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成太后親手cao持選妃一事，夙興夜寐，尚不知選了幾個得意的人，倒先落了一身病。侍疾的世婦換了一位又一位，看診的御醫(yī)換了一撥又一撥，總不見好。

    申國公夫人求簽明德寺，得了張心誠則靈的方子，道是抄寫大乘佛經(jīng)，可為病者消業(yè)，為長者祈福。

    《法華經(jīng)》七卷二十八品，全文七萬八千余字。

    棕黑色封皮，辨不出是香火熏浸還是塵灰凝集，老舊斑駁，落滿歲月的足跡，乃是明德寺藏經(jīng)閣請出的珍品。

    南婉青的神色比這陳年經(jīng)書還要陰沉幾分。

    “你再說說，這什么玩意兒？”

    素手指向郁娘懷中泛黃的書冊，尾端兩指留了半分長的指甲，行動間無端凜厲。

    不多不少，恰好四本。

    皇后懿旨，內(nèi)宮妃嬪均需手抄佛經(jīng)，每人最少一部，為成太后祈求神靈庇佑。

    郁娘戰(zhàn)戰(zhàn)兢兢稟完話，才松的一口氣又被塞回嗓子里。

    “啟稟娘娘，皇后娘娘的旨意。”郁娘只得壯著膽子再次回稟，“雖說娘娘并非后宮中人，然食君之祿，擔(dān)君之憂，太后娘娘鳳體抱恙，而娘娘為國修行，理應(yīng)身當(dāng)表率，立垂范，效典型。故而奉上《法華經(jīng)》，請娘娘焚香沐浴，誠心抄寫?！?/br>
    右手兩只長指甲，染了明艷的蔻丹，好似秋陽下零零星星的一串紅。

    委實不容易抄書。

    案上紫檀八寶海棠盒，赤色絨布，擺一對玳瑁護甲。

    南婉青拈起護甲金圈口，慢條斯理套上小指：“不抄。”

    言簡意賅，擲地有聲。

    郁娘與沉璧相視一眼，皆是滿面愁苦。

    “太后娘娘連日鳳體違和，太極宮上下皆為此焦心……”沉璧道。

    話中之意落在“上”之一字，沉璧隱晦提點，宇文序憂心于此。

    “是死是活，與我有何干系？”南婉青已是十分不耐煩。

    郁娘連忙跪地：“娘娘息怒，清寧宮亦請了《楞嚴經(jīng)》，奴婢以為皇后娘娘并非存心刁難。”

    《楞嚴經(jīng)》全文不到七萬字。

    “我也是存心不想抄。”南婉青道，“她若真有孝心，有忠心，就該抄《華嚴經(jīng)》，折了九成字數(shù)的《楞嚴經(jīng)》，如何配得上皇后娘娘的忠孝之心？”

    心中不快，半點不饒人。

    《華嚴經(jīng)》全文八十卷，百萬字。

    “娘娘……”

    南婉青沉聲打斷：“不必多言，不抄便是不抄。”

    語罷自顧自進了內(nèi)殿。

    宇文序晚間駕臨昭陽殿，門內(nèi)門外烏壓壓跪了一群人，默然不肯起身。內(nèi)殿清冷空曠，南婉青半臥錦榻翻書，容色怏怏。

    “你的宮人怎么都跪在外頭？”五指修長，拾起榻邊胡亂踢歪的笏頭履，齊齊整整歸于腳凳。

    南婉青眼也不抬：“他們膝蓋癢了?！?/br>
    護甲粉花綠葉纏繞，手底書封琥珀色，宛若花枝滿墻。

    “什么書看得這樣認真?！笔终茢埳侠w腰，宇文序?qū)⑷送鶓牙飵В瑲庀⒎鬟^南婉青耳畔，灼熱酥癢。

    “坊間新出的話本，說的是一個妙齡女子沒日沒夜抄寫佛經(jīng)，最后勞累致死的凄慘故事?！?/br>
    南婉青慣會信口胡謅。

    宇文序方才已問了仔細，此刻聽她言語，促狹幽怨，一時忍俊不禁。

    “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宇文序攏起懷中人一雙玉手，低聲問道。

    “什么日子？”

    深宮四方天，不知歲月長，南婉青向來不記時日。

    “家家乞巧望秋月，穿進紅絲幾萬條。”[1]

    南婉青后知后覺：“今日竟初七了？”

    成太后病榻纏綿，闔宮肅穆，七夕佳節(jié)無人慶賀，情有可原。

    宇文序俯身吻上紅唇，語調(diào)含糊：“宸妃娘娘當(dāng)真日理萬機，貴人事忙。”

    “自然事忙?！蹦贤袂嗤崎_宇文序，“八萬佛經(jīng)等著一字一字抄，今日才得的玳瑁護甲，還沒戴熱乎，就要同指甲一塊卸了?！?/br>
    她的狀，向來告得不動聲色。

    宇文序起了逗她的心思，順著說下去：“抄寫經(jīng)文，有益于凝神靜氣，消業(yè)求福，是好事?！?/br>
    “確實是好事，一晚上抄全了，說不準明日便可羽化飛升。請陛下今夜去往別處罷，莫耽誤臣妾機緣?！笔稚嫌l(fā)使了力氣，直把宇文序往榻下推。

    “不過隨口一說，卻當(dāng)真了。”宇文序輕易將人制于懷中，動彈不得，“好容易留長的指甲，倘若真鉸了，我也心疼?！?/br>
    南婉青冷冷一哼。

    “我替你抄，只是……”

    眉眼漾開淺笑，南婉青抬首吻去，蜻蜓點水：“向之最好了?！?/br>
    宇文序?qū)懙靡皇趾米郑卜碌靡皇趾米帧?/br>
    “你得替我寫一幅字?！?/br>
    “我的字有什么好看的？你倒不如自己寫，或是差翰林院的學(xué)士，哪個不比我會寫，且寫得好。”南婉青不愿拿筆，尋了借口推脫。

    “我要的那一幅卻不是好字。”宇文序緊了緊臂彎，“‘驛寄梅花，魚傳尺素’，天涯不相見尚能音書相傳，以訴衷腸，豈有相對無言的道理。”

    南婉青心下忖度，百字換萬字，是筆合算的買賣。

    “《鵲橋仙》？”

    七夕名篇，恰與“驛寄梅花”一句同出秦觀之手，南婉青自然想到。

    “這句不好。牽?？椗荒暌粫耸瞧扔跓o奈，詩人也只得如此說下去?！庇钗男虻?，“兩心相悅，便要長長久久，朝朝暮暮?！?/br>
    “那寫什么？”事起突然，南婉青冥思苦想，難尋佳句。

    眼前人氣定神閑，已是胸有成竹的模樣。

    “不許太長?！?/br>
    宇文序一笑：“雅為正聲，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fēng)。”[2]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盵3]

    其聲頓挫，其情脈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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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家家乞巧望秋月，穿進紅絲幾萬條：出自唐林杰《乞巧》。

    [2]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fēng)：出自《詩經(jīng)?大序》。

    [3]心乎愛矣……何日忘之：出自《詩經(jīng)?小雅?隰?！?，“隰”音“習(xí)”。翻譯：心里對他愛戀著，何不情意向他說！心中把他深藏起，哪天對他能忘記？（詩經(jīng)的翻譯語氣總是奇奇怪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