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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綾幾乎沒有見過謝蘭映,她對這個人的印象是一個坐輪椅、會用鞭子抽人的老頭,除此之外一片空白,所以完全不明白對方為什么要叫她過去。 她到醫(yī)院時謝庭茂正站在門口,見她下車就熄了手里的煙。 “你是來接我的?”宋綾指了指身后的司機,“用不著,這個老爺爺說他會帶我進(jìn)去?!?/br> 謝庭茂說誰接你,這不是里面他媽的不讓抽煙嘛。 他轉(zhuǎn)頭看了看宋綾,忽然笑了一下:“送花好歹要包裝一下吧?” 宋綾握著三五支柔軟又蓬松的繡球,那藍(lán)紫色濃郁得就像深秋的晴空,正被她用拎斧頭的姿勢倒提在手里。 她不以為意,說這本來都要扔掉了,是我臨時從地上撿起來的,難道還要再特地包一下嗎? 謝庭茂答等會兒你見了我爸可別說這個。 宋綾皺了皺鼻子:“我曉得,我又不傻?!?/br> “你還不傻?”謝庭茂嗤了一聲,“那你知道他為什么找你來嗎?” 他帶著宋綾走進(jìn)了一部專用電梯。這家醫(yī)院的結(jié)構(gòu)很怪,他們從前面大廳轉(zhuǎn)過來后幾乎沒有遇到任何人,四周極度安靜,此刻連帶宋綾過來的那位司機也不見了,空闊的轎廂里只站了他們兩個人。 宋綾抬起手來扶了一下眼鏡,坦誠地說不知道。 “你和鄭維儀是什么時候結(jié)婚的?今年春天?” “自從認(rèn)識你之后我弟弟沒少干出格的事情,”謝庭茂語氣平淡,讓宋綾聽不出他是不是在開玩笑,“都說老頭這次住院是被他給氣出病來的,我看也差不多,你覺得呢?” 電梯已經(jīng)開了門,宋綾仍站在原地,沒有走出去。謝庭茂回頭看她,嘆了口氣:“……逗你玩的?!?/br> “小芙讓我轉(zhuǎn)告你,等會兒不管老頭說什么都別和他對著干,他應(yīng)該不會太為難你,”他按著宋綾的肩膀,把她拽出了電梯,“你那脾氣收著點吧,鄭維儀這會兒被他支走了,我和小芙都保不了你?!?/br> 謝庭茂把她帶到了一扇半開著的門前,宋綾進(jìn)去時謝蘭映醒著,房間里的那張病床被搖起來一半,他正半躺半坐地轉(zhuǎn)過頭來看她。 當(dāng)年何春齡住院的時候宋綾也經(jīng)常往醫(yī)院跑,那時她見到過許多得了重病的人。眼前這個老人灰敗而皺縮的皮膚幾乎和床單一個顏色,他看起來和宋綾曾經(jīng)見過的那些病人一樣形容枯槁,但他的眼睛里有某種閃爍的、令人畏懼的力量,讓宋綾不由自主地移開了視線。 謝芙坐在床邊的一張扶手椅上,她向宋綾露出了一個短暫的微笑,又招招手讓她過去。房間里除了謝芙之外還零星站了幾個人,但宋綾全不認(rèn)識。他們叫她宋小姐,冷冰冰地向她問好,然后在謝蘭映的示意下逐一離開了房間。 這里不愧是有錢人住的高級病房,室內(nèi)的東西樣樣齊備,窗臺上甚至放著一小盆正在開花的建蘭,只是沒有可以插花的花瓶,宋綾只好把手里捏著的幾朵繡球擱在了床頭的矮桌上。 宋綾走到謝芙身邊的空椅子坐下,她轉(zhuǎn)頭去看謝蘭映時發(fā)現(xiàn)對方一直注視著她。 “你好,”她想了想又說,“這蘭花養(yǎng)得不錯?!?/br> 謝蘭映沉默許久才出聲,他聲音嘶啞,幾不可聞,但他所說的內(nèi)容讓宋綾吃驚:“你應(yīng)該知道,最近你父親經(jīng)常來找我?!?/br> “——不,他沒有見到我,他只是有這個打算,”謝蘭映語速很慢,遲鈍如宋綾也能從中聽出輕蔑,“宋立成,是這個名字吧?這么一個不入流的東西,難為他能找到那么多人來向我遞話?!?/br> “這件事我不知道,我也不清楚他為什么要找你。如果你嫌他煩人的話,可以直接告訴他別再來了,”宋綾板著臉,“但是你不應(yīng)該這樣說他。” 她話說到一半的時候謝芙就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宋綾仍然不為所動地講完了整個句子。 謝蘭映銳利的目光又停在宋綾臉上,這一次她沒有躲開。謝芙在旁邊輕輕叫了聲爸爸,謝蘭映面無表情地看了女兒一眼,終于重新開了口。 “那你就替我轉(zhuǎn)告他吧,”他說得,“——不必來見我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不會如愿的?!?/br> 宋綾直覺這不是什么好話,不過這句話具體壞在哪兒她又一無所知。她很想再問個清楚,然而對方已經(jīng)抬了抬手,他示意謝芙送客。 真是莫名其妙,他下午這么著急找她過來,只是為了講這幾句沒頭沒尾的話,又不由分說地趕她走。宋綾有點惱火,但不準(zhǔn)備計較,因為看這老頭確實年紀(jì)挺大,而且他生病了——生病的人總是脾氣不好,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謝芙眼看這段談話陷入僵局,在心里憤憤地罵了好幾遍笨蛋。她把笨蛋匆忙塞進(jìn)車?yán)锖笥众s回去看謝蘭映,有幾個醫(yī)生正替他檢查,謝蘭映仰靠在枕頭上不言不動,連表情都凝固,謝芙覺得他像一尊裂痕斑斑的石像。 “爸爸,”她小聲說,“身體要緊,別為她生氣。” 謝蘭映仍然閉著眼睛,只哼了一聲。 謝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但父親臉上似乎有一點笑意。他費力咳嗽著,對她說:“她今天沒有帶著刀來就很不錯了,還要求什么?” 大概兩個月之前老宅那座佛堂被宋綾用鋸子砸壞,修繕工作至今還沒有完工。謝芙眨眨眼睛,忽然感覺剛才的談話也并非沒有意義。 剛才退出去的律師和會計師們又走進(jìn)來,有人看見了矮幾上的東西,詢問是否要找個花瓶,謝蘭映沒說話,算是默許。 現(xiàn)在那幾支繡球很妥當(dāng)?shù)胤旁谥x蘭映的床邊,這間病房里多了一把亂蓬蓬的藍(lán)紫色。鄭維儀很晚才過來,他看見花時愣了一下,謝芙把哥哥拽到門外,告訴他下午謝蘭映在這里見了宋綾。 鄭維儀立刻皺眉,謝芙按住了他要打電話的手:“別這個表情,有事的話我早就通知你了。” 她說宋綾沒受委屈,鄭維儀顯然不信。 他壓著聲音問:“她和這些事情沒有關(guān)系,叫她來做什么?” “不是壞事,爸爸可能終于想通了,”謝芙答得若有所思,“你等著看吧,我應(yīng)該沒有說錯?!?/br> 宋綾沒有來得及向宋立成轉(zhuǎn)述她在醫(yī)院里聽到的那些話,因為三天后她就收到了謝蘭映去世的消息——這下不必轉(zhuǎn)述了,反正宋立成是不可能見到他了。 謝蘭映留下了數(shù)額龐大的私產(chǎn)和一份詳細(xì)的遺囑,他要交給謝庭茂和謝芙的那部分早就轉(zhuǎn)由信托機構(gòu)代為管理,兩人能動用的份額都很有限。謝蘭映似乎很擔(dān)心兒女們會把這些錢揮霍一空,導(dǎo)致日子過不下去。 葬禮那天章惠如沒有出席,老太太只有三個孩子,其中兩個都走在了她自己前面,讓她傷心得大病了一場。 謝家那座老宅也在謝蘭映名下,他把整座宅子留給了鄭維儀。他沒有在遺囑里對這項決定多做解釋,只說要外甥記得善待章惠如,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用意——謝蘭映已經(jīng)選定了他的繼任者。 父親去世只讓謝芙體會到有限的、膚淺的悲傷,她在心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氣。她沒有猜錯謝蘭映的意圖,也沒有在這場賭局里押錯寶,站在鄭維儀身后是正確的選擇。 不是所有人都會像她一樣對這個結(jié)果接受良好的——當(dāng)時謝芙隱約想到了這一點,然而這段時間她要做的事情太多,謝芙?jīng)]有及時抓住這個模糊的想法。