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水月
她雙手壓著寶藍色的綢袍,立起來,如同拔地而起的塑像,潔白如新的面龐在燈影下,蒙上一層堪稱肅穆的陰影。 “你們抽了人生中無關緊要的一年,來這個堆滿了紅粉骷髏的上海灘玩感情游戲,玩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可我們呢?四少是癡心一年,還是癡心一輩子,全由他說了算。實在不行,還有他爹兜底。玩幾個女人嘛,哪怕玩死了,也不過是老爺們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弊T碧抬起眉毛,繼續(xù)說。“我有時真羨慕男人,不嫖是君子,嫖了是浪子,左右有個好名聲?!?/br> 賀常君聽聞,默默摘下眼鏡。 譚碧瞥他一眼。大抵怕自己語氣太重,嚇壞了對方,她腿一抬,輕盈地繞過茶幾,緊貼著賀常君坐下。一只素白的手自然地搭在男人的大腿,面上卻是一派無知無覺的天真。 “話說,你今夜來我這里,就只是為了替于少問阿瑤回沒回來?” 賀常君僵了一下,方才側過頭,望向譚碧。 失去了鏡片的遮擋,譚碧忽得發(fā)現(xiàn),面前這人的眼珠黑得出奇,叫她想起冬夜的湖泊,人一頭栽進去,便會無聲無息地沉底。 “我的書快寫完了,還剩最后幾頁?!蹦腥嗣虼叫πΓf。“想來問你,愿不愿意替我作序?!?/br> “胡來,我不識字。”譚碧輕輕打在他的腿上。 “你說我寫,不就行了?”賀常君道。 似被指甲輕輕剮了下心頭rou,她急忙背過臉去?!吧僭谖腋鞍l(fā)癲,這種事,我一點興趣都沒有?!?/br> “是嗎,好可惜?!辟R常君嗓音輕柔。 譚碧腰有些軟,連忙挪了挪身子?!皶鴮懲?,是要交給書局?” “嗯,就是常叫給你幫我?guī)哪羌視?,他們會印一些在店里售賣?!辟R常君說?!拔翌A備把書交出去后,就離開上海?!?/br> “打算去哪里散心?” “往西走?!辟R常君低語?!耙院罂赡懿换貋砹??!?/br> 譚碧的睫毛微微顫動,臉上險些掛不住笑。她清楚他們之間干干凈凈,他是來是去,全由他自己,她不該多嘴。可那一瞬,她心里平白生出一種被背叛的感覺。 “什么時候?” 賀常君垂下頭,沉思片刻,又抬眸望著她說:“最多半月?!?/br> “你的診所呢?診所不要了?還有你那么多病患?你可是社會局局長的私人醫(yī)生,說不干就不干了?”譚碧站起來。 賀常君目光沉沉?!白T小姐,我本就不屬于這里?!?/br> 譚碧右手撐在茶幾,木紋像一圈圈月光在掌心擴散,沁得手心陣陣發(fā)冷。屋里悶得很,她忍不住去開窗,風吹入,紫到發(fā)黑的簾子撲到她身上,天上沒有月亮。譚碧撥開窗簾,又折回來,隨手拾起桌上的一條發(fā)帶,往他身上扔:“那你走吧?!?/br> 發(fā)帶輕飄飄落在他肩膀,賀常君拾起,纏在手腕,微微笑著說:“譚小姐,其實我是個特別壞的男人。” “看出來了?!弊T碧睨了他一眼?!跋惹岸际窃诟已b樣兒呢?!?/br> “那倒沒有,”賀常君也起身,從隨身皮包內抽出一迭稿紙,遞給她?!斑@是書籍的備份稿,想拜托你替我保管,以防書局那邊出現(xiàn)問題?!?/br> “你就不怕我換名出版,霸占你的成果?”譚碧接過,隨意翻了翻,上頭密密麻麻,全是她看不懂的文字和手繪插圖。 “沒關系,反正我也不求它為我謀取名利?!辟R常君重新戴上圓框眼鏡,“只要有一個人買了,看了,知道現(xiàn)如今上海娼妓泛濫的現(xiàn)狀,愿意潔身自好,為公共衛(wèi)生事業(yè)做出一份貢獻……我所做的一切也算值得?!?/br> “你們男人就愛說大話,動不動以天下為己任?!?/br> “是大話,卻不是假話?!?/br> 譚碧唇角微微一緊,嘴里含著水似的同他說:“是要走了嗎?” “嗯?!?/br> 譚碧點頭,送他到門關。 過道的天花板中央,懸著一個電燈泡,亮著,黃橙橙的,仿佛一只曖昧的眼睛。 “對了,認識這么久,你還不知道我的字。”賀常君邁過門檻,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轉身對譚碧說。“我叫子佩。” “賀子佩?”譚碧咯咯笑。“天啊,難聽死了。” “錢,”他溫柔地糾正,“錢是我母親的姓氏。” “行行行?!弊T碧扶著門框?!皼]別的事了?” 賀常君低頭一笑,道:“還有?!?/br> “嗯?” “阿碧,能認識你,子佩三生有幸。”話音未散,他上前半步。 男人長衫的領子上散發(fā)著一股奇異的味道,是草藥、墨汁和酒精混合的氣息,輕輕拍在她的面頰,如同冬天從早曬到晚的毛毯。接著,他的右臂繞到身后,沒有摟腰,只虛虛地環(huán)住了她。 是時,樓梯口隱約傳來一對男女的嬉鬧聲。男的喝醉了,正要親美人兒的嘴,美人自然是肯的,她干得這一行。可不能太急,顯得自己好拿捏,便裝模作樣地推脫。可沒過一會兒,嘴也親了,衣裳也脫了,曖昧的喘息潮水般漫上來,沖洗著譚碧的腳踝,觸感溫涼。 她屏息,覺得自己的心在發(fā)霉,毛茸茸的菌絲正在蠶食臟器,渾身輕飄飄的,很癢。 他如果……她是會,是會…… 賀常君望著她的眼眸,緩緩俯身,面龐貼在她的脖頸。 比熱吻更疏遠,比擁抱更靠近。 一個不可琢磨的磨蹭落在粉腮。 “晚安?!?/br> 他說完,轉身走下樓梯,一步步消融于黑暗之中。 留下譚碧獨自在玄關,失神許久。 她不明白,男人夜里來找她,不就為那檔子事嗎?不然能為什么?還是說,他是看不起她?嫌她臟了?不、不會,賀常君不是那樣的人。但—— 譚碧胡亂想著,摸不清他的意圖,甚至快要理不清自己的想法。 她究竟是想叫他留下來,在自己懷中春風一度,奪走那童子雞的初夜,還是就這樣什么也不發(fā)生,讓他永遠和無數(shù)枕過玉臂的男人區(qū)分開?譚碧糊涂了,或許她都想要,又都不想要。 屋內響起了電話鈴聲。 譚碧合上門,匆匆去接,“喂?” “阿碧,是我?!睂Ψ秸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