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1、偽裝
一病如夢,萬象始新。 之后的之后,玄桓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時來到青崖的,每一日的周而復始就好像成為一場場新的幻夢。 “這是…” 他尤記那個男人離開前深蹙的眉頭,他卻好像只是輕描淡寫地抬頭看了看天上被那般光澈慘淡的云,叁星兩點,便終會在風里揉成一抹再也看不見的素色。 一切好像重新回到了十萬年前,他又一次開始一如既往地等待著那個再也不會回來的人,只是這次確乎再也不盡相同… 恍惚著,也好像在夢中在幻影里再度回到了那一日,黃昏和月色好像柔和地融在了一處,照進那處最初的山洞,也打在那個離開的嬌小背影上,逆著光,他無數(shù)次在夢中想要去挽的那雙手,在風中、在云里、在昆侖的月下,均成為了一道往來的風。 “魔毒…?” 那個男人的聲音震驚而訝異,他卻好似只是淺淺地笑了一笑,無謂地追憶往昔…追憶那些片片零落的記憶。 他好像等了好久好久…千年…萬年…十萬年?甚至于好似更長更長—— 那是連天地都頗覺相當漫長的時光。 滄海桑田,就像游走的云無數(shù)場來往于這世間,只是這次…他不愿再等了。 肆意蔓延的魔毒在體內(nèi)蔓延,成為了十萬年前那場戰(zhàn)爭最后遺留的敘事者,也都源于他那一刻的選擇。 他從不曾后悔。 蓄積在體內(nèi)的毒若附骨之疽般蠶食著體內(nèi)的生機,野蠻而狠辣,毀滅著一切,就像是那個以命為戰(zhàn)的暴虐種族,玄桓近乎毀去了所有的靈根精血才將那些趨之不去的毒牢牢壓制在一雙腿上,那般輪椅從此如影隨形地跟了他不知多少蹉跎歲月…天之驕子的一夜神隕,隨著那無數(shù)人的扼腕而嘆終究淡出歷史,成為了叁清的過往。 詐死只因不愿為人所趨,他知曉叁清對于那個名作父神的男人的意義,縱使如今已然只剩那龐大的軀殼,他卻依舊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一切往昔。 他這一條破落的性命從此不為他自己,只為那個死去的人活著。 不是父神之子、也不是老師,更不是所謂的哥哥—— 他只是玄桓,也只想作為玄桓而存在。 而真正的玄桓早在十萬年前…早在那日的那場魔伏中,便已經(jīng)死去了。 靈力盡失的廢物如何,脫去那一身權(quán)力關(guān)環(huán)的皮囊又是如何,虛華的一切好似只是泡影,他好似不曾在乎往日的一切、現(xiàn)下的所有…可在藏書紅樓再度見到那個身影的前一刻,他卻只是慌亂而狼狽地躲開了。 指尖微顫,他就像是個見不得光的墮鼠躲在陰暗中,透過小小的門隙貪婪地看著那站在光影之中的人影,被燈光拉得好長好長。 他到底竟是自卑的…是害怕的。 玄桓一度曾以為他不在乎失去的一切,地位也好,名利或是權(quán)力,更甚于一身的強大修為,都成為了往昔不曾悔恨的陪葬,可再度圜轉(zhuǎn)見到夢中之人時,他卻連一副得以屹立在對方面前的健全軀體都不曾擁有。 他害怕憐憫的眼神…更害怕那個眼神是從那雙杏眸中而來的。 “玄桓…!你瘋了!” 那道白發(fā)身影看著他的眼神好像難解又憤怒,玄桓知曉白澤在想什么,更知曉所為的一切的后果,他卻終還是一次又一次無視好友的咆哮,毅然迎著陽光走到了她的跟前。 即使她不再認識她,即使那張熟悉的臉上流露出來的笑容是那樣地疏遠。 可至少在她的面前時…他不能是個殘破之人。 婚禮如始,滂沱的暴雨中如始…昆侖夜下的相會也是如此。 這或許是他最后的倔強,也是那直墜地獄、日復一日地躲在黑暗里的人,那么一絲絲殘破而又令人憐憫的尊嚴。 他痛曉每走一步,便好似硬生生踩在萬千磨得鋒利的刀劍鋒刃之上,仿佛將整個身體都攪得血rou模糊;他深知每行一次,那般附骨之疽的魔毒就會在他的身上肆意蔓延一分,一步一步嗜入那心緒紊亂的胸口…只有提前服用過量的止疼劑才可稍稍止歇。 就好像自虐那般,他已然不記得有幾次悄悄地尾隨在她的身后,也曾麻木地躲在清齋云府的附近,尋著那急匆匆上下班穿梭在人群之中的背影,就好像臆想著終有一日不期而遇地相逢,他可以堂堂正正地站著,輕描淡寫地笑著,與她輕輕說一聲‘好久不見’。 縱使她早便完全忘卻了他。 那個偷來的結(jié)魂咒不過是他自私的妄念,也是他卑微地捧在手心中聊以取暖的最后一絲溫度。 炙火灼燒又有多疼血rou每一步嵌在刀鋒上的觸感又是如何—— 可好像她歡歡喜喜地一笑,寒夜寂冷的月亮都有了暖洋洋的溫度。 不是神荼,也不是雩岑,她只是一顆掛在天邊的星星…一個求而不得的愛人。 等…在等什么呢? 也許是那日過后,他開始不知曉這一切的意義。 黑漆漆的夜空好像一如既往,沒有人會記得、也沒有人去問,為何從數(shù)萬年前的某一日,那漫天的璀璨便再沒有出現(xiàn)。 他只是一個活著的碑,一個永遠若螻蟻般生活在黑暗與死亡中的軀殼。 他好像終究是累了——累到難以再追求任何的過去,十萬年的沉寂與那星光葬在夜里,一時的歡喜終成為了割斷懸在頭之刃的那把刀。 既要忘…那便徹底忘個干凈。 時間仿佛變得沒有概念,他不知是何時來到青崖的,也開始不在乎也不曾去壓制那肆意在體內(nèi)破壞的頑毒,深入骨髓的寂寞和痛不欲生的魔毒不覺間成為了他度過每一個夜晚的老朋友,不知在何時的夜里,在夢中,他終究好似化作了一陣來往的風,同少年時代的愿想那般,親手觸碰、擁抱那轉(zhuǎn)瞬即逝的星星。 那顆獨屬于他的星星。 每夜的夢里,他看見一顆星星落下來…落在雪山,落在山巒,落在海面,落在無人知曉的沙洲。 光闌入夢,不知千年。 玄桓好似從未如此這般平和…平和地等待一場即將到來的死亡。 玄桓常常發(fā)著呆,對著那北塞的秋風一坐便是一整日的時光,也或許是在某一刻他終于想明白活著,本身是比死亡更加痛苦的事,所以那道身影才一次又一次走得那般地快。 昏昏沉沉,明日又是新的一日,或許待到記憶完全消散的那刻,那道困囿在殘破中的靈魂終能得到永遠的解脫。 一切好似從未發(fā)生…他也不再有任何痕跡留于這世間。 他本以為一切便回這般永遠而又短暫地下去…直至—— 一道光的出現(xiàn),仿佛攪亂了夢境的深潭。 ……… 留下她,其實是男人一念自私的沖動。 玄桓不知自己這種莫由來地落空從何而來,明知曉這世間不再有她,他卻好像還是慣性地去尋找那個相似的影子。 她來的那日,是個晚上。 他依舊深深記得那日的月色,或許就連玄桓自己也不知怎會記得如此深刻,日復一日的相同好似就被那個突如闖入的不速之客打破了。 相似的身影,相近的聲音,他依舊如同往日的每次那般沉默地躲在狹窄的縫隙之后,滲進來的光也好似難以掩蓋突而急促紊亂地心跳,理智與那莫名的情感紛爭在霎那刀兵相見,然戰(zhàn)意未止,那道輕薄的門簾便被突兀地掀開,迎面撞向了那道身影。 玄桓想,或許他曾是期待過的—— 不若也不會因而再度聽見血液流淌的汨汨,也不會感受到胸口突而急促的心跳。 可當那道身影終將一臉青面獠牙的偽裝卸下,他直視著那副陌生面孔的心緒萬千…卻唯獨沒有空落的失望。 好似面前之人本就是這副模樣,也好似兩人早便熟識了千萬年那般漫長。 他卻總是一日又一日地將她遺忘。 玄桓每一日從床上醒來,確乎都要忘卻眼前之人的容貌、性格甚至于名字…可面前之人卻好像一點都不曾陌生,就像是永久活在了他心中的影子,常常的怪言怪語也好似讓人并不意外,有時突兀言語的前一刻,他好像便能猜出面前之人下一句話又要說些什么。 與其說是一種久違的陪伴感…這好像是那個名為穆青的少年所無法給予的,玄桓斂眸,眼角余光透見手邊放著的一沓密密麻麻重復書著某兩字的素紙,午下斜斜的光影照落,直至而后的字跡逐漸變得潦草難認,那兩個字的筆畫仿佛刻入骨髓,糾纏著他的每個日夜。 “神荼…” 他輕喃出聲,不甚碰落的薄紙隨著卷入的風漫天飛舞。 直至最后一張的飄落,那張滿是墨痕的素紙卻輕描淡寫地將其背面袒露,正面無數(shù)深可破紙的墨跡幾乎污濁了整掌背面,他卻還是在那些凌亂的劃痕中看見了兩個字—— 綾杳。 他開始將一切奇怪的情感歸結(jié)為對理智的背叛。 星界的關(guān)閉,星息的逸散,包括在下界、人族甚至于萬年間的遍尋,都毫無蛛絲馬跡,對比起雩岑當年隱隱約約的有跡可循,包括殘余在她靈力之中星星點點,可以與星落相呼應(yīng)的星息,從那朵花莫名枯萎的時候他就已然知曉奇跡的可能已然在不覺中成為一個苦澀的笑話。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星息的感覺。 就算是當年已然不知淡化多少倍,就連眾多上古真神無一察覺的雩岑,他都能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種不同于常的奇異。 可綾杳不同。 在無人知曉之處,他曾無數(shù)次試圖去感應(yīng)、去測驗她身上可能存在的一些獨有氣息,可面前之人無論從身世還是靈根上,都是一個徹徹底底的人族。 其實早有一點便可排除。 雩岑當年托生以靈,為天地生,大概率是寄無數(shù)天地之氣靈養(yǎng)而出的,反之人族,就算是步至為仙的人族濁雜之氣亦也太多,無根至純,就算是個仙人孕胎,也只是被活活吸干的結(jié)果。 需要靈養(yǎng)一個神胎的靈氣之大,若大海蒼茫,深不見底,如他當年步至人族,也不過是在日復一日地尋找這的世間異象。 …他在期待什么呢? 玄桓開始逃避于自己枯竭地、好似想自圓其說的想法。 所有一切的猜想無非不是在與理智的作對中將殘余的幻想一點一點殘忍踩滅的過程。 一樣的米雖養(yǎng)千百種人,可這世間熙攘人繁,相像之人再過如同也不過只是相像。 令他動心的始終是那個早已回不來的人。 玄桓如同這般地告訴自己,無聲而冷漠地一次又一次將那迎上前來的笑臉推拒得很遠很遠…即使她本沒有任何錯。 這只是他的一種反抗,一種厭惡背叛的決絕。 好像只有日復一日地告訴自己,他才能勝任這場與自己的戰(zhàn)爭。 ……. 他終還是服了軟。 他未曾想到那個嬌生慣養(yǎng)的丫頭對自己是那般地狠。 在那種情勢她明明可以丟下他們不管的,以他對她往日的態(tài)度…這種事本可以做得很是絕決。 一番苦rou計,對自己狠,對敵人為是更狠,卻為了救一個無親無故、冷漠到極點的陌生人。 所以這樣的人往往才傻,不顧一切地活該被人利用…被人用作擋刀,無謂的同情心泛濫,又愛惹是生非…… 玄桓確乎是愣了一下,耳邊好似幻聽著,看見了一個滿臉血痕的小臉。 “欸…不必不必——六哥哥怎得這副表情?這不是我的血啦…嘶——”那副鼻青臉腫的小臉依舊洋溢著笑,咧起的嘴角卻在話語間扯疼了嘴角的傷,卻還是一臉無謂地擺了擺手道:“沒事啦…傷我的人比我傷得更重——” “連他全家我都一齊幫忙送走啦?!?/br> 鼻尖洋溢的血腥氣味濃厚,面前之人無所謂地皺著眉搓了搓手上凝固的鮮血,可這樣好似修羅的人卻為了一條魔孽好似不惜與全上界為敵。 “若我將它放走了,說不定明日便死了…” “他已經(jīng)長得這般大了,已然會自己捕食了,再說魔界…” 他倏然想要趁其不備伸手奪過那完全稱得上是燙手山芋的魔孽,她卻防備踉蹌后退幾步,分寸不讓地將它牢牢護在袖中。 “荼兒!——” 他頭一回如此對她大聲喝道,她究竟知不知曉這只蛇意味著什么! 那是上界無數(shù)的犧牲,也是所有人不共戴天的—— “你們這些神,各個都嘴上顧念好生之德,如今遇到個什么都不懂的小玩意便要喊打喊殺,魔向來便是魔,仙生來便是仙么?!這些人自己又殺了多少人,做了多少齷齪事,如今的冠冕堂皇又是踩著多少人的血上來的?還有那下界被你們棄之若灰的仙族、人族…!” “夠了…!” 玄桓抖著唇幾乎有一瞬間,覺得面前之人的恢復了那些不屬于他…也不曾屬于‘神荼’的記憶。 “就因為他是魔?所以就該殺、就該死?!” 面前之人卻依舊憤憤往下直說,他卻只聽得耳側(cè)一片長鳴,面前之人口中的‘他們’,無非將他也與那般的雞鳴狗盜之徒劃作了一齊。 彼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仁義存焉? 她一直是這般看他的么? 玄桓啞然說不出話來…到底最后,為她,或許也為了那份只存在他心里的情,玄桓終還是頂著群神壓力,將那條魔蛇遠遠地偷偷送去了紫府洲。 神荼顧念的想法,終究只有她心里在乎的人罷了。 玄桓有些難過得想笑,瞧,愛與不愛的區(qū)別總是那么深刻而明顯,從不用隱藏,也不必隱藏。 魔生來便是魔么? 一如他從來不認為神便代表這世間的至善,不過只是人族的某種令人無法理解的美好臆想。 他看過的骯臟太多了,或許那時對于那個魔孽的不容只是一種庸俗的趨利避害,所有高不可攀其實都往往來源于斷情絕欲下的空洞,若是有了感情,神一樣也會變得患得患失、庸俗不堪,與他們所蔑視的低等人族、魔族并無二致。 他將那條蛇取名作諦申。 諦者,聽也;申字,為約束、束縛之意,也為申誡。 追·更:ρο1⑧sf?c?m(ωоо1⒏ υi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