始紅濤翻滾，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就算修道之時也會涉獵到相關(guān)陰陽調(diào)和的理論，可分明是趕鴨子上架頭一回的綾杳還是生澀地全然不知所措，只感覺身下隨著男人的親吻止不住的轆轆地濕，舌尖舔吻到的胸口漲漲地疼…

    一根硬物，隨著對方的動作，彈跳著擠壓在她的腿心，她瞇著眼試圖想要去找到那雙天青色長眸尋求些許安全感，那吻卻再度往上，像是一片沉重的烏云壓住了她。

    近乎是鼓起所有勇氣，綾杳心一橫，沿著精瘦的腰背一路而下，光裸的腰肢卻乎還能感受到男人腹肌起伏的幅度，兩人身上的汗近乎粘在了一塊，嬌小靈活的手腕一扯，男人寬大的里褲滑落間，她卻乎感覺那個隔著一層薄布頂在濕噠噠腿心的熱度更加強(qiáng)烈。

    綾杳深吸一口氣，卻仍覺得大腦缺氧，幾乎要昏過去。

    夜色還有很長。

    然床榻之上激烈翻滾的兩人卻未曾發(fā)現(xiàn)，那件浸了血的青色長衫正不偏不倚掉在了綾杳昨日所作的陣法之上，鮮血緩緩觸及星藍(lán)色粉末的一刻，漫天的光點(diǎn)如同飛舞的星辰般閃耀，瞬然籠罩了整間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