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與義務(w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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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一會兒,沒聽見應(yīng)答聲,蘇青瑤歪頭夾住電話筒,又喚道:“在嗎?阿碧?!?/br> “我在。”譚碧使勁咳嗽兩聲,像要把哽在心里的濁氣嘔出去?!澳慊厣虾A??” “今天剛到,”蘇青瑤說,“你怎么了?身體不舒服?” “沒,夜里忘關(guān)窗戶,被風(fēng)嗆到了?!弊T碧說著,回身看向窗戶。黑紫的簾幕微微起落,似人的呼吸?!澳氵@電話來得太不湊巧,稍早一些,賀醫(yī)生還在這里,能幫你給四少帶兩句話呢。這段時(shí)間沒你的消息,可把他急壞了。” “我在回來的火車上遇到他……瘦了好多。”蘇青瑤壓低嗓音。“是出了什么事嗎?” “好像是于將軍病了,賀常君說的,具體我也不清楚?!?/br> “這樣啊。” 譚碧調(diào)侃:“怎么,想他了?” “可能有一點(diǎn)。”蘇青瑤忍不住笑。 她睫毛低垂,手繞著電話線,一圈一圈纏在指尖。夜深了,只亮著電話機(jī)旁的這一盞燈,燈光之下,女人如一面矮矮的白墻,爬滿了藤蔓的陰影。 蘇青瑤安靜片刻,又緩緩說:“阿碧,我想和志懷離婚?!?/br> 譚碧不作聲。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這次回合肥,我看到家里的女眷,總覺得恍惚,像看到了未來的自己。你知道嗎,有時(shí)我回憶從前在杭州的日子,也是這般恍惚,好像做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沒做,總之不明不白的,時(shí)間就從指縫流走了?!碧K青瑤靜靜說?!罢f來奇怪,有幾次我做夢,夢到與志懷撕破臉,他叫我滾,罵我是不要臉的賤貨。我明知在做夢,可還是感覺非常難過,或許是因?yàn)槲疫€愛他,畢竟他是我人生中第一個男人,從十六歲到二十歲,馬上要二十一歲……天啊?!?/br> “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譚碧問。 “我預(yù)備去各大書局碰碰運(yùn)氣,最好能做一個全職的校對員,不行便去百貨大樓,或是當(dāng)電話接線員。政府的公職是沒希望了,他們要求應(yīng)聘的女職員一輩子不結(jié)婚、不生孩子,我是嫁過人,沒有資格?!?/br> “瑤瑤,太不值當(dāng)了。你倒不如一劑猛藥毒死徐志懷,當(dāng)個富有的寡婦!”譚碧聽得心酸?!澳腥说牡滦形易钋宄,幀?,你與他離婚,他難道會傷心?大錯特錯。不出一年,他便會另娶美嬌娘,指不定還要笑話你,罵你不識抬舉呢!我是最反對你離婚的,再不濟(jì)也是改嫁。論手腕,于少是嫩了點(diǎn),可他真心對你好,你只管享受呀?!?/br> “其實(shí)我也想過,就這樣到外面,是對是錯。我會為了生活,出賣身子,到窯子里接客嗎?會被jian人擄走,會被地痞強(qiáng)占嗎?會淪落到街邊討飯的地步嗎?阿碧,我不知道?!彼裏o比鎮(zhèn)定地說著那些嚇人的話?!叭绻嬗心敲匆惶?,也算我自食惡果?!?/br> 說完,兩邊都靜了許久。 譚碧深吸一口氣,眺望著窗外漆黑的天,極遠(yuǎn)處,隱約有一兩點(diǎn)霓虹燈在閃爍。她沉默著低下頭,睫毛黑蝴蝶般顫動,半晌才說,“好吧,如果你下定決心,我支持你?!?/br> 蘇青瑤輕柔地道一聲謝。 她掛斷電話,將電燈啪得一關(guān),上樓。眼前一片黑暗,好似無垠的大海,耳畔隱約傳來秋夜颯颯的樹葉搖動之聲。她走進(jìn)臥房,見一點(diǎn)微弱的光亮,是他留的燈,在床頭的琺瑯燈下。 徐志懷已經(jīng)睡了。 蘇青瑤坐上床,靠著軟枕,借豆大的燈光打量起丈夫的睡顏。 她冷不然回憶起自己第一次正式見他,也是第一次與他約會的場景。 是在家里。父親為了招待他,拿出家中最好的茶葉。后母則破天荒地打開妝奩盒,說要幫她梳妝。蘇青瑤很不高興,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要嫁人了,還是一個她從沒見過、從不了解的人,因而一直垮著小臉,娃娃似的任由大人擺弄。 約莫下午叁點(diǎn),鐘聲響起,過不久,門關(guān)傳來門鈴聲,一下、兩下,未到第叁下,父親便殷切地開了門,迎他進(jìn)屋。蘇青瑤坐在鏡子前,側(cè)耳聽著門外隱約的說話聲。男人話不多,說兩句便會停頓很長一段時(shí)間。 蘇青瑤有一句沒一句地辨認(rèn)他低沉的嗓音,漸漸有種從未有過的觸動從心臟萌芽,緊緊得往喉嚨走,像要一直爬到舌頭,再從那兒開出一朵花。 正巧,繼母要去找珍珠發(fā)夾。蘇青瑤趁機(jī)跳下板凳,躡手躡腳地開了門,趴在地板,打二樓木欄桿的縫隙,朝客廳張望。那個男人穿著得體的西服,打著深藍(lán)色領(lǐng)帶,雙手交握在膝頭。 他似是察覺到少女好奇的目光,不由抬頭朝她的方向看去。蘇青瑤的目光觸到他的眉眼,嚇得連忙縮回,耳根癢癢的。她趴在地上,疑心他瞧見自己了,心一橫,干脆披散著長發(fā),跑到客廳。 現(xiàn)在想來……那種感覺大約是喜歡吧。 過去太久,連她自己也不敢確認(rèn)。 占據(jù)蘇青瑤記憶最多的,是不管自己做什么,都無法得到他的肯定。他仿佛一口深不見底的水井,扔一顆石子下去,等了很久很久,也聽不見回音。蘇青瑤日夜守在井邊,哭過、笑過,可漆黑的洞口不會給她一丁點(diǎn)反饋。她也感覺不到自己對他而言有一絲一毫的特別,有時(shí)她感覺,徐志懷對外面的女人,要比對她客氣許多……至少不會嘲笑她們蠢笨。 于是,那種愛慕,日益令她感到痛苦和不甘,甚至叫她開始憎惡自己,為什么要愛他?難道就因?yàn)樗母赣H在千千萬萬個男人之中選定了他嗎? 蘇青瑤想著,鬢邊一縷烏黑的長發(fā)不慎落上他的眼皮,她急忙去捋,緊接便是一滴微涼的淚,毫無征兆地落在男人的面頰。 徐志懷哼了聲,似醒非醒,含混地問:“怎么了?” 蘇青瑤沉默,手背慌亂地擦著眼淚,企圖蒙混過關(guān)。 徐志懷睡眼惺忪地抬手,掌心捂住她的小臉,“嗯?怎么哭了?”剛醒,嗓音沙啞。 “不小心撞到腳了,好疼。”蘇青瑤隨口扯謊。 “這點(diǎn)事也要哭,”他埋怨,將她攬進(jìn)懷里。 蘇青瑤垂眸,臉蛋貼著他溫?zé)岬男靥?,聽著心跳,就那一下,她伏在他的心口,嚎啕大哭。徐志懷皺眉,掌心輕輕拍打她的后背,問她要不要請醫(yī)生。蘇青瑤不停搖頭,腦后的發(fā)髻散落,長發(fā)凋花般鋪滿他的心臟。 徐志懷微微嘆息,隱含一絲怨恨地呢喃:“我該拿你怎么辦?!?/br> 過了幾天,徐志懷要去見威爾遜爵士,商量轉(zhuǎn)手紡織廠的事?,F(xiàn)如今絲織品的價(jià)格被日貨打壓,再加幾月前絲廠工人集體罷工,停工損失頗大。不少工廠選擇及時(shí)止損,停辦工廠。能在這個當(dāng)口將紡織廠賣掉,也算甩掉燙手山芋,可惜最初振興國貨的口號,經(jīng)過這一通折騰,終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蘇青瑤替他張羅禮物。她經(jīng)過多方打聽,了解到威爾遜太太最愛收藏明清古董,幾經(jīng)周折,蘇青瑤給他找來一個乾隆年間的粉彩鏤空瓷瓶,又四處賠笑,終于搭上線,請到威爾遜太太去沙遜大廈頂樓的花園陽臺喝下午茶。 盡管如此,交涉依舊不大順利,徐志懷早出晚歸,成日不說一句話。蘇青瑤心知他眼下困難,預(yù)備等過完年,再提他們感情上的事,也給自己一點(diǎn)籌劃出路的時(shí)間。 這樣又過一個禮拜,正是十月,報(bào)童來送當(dāng)月校對的稿件。蘇青瑤拆開信箋,發(fā)現(xiàn)里頭沒有手稿,反倒有一封言辭懇切的解聘信。 信中說,由于本刊被當(dāng)局查禁,不得出版,故而解散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