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猶記那日，華清池邊栽種的新柳開花了，潔白的柳絮在風(fēng)里揚(yáng)得很高很高，好像春日新下的另一場雪。

    隨之一字，看似簡而為之，莫不又取隨心所欲、隨遇而安之意，也許是一道父母對孩子最美好的祝福。

    隨心…所欲……

    我低嚼了這看似輕飄飄的二字，卻仿佛如鯁在喉，將那聲帶墜壓得如千斤般重，卻又虛若無形。

    可這世上的人也好，神也罷，或是那俯遠(yuǎn)不見的魔族，包括西天的諸佛，孰欲有欲，可孰又無欲，一切為有法，倘能輕視往日若過眼云煙、夢幻泡影，卻又不過只是虛談，淡忘與釋懷，或許本身就是一場無止盡的修行。

    我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廊門前，弧月的殘影斑駁，依稀細(xì)碎的光斑止步于樹下蔥蘢的黑暗前，他一身素白，腳邊散落著幾個(gè)打翻的空酒壇，半闔著眼毫無形象地隨意癱靠在那樹根底下。

    夜色中，那與月光幾乎重迭氤氳成一色的柳絮紛飛落下，落在他的衣袍上，也落在那仿佛被陽光洗滌過的淺棕色的發(fā)間，在那不甚清明的淺淡月色下，蒼茫得好似一夜白了發(fā)，頹白的面容像是一朵開敗了的花，明明是那般年輕的面容，沉古得卻好似一個(gè)將行就木的老人。

    我有些猶豫，猶豫于我不該在此的身份，猶豫于我撞見了一個(gè)我從沒見過的天帝，但心里的情緒好似在那一瞬浮空大白，陰雨綿綿地驟停，新色如洗，我卻好似再也挪不動道，癡傻得呆呆站在那廊影月下，滂沱的夜好像將我淹沒。

    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情緒，好似很淺很淡，因?yàn)槲覀儾贿^只是相逢數(shù)面的路人，卻又好像很沉很濁，像是飄沉在水中的墨，淺淡暈波得愈發(fā)濃稠，好似透不進(jìn)光來似的。

    又一陣夜風(fēng)吹過，將那積蓄一地的柳絮紛紛揚(yáng)起，將他周身的絮白積得愈發(fā)厚實(shí)，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道身影就好似漸漸埋在愈下愈厚的雪里頭，凋敝地漸漸模糊了輪廓。

    我心中踟躕，不知是走是留，心中強(qiáng)烈的預(yù)感卻仿佛把我與那答案推得很近很近，然終還未等到我做出抉擇之前，卻眼見著那酒意熏天的殘破身影略略動了動，踉蹌著直起身來，向我這遠(yuǎn)遠(yuǎn)望來。

    往來的風(fēng)飄忽不定，迎面而來的涼風(fēng)，將耳側(cè)的細(xì)發(fā)吹得散亂——

    與此之時(shí)，我聞見了一陣甜膩的香氣，參雜在熏人的酒味之中，卻又纏繞著始終格格不入。

    我卻像一時(shí)滯在了時(shí)空之中，無法挪動分毫，眼見著，那雙半夢半醒的琥珀色眼眸終向我望來。

    “…….”

    我曾以為他會說些什么，可那疏影細(xì)碎，完全遮蔽了他的面容，使我看不清任何的表情，斜風(fēng)撩過，時(shí)間仿佛變得沒有概念，呼吸都幾欲被人忘記，直至不知多久之后，我才見那久久凝滯的身形僵硬地微微動彈，像終是從那愕然間掙脫，舞起的素白大袖翻飛在月下，沙啞的聲線仿佛尚在夢中。

    “阿岑…”

    那破碎的嗓音仿佛悶了一層厚厚的灰，壓抑得像是將唯一的呼吸都堵塞填悶，我卻不知該作何回應(yīng)。

    或許那時(shí)，我早已忘記了該如何開語。

    他朝我招了招手，仿佛在笑，卻又好似難看得比哭好不了多少，我聽見他的聲音飄在月色里，淺淡得與那柳絮新雪化在了一片漸漸下起的雨幕之中——

    “百年了…你終是…愿意回來了…”

    21.

    他的表情從在看清我的那一瞬，轉(zhuǎn)為了失望。

    葳蕤的靈燈燃得正旺，而實(shí)際，他的臉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所謂的失望也好像不過只是我以為的臆想，窗外落雨紛紛，春夜總是易在不堪的涼風(fēng)中下起雨來，明明是萬物復(fù)興的大好時(shí)日，卻總是不讓人歡喜的，陰陰郁郁，總令人想起那被雨幕重巒遮掩的群山萬壑，還有那不便出行，依在窗前的聽雨的閑乏時(shí)光，讓人想起青丘，那滿雨橫過，家門后開滿野花的山坡。

    留得殘荷聽雨聲，可這并非涼秋，端得是心境不同，不見殘荷，也難聞雨聲，第二日清晨的涼夢醒來，周身好似只剩那漂泊凄冷的潮寒。

    他只是遣我去拿酒，好像我差池的身份已然不被追究，也包括那不慎聽聞的秘密。

    我抱著冷冰冰的酒壇，一次又一次地去而復(fù)返，走在深宮廊橋的之中，踏過一片又一片斑駁的光斑寂影，好似是這殘涼之中唯一的光，卻不暖，宮寒湛湛，細(xì)雨流光，我默然嚼著那個(gè)名字，明明‘岑’之一字在上界好似也并非那般少見，我卻在那瞬間仿佛不疑有他，求而不得之事，只有錯(cuò)過倒不可挽回，才令人懊然墜毀，而見而難卻之人，縱使相隔千里，卻再也越不過那山巒遣云了，或而只在那夢中，卻日日不曾得見。

    幻情一效，能將人心中的渴求盡然挖出，枯燃百年…卻唯夢閑人不夢君。

    雩岑…雩岑……

    我好似踏著云，走在夢里。

    名震八方的青要帝君因其夫人喪亡，悲而一夜辭官隱走，放棄了那個(gè)人人眼紅求之的督相之位，百年之中再無蹤跡，而那所謂的玉清真神，亦從那一日開始永鎖梵炎界，生死不明。

    唯聽之下，那平白無得了天大便宜的天帝好似寂寥無聲，對于魔族之后的竄逃如此，對于叁清的加速衰敗亦是如此，而對于雩岑的死，更是如此。

    好似一切如常，好似那日之后，這上界被接連兩次星潮沖垮的眾生，只是成為了時(shí)代的掠影。

    我甚至無法想見，兩人如此千差萬別的身份，又是如何會有交集的。

    我像是有許多的問題得不到解答，青要帝君去了何處，當(dāng)年魔族發(fā)難，為何偏又是其余其他勢力遭殃，而天帝一脈得以全身而退，還有那個(gè)名叫雩岑的女子……

    我又一次捧酒而回，單手撐著油紙傘，靜靜立在書房門前，然深吸一氣正欲推門而入間，卻隱約聽得那內(nèi)里似有人聲絮絮，本以為是不在是有他人來訪，可略略湊近，聽得的，好似只是男人醉后一個(gè)人的低喃絮絮。

    “……”

    “阿岑…今年生辰可佳？…明明這重歆的柳還未抽完枝，南澤卻已是風(fēng)絮飄飛了…”

    “你定是生孤的氣對不對…今年又忙些了…緊趕慢趕，這南澤卻總是暖得那般早，柳絮開飛，又是誤了時(shí)日…你只與那璟書說你有記憶時(shí)是在柳絮花開的那一日…真是小沒良心，除了孤，你還巴望著別的男人能年年記得你的生辰？…”

    “…好在孤很聰明…我那日就偷偷躲在門外聽，虧你還一個(gè)勁地說，卻不知?jiǎng)e人早對你有了主意，真是傻得透頂，哦對…”那話語低語絮絮，好似在宛宛將這一年的喜怒盡數(shù)說給另一個(gè)人的聽，耐心卻又無比地輕，好似怕稍稍重一些，都要嚇跑眼前之人：“…我妻不喜這般的自稱?！?/br>
    那畫中顯然帶著溫淺的笑意，卻久久無人回應(yīng)，男人卻是毫不在意，只是一個(gè)勁地自己悶悶將一席話盡都說去。

    “那便稱我…這樣便不是天帝…只是零隨…對啊…零隨……零隨…”

    “今年啊…今年還算好，卻好像也不那么好，莨狼一族，年初叛亂的苗子又深啦…我還在想辦法…所以才要廢些時(shí)日…你又不讓孤殺人，你這丫頭總是存著些莫須有的善心，令得孤難做，倒時(shí)慣是會不高興，不知這般的理由夠不夠充分？…”

    “近來朝中折子一封接一封的上，又叫我立新相，又催我納新妃，你說怎樣可好…你這般的性子哪能容得下別人，我若納了，你是不是又要不理我?guī)兹?，哄也哄不好，這般大了，怎還像個(gè)孩子…”

    “你瞧，我都忘了與你說了…就在前幾日，好像是叁日前罷，還有個(gè)像你的小丫頭攔住孤說，愿入著重歆深宮伴駕，也不要什么名分…你瞧，我這嘴又瓢了，怎得好端端又說到孤了，合該稱我才對…”

    他有一道沒一道地說著，像是全無邏輯，想到些什么便說些什么，絮絮的無非都是平白的日常，卻莫由來地令人心酸。

    “我說我已有妻，亡妻也是妻，那也不該再娶，我當(dāng)年答應(yīng)你的通通做到了…如今可還生氣？我給你送了你最愛吃的那些糖丸過去啦…濯黎名義出走，卻是在你那棵樹旁邊筑了房，還霸道地設(shè)了個(gè)結(jié)界，不許他人進(jìn)入，當(dāng)真是小氣得很，也不知你自己知不知道…”

    “不高興時(shí)就叫我零隨，討好時(shí)一個(gè)阿隨接一個(gè)阿隨地叫，又要冷淡我時(shí)就喚我陛下…你說你這丫頭怎總是這般欠揍地不討好…”

    “也不知道你何日回來…那我便每年都與你講一遍，萬一你這丫頭沒好賴地又生氣，當(dāng)真是難弄極了…從哪說起呢…也對，你最記掛得還是昆侖對不對？…”

    “那個(gè)小彩鳥，啊…就是叫顰瑤的那只，你說現(xiàn)下昆侖頹敗，誰又愿意去幫上一把，上趕著淌這趟渾水的還不是惦記那些子老底…你說你若是回來，那昆侖不在，你又得撒氣到為夫的頭上，我都幫你安排好啦…還有暮汜，前些年我也將泉澧徹底地從下界調(diào)任回來，那小子倒是高興得不得了，英招卻今年還犟著未與那書呆子復(fù)婚…”

    “還有，他也升了職了，現(xiàn)下也不在文分部了，你得來九重天找他…你說孤是有私心的，那肯定沒錯(cuò)…或許你找那小子順帶就回來看看我也不錯(cuò)…還有那花青花鏡，前些年便就又回了花神宮里頭…還有那個(gè)玄桓…”

    “你肯定惦記你那便宜老師對不對…他是與濯黎那年一同失蹤的，孤聽聞近年，好似還是去年罷…他用著原靈玉去了人界…你說巧不巧，當(dāng)年你當(dāng)做那神荼時(shí)得的那塊玉佩，實(shí)則是叁塊，終還有一塊存在了他的手頭…我沒攔，看在你的面子上…”

    “還有魔族，聽聞那小子回去之后便又開始了百年的內(nèi)亂，至今仍是一片混戰(zhàn)…”

    “濯黎就住在你旁邊，天天守著你那個(gè)年年不發(fā)芽的枯枝，孤很乖，沒有去與他爭…你也不希望看見孤跟他起沖突是不是？…至于玄拓…你往后自己回來看便知曉了，孤就不跟你說太多了，就你那小笨腦袋，恐怕也記不了這么多…”

    “阿岑……我的阿岑…”

    直至最后，那嗓音已是沙啞凝滯地仿佛再也發(fā)不出聲音，卻仍輕聲低喃道：

    “祝你生辰快樂?！?/br>
    “今年快樂，明年快樂，往后的每一年也要快樂。”

    男人慵懶地低哼著，輕輕響起了一首奇異的歌調(diào)，不是我曾聽過的，卻是唱給另一個(gè)，今天過生辰的姑娘。

    熟絡(luò)得，就好像每年他都會唱的那樣。

    仙族慣來沒有過生辰的傳統(tǒng)…只有飛升而來的人族。

    我似才在那不漸漸亂得不成調(diào)的歌調(diào)中回過神來，捧抱著那酒壇久久挪不動步來，心中難言的酸脹像是打破了的光鏡，碎成了一地的光點(diǎn)，我甚至不知我而后是如何再踏入那個(gè)房間，一壇又一壇的美酒像是不要錢般的在那雪裘的地毯上浸濕了一層又一層，我卻好似只是個(gè)毫無立場的外人，只能靜靜坐在書房的門檐之前，看著那瓢潑大雨而下，遠(yuǎn)方蔥蘢的云影在那一片霧色之中，都淡成了虛無。

    我本以為這一夜便會在這無止盡的雨聲中結(jié)束，直至天光江明之時(shí)，一陣摧枯拉朽的破碎卻猛然將我的瞌睡完全驚醒——

    背靠的房門被我霎那撞開，吱呀一聲大開的縫隙里，印呈著一臺全然墜倒在地的紫檀書架，厚實(shí)的木質(zhì)沉悶地震起一地的塵土，與此破滅的，卻還有那與散落竹簡交混在一齊的花瓶碎片。

    早已枯黃凋敝的柳條殘敗地落在地上，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漸漸化作一片灰燼，摔碎的白瓷碎片幾是千瘡百孔，瓶中灑落的水將那雪白的地毯再度暈開一片污跡。

    我微微一愣，卻是認(rèn)得這個(gè)花瓶的。

    那是我昨日出神間不小心再度打碎了一個(gè)花瓶，臨時(shí)從那窗臺邊挪來用作湊數(shù)的…

    期間早便枯黃的柳條我?guī)子肴?，或心下曾想著去池邊折枝新的來換也是無妨，畢竟這春日拂柳，又何愁留著這縷枯黃拜人心情，然如此念著念著卻也沒干，獨(dú)獨(dú)便忘到了今日。

    “陛下…”

    我心下暗趁，恐是他喝醉了酒站不穩(wěn)，大抵是想借個(gè)力，一時(shí)連著將這門口的書架都給帶倒了去——

    我匆匆方想俯身去拾，以免那散落的瓷片割傷了人，心下又有些僥幸著這好似不過只是一個(gè)再也普通不過的白瓷，總比打碎了那些前朝的古董來得要好得多，然下一瞬，卻眼睜睜見著那鋒利的瓷碎已是先一步被人拾起，深深攥入了掌心之中。

    血一滴一滴地從指縫間落下，就那般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灑在地毯上，像是冬雪初落的紅梅。

    我愕然抬頭去望——

    迎面相對的，卻只撞進(jìn)了一副眥目欲裂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