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章三春暉
“哀家看來,倒是這丫頭招風(fēng)攬火,”成太后話鋒一轉(zhuǎn),指著丁香罵道,“她必是眼熱皇貴妃獨寵后宮,生了妒忌之心,借尚宮局的便利下毒謀害,還攀扯萬壽宮,意圖挑撥哀家與皇貴妃,惹得母子嫌隙。居心歹毒,活活打死也不為過。” 丁香唬得魂飛魄散,又是一陣搗蒜似的磕頭:“太、太后娘娘明鑒,太后娘娘明鑒!奴婢不敢,奴婢萬萬不敢……” 太后充耳不聞,高聲喝令道:“把這黑心東西拖下去,亂棍打死?!?/br> “太后娘娘明鑒,陛下明鑒——”伏地宮女連連叩首。 金刀侍衛(wèi)未得天子令下,巋然不動。 “還愣著做什么!”成太后大動肝火,掌不住狠狠咳嗽起來,佩蘭忙揉著婦人胸口順氣,哽咽道:“姨母……” 宇文序沉吟不語。 成太后怒道:“還不快拖下去!” 一人試著抬了手,眼見宇文序未曾喝止,便與同行侍衛(wèi)動手押解。 “太后娘娘饒命!陛、陛下饒命……求太后娘娘開恩……” 女子號哭凄慘,聲嘶力竭,不知拖去何處行刑,萬壽宮人人自危,無一求情。 成太后道:“陛下瞧著佩蘭礙眼,我即刻帶她離了皇宮,定不使陛下煩心。月前陛下散遣后宮,不合祖制,不合禮制,哀家念著一家和氣,又體諒皇貴妃失子傷病,半個字不曾多言。今日哀家攜佩蘭出宮,前去靈山寺,長住佛門,為國祈福。待除國喪,再親自挑一門親事,陛下與她此生不復(fù)見,只當(dāng)她死了便罷。” “若是陛下執(zhí)意治她死罪,也將我這條老命一并取了去!” 眾宮人齊齊跪地,叩首不敢言。 樓閣岑寂,蓮花爐檀香清淡,紛紛素?zé)熕坪訚h倒流,堂上天子肅然危坐,神色莫知。 成太后嚴(yán)嚴(yán)實實摟著佩蘭,間或輕咳兩聲,大有并蒂殘花同生共死之勢。天家母子一立一坐,久久對峙,誰也不肯退讓。 彭正興亦是心急如焚,果真壞了骨rou和氣,恐怕貽害無窮。紫衣近侍手執(zhí)拂塵,悄悄上前半步,低聲勸道:“陛下,這個時辰,娘娘該醒了……” 烏泱泱跪了滿地的人,俯身俯首,生怕天子之怒,禍有殃及。 “兒臣代皇貴妃謝母后恩賞,”宇文序起座辭別,“兒臣告退?!?/br> 圣駕扈從離去萬壽宮,成太后長松一口氣,心神驟然疏散,不由晃了晃孱弱的身子。 “姨母——”佩蘭忙扶著坐下歇息。 “都起來罷。”成太后一揮手,眾人赦免大禮,次第站起身來,心有余悸。佩蘭驚魂未定,不敢上座,只跪著為成太后揉拍順氣,止不住淚下如雨,一抽一抽吸著鼻子,怯弱可憐。成太后撐著軟榻緩過一會子,漸漸消了暈眩的勁兒。 “好了,”成太后將嚇沒了魂的女子牽來身側(cè)同坐,抬手抹去狼狽淚珠,“這事算過去了,莫怕……” 佩蘭恍惚回了神,“哇”的一聲撲去成太后懷中,哭聲震天。 成太后摟著人勸慰:“好了,莫哭……” “姨母……我……”她哭得狠了,抽抽噎噎喘不過氣。 成太后一行輕拍佩蘭后心,一行吩咐:“拾掇衣物,明日便啟程靈山寺?!?/br> 眾宮人領(lǐng)命而退,各司其職。 “太后娘娘,湯羹已好了?!绷諆憾松蟽杀K粉彩湯盅,方才成太后傳令嘗鮮,萬壽宮一向是大小兩位主子,傳話之人自然有眼色。 “你饞著的鮮山珍,緩一緩,莫哭了,先嘗一口?!背商笠皇纸伊藴焉w子,舀起一勺熱湯,悉心哄勸淚盈盈的人。 佩蘭啜泣未止,怯生生張口飲下。 成太后問道:“吃著如何?!?/br> 佩蘭點點頭應(yīng)了聲“好”,將那粉彩小湯盅抱來懷中,也拿了勺子,有樣學(xué)樣喂去一口:“姨母……” 成太后飲了鮮蕈湯,笑道:“果然是好?!?/br> 佩蘭又舀上一勺。 “你喝罷,今日可哭出兩缸眼淚,好好補(bǔ)一補(bǔ)。”成太后喚人取來濕帕子,心不在此。 “姨母……” 成太后道:“安心喝罷。” 佩蘭不敢違命,一口接一口悶頭用湯,慢慢飲下小半盞。成太后拭凈佩蘭滿面淚痕,命小宮女收拾臟污手帕,又命琳兒放了湯盅食案,領(lǐng)著宮娥守在簾子外頭。 “這人都下去了,有些話須得問一問你,”成太后道,“照實說來,不許扯謊?!?/br> 佩蘭咬著勺子怯怯一點頭。 成太后問道:“那珍珠膏怎么一回事?還有秦氏,為何動了那些心思?” “我……”佩蘭愈發(fā)低了頭,粉彩團(tuán)花小勺沉沒清湯,斜出孤零零一只描金如意柄,她攪了兩攪,遲遲答道,“我想著……姨母接我入侯府,自小教養(yǎng),又許我學(xué)著打理中饋,是、是屬意的媳婦……” 成太后啞然失笑:“傻丫頭,你表兄是什么性子,我如何舍得把你給他?!背商蠹?xì)一琢磨,想來這幾年每每言及親事,她百般推辭,又是哈哈大笑,一伸手捏了捏少女通紅的鼻尖:“他豈是個會疼人的,你母親將你托付給我,便是為的不辜負(fù)遺愿,我也必定給你挑一個知冷熱的好郎君?!?/br> 佩蘭揉揉鼻子,懵懵懂懂:“叁哥哥……不好?” “他有什么好?”成太后搖首一笑,“是七八年不著家好?還是刀口上討營生好?侯爺走的時候你還小,不知府中艱難,皇后……易氏前去娘家借銀錢,來去半個月,舟車勞頓,回雍城又cao持喪儀,難免累了身子。那一陣她月信見紅,疼得站不住,你的好表兄只一句‘用些止血藥罷’。” 佩蘭噗嗤一下笑開。 成太后道:“向之為子篤孝,為夫寡情,你嫁了他準(zhǔn)是受委屈,姨母怎舍得你受委屈?我們蘭丫頭的郎君,還是要溫厚疼人的才好。” 佩蘭疑道:“可他待南……皇貴妃很是嬌慣?!?/br> “這便是姻緣到了,誰知他尚有這副模樣?倘若早幾年說他為一女子魂不守舍,縱是靈山寺的簽文,我也只當(dāng)笑話聽。”成太后嘆一聲,無可奈何,“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庇值溃骸拔译m瞧不上那人做派,可論樣貌身段,口齒見識,無不是當(dāng)世一等一的好,怨不得石頭也動了凡心?!?/br> 佩蘭含糊應(yīng)一句“是”。 成太后道:“姻緣天注定,你也有你的良人,保不齊他在哪一處,遙看天河,祈求月老,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著你呢。” 佩蘭連忙擺首,一頭扎進(jìn)老婦人懷中:“我不嫁人,我一輩子守著姨母,一輩子伺候姨母。” “又是孩子氣的話,女子不嫁人又能做什么?”成太后笑道,“何況姨母是半截入黃土的人,你要守一輩子也守不得。” “守著皇陵,也是守一輩子?!?/br> 成太后愛憐撫摩女子鬢發(fā),語重心長:“為人父母的,若知曉兒女衣食孤苦,九泉之下焉能安心?” “我……”佩蘭道,“鉸了頭發(fā)做姑子也好,侍奉姨母,侍奉神佛,左右不嫁人!” “說你是孩子氣,你還不高興,”成太后道,“皇陵豈是容易守的?荒郊野外,遠(yuǎn)離人煙,只幾間破茅屋,便是從前在六盧村,梁上有耗子打架那般,晴日漏風(fēng),雨日漏水。米面布匹若無人送來,須得趕牛車去鄉(xiāng)里置辦,皆為粗陋之物。雖是山林,皇陵之木不得攀折,燒飯燒水的柴火也是難事,更有一樣要緊的水。若是近處有河,一日一挑也罷,若是遠(yuǎn)處,來去一趟費個一日半日,入口尚且不足,一月兩月洗一回身子,衣裳也不得換洗,你可受得?。俊?/br> “皇陵禁軍守衛(wèi),雖毋須憂慮歹人,深山老林常有大蛇、豺狼、野貓,嗅得吃食氣味時不時轉(zhuǎn)悠一回。你一個弱女子,頂多還有幾個丫頭服侍左右,如何防身自保?” 佩蘭低聲回嘴:“有禁軍……” 成太后道:“禁軍守衛(wèi)皇陵,不是守著你,那時還有幾人給你做主?再者說來皇陵可是一座山,禁軍一起子男人,他們房屋總不是與你一個院子,叫聲驚動了人,只怕趕的也晚了?!?/br> 佩蘭伏在成太后肩頭,半晌不言語。 “和尚姑子也不是想做便做,你以為出家只剃個頭發(fā)的事?”成太后喻之以理,“出家人不事生產(chǎn),也不必課稅,若是人人一剃頭發(fā)都去做了和尚姑子,朝廷的賦稅徭役何人承當(dāng)?是以官府有度牒文書,嚴(yán)令監(jiān)察僧籍添減,私自剃度杖打一百,入了佛門的,罪者與寺廟知情人皆處以重刑?!盵1] 成太后道:“你若鐵了心做姑子,姨母并非沒有門路。只是你一個小姑娘,自幼嬌生慣養(yǎng),愛金愛玉,又愛綾羅綢緞。剪了頭發(fā),著一身素布佛袍,粗茶淡飯,長伴青燈古佛,當(dāng)真心甘情愿?” “我……” 成太后又道:“你常常隨我去靈山寺,眾人前呼后擁,變著法兒討你歡心,便想著出家人的日子錦衣玉食,是也不是?姨母一年賞賜靈山寺白銀數(shù)萬兩,這才有了一樣豆腐做七十二味的素齋。有朝一日姨母……你家中又無兄弟依傍,與你父母親厚的長輩一一去了,堂親表親皆隔一層,何人記著山上有一個姑子親戚?縱是有親兄弟,他們有妻有妾,有兒有女,豈能時時顧著你?” “你的嫁妝姨母同國公夫人早已備好,衣裳首飾,田宅鋪子,一應(yīng)齊全。當(dāng)真鐵了心不嫁人,那衣裳首飾此生再不得上身,若非拿去賣銀錢,便是年節(jié)賞賜小輩的賀禮。你若長年修行,田宅鋪子須經(jīng)由他人之手打理,今年可靠之人,來年未必可靠……” 佩蘭哭道:“姨母,我不嫁人,我不守陵,我也不出家,我給你殉葬,與你一同見阿爺阿娘去……” “傻丫頭,愈發(fā)說傻話,二十好幾的大姑娘,如何同小兒一般怕生怕事?”成太后又扶起人抹眼淚,好氣又好笑,“你死也不怕,何必又怕嫁人?二十歲,這一生還長,許多路你得自己走。姨母不能護(hù)著你一輩子,縱然你父母尚在,也不能護(hù)著你一輩子?!?/br> “姨母,我害怕……” 成太后道:“怕什么?怕此身所托非人?” 佩蘭點點頭。 成太后道:“你且放心,姨母自然給你做好打算。一來人品貴重,二來性子和順,叁來有情義,四來合你的眼,才學(xué)家世倒不打緊。兩情相悅是最好,退而求其次相敬如賓也罷了,十全十美,一生可遇不可求。” “我看著你長大,知道你是個周全的好孩子,日后為人婦,可不能如今日任性妄為。切記侍奉舅姑,相夫教子,人心都是rou長的,別人見你是個好的,還能上趕著虧待你不成?便是往最壞處想,君姑成日家捏你的錯,丈夫又不中用,也不必怕,陪嫁是你的本錢,好好攥在手里,有著田宅鋪子做底氣,日子也不難過。姨母再為你掙一個誥命夫人,朝廷造冊的貴女子,有名位有俸祿,旁人不敢欺辱?!?/br> “你只好好做一個官夫人,此生何懼何憂?” 佩蘭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成太后道:“也是姨母的錯,舍不得你出閣,原想多留幾年在跟前。誰知失了兩個孫兒,國喪叁四年,又耽誤你的親事。” 佩蘭搖搖頭,側(cè)身依偎成太后懷中,聲息哽咽:“今生侍奉姨母,是我?guī)纵呑有迊淼母?。?/br> —————————— 注: [1]“私自剃度”刑罰出自《唐律疏議·卷十二·戶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