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魘黃粱
樹高叁丈許,一人合抱,枝葉離離。 百年前明帝東遷楚都,定為上京,修建大興宮。宮室亭臺,待賜名之處其可千數(shù),明帝日理萬機,無暇顧及,命有司自擬,獨為皇后寢殿題了“長樂宮”,御筆親書。此后二人于中庭共植榆樹一株,“榆”音同“愉”,亦合“長樂”之意。 帝后伉儷情深,又添一段傳世佳話。 百年后宇文序改建大興宮,昔時柔條已成參天古木,一樹翠玉鈴鐺。榆錢買來好春光,青瓦浮碧云,長樂宮因而更名承香殿,淑妃白氏居之。 “娘娘,那兩個婆子……可要保?”春喜小心翼翼斟了一盞茶,悄聲問道。 美人榻上,女子朝內(nèi)而臥,神色莫知。 宸妃承寵五年未有所出,眾人明面上只字不提,背地里不知如何評頭論足,有說楚后灌了一勞永逸的避子湯,有說長年赤足傷了某處xue位以至不孕…… 總而言之,不好生養(yǎng)。 前些日子白繼禺費盡心機送了個老嬤嬤入宮,交代是陶家舊仆。 陶之一姓非富非貴,聲名不顯,祖上最高也不過是個國子監(jiān)的助教,官從六品。這樣的人家,上京城抓兩大把尚有遺漏,淑妃自然不識得,還納罕父親為何千辛萬苦將此人送進宮。 原是陶家與南家結(jié)了親,如今南家當家人,宸妃南婉青之父,他的原配妻子便是陶家的女兒。說來蹊蹺,十余年前陶家一家人相繼害病,莫名都死了,不久嫁入南家的南陶氏也與世長辭,南家發(fā)賣陶家仆婢,全數(shù)賣去了京外。 那老嬤嬤姓康行七,名喚康七娘,當年是在陶家內(nèi)外院之間守門的,被賣去賓陽某戶富商家。后來戰(zhàn)亂四起,富商便是群狼環(huán)伺的肥rou,軍也好匪也好,來來往往俱是要咬一口,逃不過敲骨吸髓的命。主人家受不住,一脖子吊死前一把火點了宅子,全府上下百余口人都送了性命。 康七娘那日躲懶,偷去巷外飲酒打馬吊,竟贏了一條活路。[1] 如今天下太平,她輾轉(zhuǎn)回京,本想憑借陶家舊仆的身份,往南家尋一個好差事,卻被人狠狠打了出來,暈頭栽倒墻根下。再睜眼,便到了一處富麗堂皇的府邸,前半輩子所見所聞盡如塵屑污泥,上首老翁華服錦衣,雖是笑著,難掩殺伐之氣。 那人只問與南家何怨何愁,怎就招惹了殺身之禍。 康七娘一五一十回稟,倒也沒幾句好說的,無非是陶南二家的親事,以及中邪一般斷子絕孫死了滿門的陶家。 那人顯見是不合意的,笑得愈發(fā)瘆人,又問當年陶家可有什么不尋常之事。 康七娘并非內(nèi)院仆婢,不過是白日黑天輪換著守門,傳個話,遞個東西,主子的事一概不經(jīng)她手,如何得知。況且又隔了許多年,搜腸刮肚的,膽汁也將嘔出來,總算想起當年聽過一則閑話,道是陶家父子二人爭一個什么女子,最后不知是為人父的失手殺了兒子,還是為人子的失手殺了父親,陶家主母似是跳井自盡,接著喪事一場接一場地辦,辦到陶家一人不剩。 那人轉(zhuǎn)口問起康七娘可有失散流離的親人。 康七娘心下疑惑仍是據(jù)實說了,她丈夫死得早,只有一個女兒,當年南家發(fā)賣陶家奴仆,母女二人并未賣去一處。這些年她也試著托人打聽,只是大海撈針難有回音。 那人哈哈一笑,喚人扶她起身,玉杯盛來翡翠光,又是奉茶又是擺點心。 “尋一個人倒不難,只是須得替老夫辦一件差事。若是辦得好,莫說尋到你女兒,下半輩子山珍海味,衣食無憂,老夫也應(yīng)得起?!?/br> 康七娘一點頭便入了宮。 她從未見過這樣高的榆樹,宛若一只猙獰巨獸,龐大而臃腫的身軀遮蓋大半天色,投下一片濃厚陰影,好似靠近便無法逃脫的深淵。 樹下秋千搖晃,女子逗弄懷中獅子貓,不曾瞟去一眼:“你就是康七娘?” “啟稟淑妃娘娘,是。”康七娘于白府學了宮中的規(guī)矩,八九分像樣。 “可知你要做什么?” “奴婢不知。” 秋千吱吱呀呀地響,淑妃抬首:“不知?” “奴婢只是從前陶家的灑掃婢子,聽說南家有一個生得極好的女兒,勾得老爺少爺失了魂,小小年紀肚子里便有了孽種,被夫人好一頓打,才惹下之后夫殺妻、子弒父的荒唐事?!?/br> 淑妃盈盈一笑,吩咐道:“去把叁娘喚來?!?/br> “往后你跟著她,去昭陽殿后山的竹林辦差?!?/br> 紅燭燃了大半,燈芯漸長,內(nèi)室昏暗如烏云遮月,春喜捧茶的手微微發(fā)抖。 “保?”淑妃一聲冷哼,“當初接了錢就該掂量掂量,是不是有命拿,沒命花?!?/br> 春喜道:“只怕……她們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全抖露了,若是牽涉娘娘……” 砰—— 青花瓷盞打翻在地,摔得粉粹,潑了春喜一裙子guntang茶水。 “廢物東西,比不過園子里撿的兩塊石頭硬氣?!笔珏闹袩?,揚手摔了茶盞,撒一撒氣,不想愈發(fā)氣急,“早前賭咒發(fā)誓,上刀山下油鍋不當怕的。見了那賤人,一個雞蛋嚇一嚇,話都說不全,只會嚷嚷‘恕罪’‘饒命’??上Я?,若是托生成狗,還能多條尾巴獻殷勤?!?/br> 康七娘與叁娘在林子里拔了一月多的草,總算等來賞花宴,還是淑妃有意向成太后提及與昭陽殿廊橋相綴的望仙臺,若是于此大辦許才人的喜宴,那正是照著南婉青的臉打,成太后欣然應(yīng)允。 至于如何篤定南婉青赴宴,她自有辦法。 昨夜淑妃最后交代二人一回,又細細說了言語行動。簡而言之不過叁節(jié),其一是康七娘與叁娘惹得南婉青動私刑,其二是淑妃將后宮眾人引來,其叁便是康七娘以陶家舊仆的身份,抖落勾引父子,珠胎暗結(jié),主母暴打,小產(chǎn)傷身此生不孕四樣事。 左右陶家一家人都死絕了,死無對證,任人編排。 “清寧宮也是個草包,一腳踢不出一個屁來。南婉青在她頭上撒尿,她不罵回去就罷了,還樂呵呵舔上,真當做個賢妻良母那位就能看上她?” 早間一鏡芳香,眾目睽睽,昭陽殿宮人按緊叁娘的手,將雞蛋塞入康七娘身下,康七娘哭聲震天,暈死過去。 南婉青拂袖走了,打道回宮。 皇后先是傳太醫(yī)診治,而后囑咐在場嬪妃,今日不過是宸妃儀仗被貓驚了,眼下回宮將養(yǎng),倘若傳出其他的話,便要好好整治宮中亂嚼舌根的風氣。 窗外嘎嘎飛起兩只烏鴉。 淑妃啐了一口“晦氣”,罵得久了不免口干舌燥:“春喜,倒一碗茶來?!?/br> 茶水淌過雕飾鸞鳥的壺口,淙淙有聲。 腳步輕輕,由遠及近。 “你說……” 一滴,兩滴。 小爐文火慢煮的茶水,冒著升騰熱氣,嘩啦啦潑下頭頂。 榻上人一聲慘叫,似驚雷破空,凄厲無比。 “難不成看上你?” “怎么是你……”淑妃顧不上滿臉刺痛,嚇得魂不附體, 巴掌臉燙腫了一大圈,不碰疼,碰了更疼。 南婉青笑道:“我看你這兒倒是好撒尿?!?/br> 淑妃不知方才那些話南婉青聽去多少,也分不出腦子思索她如何進了承香殿內(nèi)室,徑直往殿外跑去,只想找?guī)讉€宮人,是非曲直且不論,壯一壯聲勢總是好的。 腳下一軟,栽倒在地,渾身使不上力氣。 身后人步步逼近。 玉指纖長,不理會是否疼痛,南婉青捏緊淑妃下巴,將她半個身子拽了起來。 骨相絕佳,腫了一張臉,下頜依然小巧尖尖。 “不知從什么犄角旮旯,尋到一個不知什么人,便能動我?”南婉青湊近淑妃耳畔,一字一句,說得惡狠狠,“你們是小看我,還是高看自己?” “你……你都知道?” 南婉青甩開手,淑妃結(jié)結(jié)實實又摔一回。 “你和白繼禺不會真以為,汪云雁是自盡罷?” 汪沛舟將汪云雁送入宇文序營帳,汪云雁無顏面見其夫,撞墻自盡,此為天下人所知。 宇文序登基,汪沛舟與白繼禺結(jié)黨同謀,白家這才知曉當年汪沛舟獻女一事始末。 但說到底,汪云雁自盡是因無顏面對袁沖,不論真相流言俱是如此,總不會再有其他原由。 南婉青陰惻惻一笑,淑妃右手不聽使喚,顫顫巍巍,朝方才榻邊摔碎的茶碗摸去。 碎瓷入手,冰涼刺骨。 指縫留出瓷片鋒利一角,手起血濺,右臉劃出一道又深又長的口子,森森白骨,隱約可見。 淑妃咬著牙,喊不出半聲痛。 “你……你……究竟是、是何人?”氣息奄奄也要問個明白。 何方妖術(shù)能控制人的心神。 “你,好好看看?!?/br> 杏眼桃腮,花容月貌。 狐面獠牙,血盆大口。 帳中本應(yīng)熟睡之人高喊救命,春喜撩開簾子,急急忙忙喚道:“娘娘醒醒,娘娘——” 全身發(fā)汗,面色慘白,淑妃緩緩轉(zhuǎn)醒,一口氣幾乎喘不上來。 “娘娘可是魘住了?”春喜拭去淑妃額上虛汗,斟來一碗熱茶。 淑妃卻如見了鬼,不知哪里來的氣力,一把打翻茶盞,拽過春喜半邊胳膊:“那兩個婆子,你尋一個機會,神不知鬼不覺的,結(jié)果了?!?/br> 那邊廂昭陽殿,南婉青幽幽睜開眼睛。 “如何,當年之事她知道多少?”隨隨手一勾,撤了護法的符咒。 南婉青道:“什么也不知,不過是得了一個外院看門的,內(nèi)院也進不去還能知道些什么?!?/br> 隨隨點點頭:“這下可算能放了心?!?/br> “不。”南婉青直起身,神色凝重。 “白繼禺,不能再留了?!?/br> —————————— [1]打馬吊:馬吊牌,古代中國博戲之一,一般認為是明代中期出現(xiàn)的中國第一副成形紙牌。 作者有話說:精↑彩↓收║藏:wоо⒙νiρ (W oo1 8 . V i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